等你回家
晨光熹微,風(fēng)起薄涼,爺爺又偷偷早起溜出門。穿過年久受蝕的土黃小泥屋,穿過破碎石板隨意鋪就,草長蛙鳴的屋后小巷,穿過他在這里久居近半個世紀(jì)的悠長歲月。
曲曲折折后豁然開朗,風(fēng)從狹窄擁擠的小巷澎湃而出,盤旋在八車道的寬闊馬路上空,失了在巷中的那份無間親密。
十字路口的行人等候島上有幾樁石墩,總有那么一塊,細(xì)看下似乎會比其他的更白亮平滑些許。爺爺又如往常,像小學(xué)生般端坐其上,整了整風(fēng)吹亂的衣領(lǐng),薄薄的深棕色襯衣勾勒嶙峋瘦骨。
我在旁邊的石墩坐下,和爺爺一起等奶奶回家,她總是日出而起,外出買菜,數(shù)十年如一日。
爺爺奶奶有三個孩子,兒孫滿堂。我們總在周末不約而同地回去。老家櫥柜里黏牙甜美的麥芽糖,我們簡直輕車熟路。夏日灼熱,木筷輕挑便有綿長金絲飴蜜,流光熠熠,如錦瑟弦柱。
大人們于茶香氤氳,談天說地,家長里短,小孩們便各自舉著琥珀般的麥芽糖,席地而坐在常年纖塵難染的地上,翻玩新花樣。兄弟姊妹齊心,總能使“天下大亂”——沒錯,那南北穿堂風(fēng)長吹,夏有蜜糖冰棍,冬有合身織衣的略顯擁擠的小屋,便是我們孩子們最大的天地,最歡樂無憂的時光。
“我們明年金婚呢。”
奶奶前段時間跟我們炫耀著。
她總是將事情大大小小一并藏掖吞咽,和爺爺一樣,心中所思所念,情之所系所向,止于唇齒,掩于歲月。分明心中波濤澎湃,哪怕河落海干,無懼懷山襄陵。
奶奶這回卻不似以往。
大人們聊天時那流利地道的閩音有時會讓我們理解不能,但這回,奶奶將早已沸騰的兒女們放在一邊,操著她不甚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自豪地迎上懵懂的孫兒們投去的疑問,明眸軟語,淺笑盈盈,為我們解釋金婚,為滿堂兒孫,漫談那橫亙半個世紀(jì)的浪漫。
爺爺奶奶總是閉口不提那段艱難的日子,不過,從他們的字里行間捕獲的信息總讓人震驚之余,感慨良多。
他們相互扶持,爺爺總在凌晨起床,趕著太陽跳出前將半畝的作物整理妥當(dāng),運去公社。奶奶不但操持家務(wù),還曾一度騎著爺爺給她買的,經(jīng)手多次的腳踏車去賣咸菜補貼家用。當(dāng)時沒有高端奢華的咸菜罐子,不過是用過時的報紙包裹妥當(dāng),便一路吆喝一路售賣了。雖是賣咸菜,家里也難得吃上,一戶人家能有咸菜下飯已是令人艷羨,更不用說那逢年過節(jié)的小肉塊,可以一點一點,撐過一個花季。
當(dāng)初最浪漫的事,想來就是爺爺每天清晨都會算好時間從公社趕回來,在日光微曚中和買菜而返的奶奶一起回家,數(shù)十年如一日。當(dāng)初年幼的我就曾揉著惺忪睡眼拖著奶奶的睡衣晃蕩在門口臺階上等著他們雙雙歸來。
許多年后從奶奶送我離家求學(xué)的諄諄教誨中,我才知道,奶奶曾經(jīng)在買菜時疑似被人跟蹤,她慢他緩,她快他追,日出時分又是四下無人,初出閨房的奶奶慌得幾乎耳鳴目眩。幸而在路上遇到了曾有幾面之緣的村民,死死攥住那村名又是使眼色又是套近乎,方才讓那壞人放棄了跟蹤。自此之后,集市門口的路邊,便總有爺爺騎著三輪車送貨歸來的身影。
近半個世紀(jì)的人來人往,黃沙漫天的土路不再,揉皺的糧票不再,集市的亂象不再,嘎吱作響的簡易三輪車不再,烈日下的吆喝不再。銀白浸染黑發(fā),曉色中的靜靜守候與雙雙緩歸,卻似乎已脫出時光長流,拓在明日冉升的晨光中。
東方泛白,萬物初醒。春風(fēng)吹又生的草兒舔舐朝露,瑩潤可人。她背著朝陽走來,穿過悠長的歲月,晨霧迷蒙,依稀難辨。
這是從我生命中走過的,最刻骨蝕心的,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因為他們曾在,因為他們不再。幾度哽咽,幾度停筆,終難棄。沾淚為文,以筆為刻,書不盡心中情,留不得昨日事,挽不住去年花,言難啟今世夢。 ——后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