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在西藏,食堂嬢嬢365天都做一樣的早餐:粥、酸菜頭、水煮蛋和肉包子。唯一有點變化的是粥,有時是綠豆粥,有時是青稞粥,還有的時候是地瓜粥。
最罕見的就是地瓜粥了,那是嬢嬢心血來潮我們才有的待遇。因此,這樣的清晨,我總會因舍友一通電話而早早起床,去喝粥。
是橘紅的地瓜,被嬢嬢切成小塊,和白粥一起熬。像朵朵小橘花盛開在雪地里,強烈的色彩撞擊令人食欲大開。我總要喝一碗,再一碗,直到肚子圓滾滾的再也裝不下了,才慢慢踱去院子里等太陽上山。
對,西藏的太陽,總要過了八點才起床。這時,我總會格外想念我的祖母。她依舊守望在故鄉的土地上,守望著我最愛的地瓜。
02
我的家鄉,盛產地瓜。說“盛產”,是因為一到季節家家戶戶都會有大豐收——囤上一屋子的地瓜,吃上一整個冬天。
最常見的是黃地瓜,皮是土黃的,切開是淡黃的,煮熟是金黃的。這種地瓜個頭很大,汁水多,也很甜。祖母常常在大鍋里用水煮很多,讓我們吃得心滿意足。我們吃完了給山羊吃,山羊吃完了給小雞吃。
還有一種是紅地瓜,紫紅色的果皮讓人一看就愛不釋手,切成片或切成條過一下油,裝在白色的瓷盤子里,是小家碧玉的樣子,不僅讓人大飽口福,更是大飽眼福。
近年,紫色地瓜漸漸風行,我的祖母也很時髦地種起紫薯來。紫薯的塊頭都很小,好似一只只小老鼠,小巧著。我最愛用紫薯熬粥了,粥會變成水紫色的,盈盈的很美。
03
一直都覺得我的祖母很厲害。每到種地瓜的季節,她總能變魔術一樣變出一大把地瓜藤來。我曾偷偷觀察過,這藤蔓不是堆在屋角的地瓜發的芽,也不是撒種子種出來的。因為地瓜根本就不結種子。
我一直跟著祖母問,這地瓜藤哪里來的呀。祖母總是笑笑,小孩子知道這么多干嘛。
我依舊不依不饒,祖母去鋤地,我跟著去。祖母去插瓜藤,我也跟著插。祖母去瓜田澆水,我也屁顛屁顛跟在她身后。祖母坐在田畔望著地瓜笑,我也坐在田畔,看著地瓜笑。
日出日落,春去夏來,瓜田里已一片蔥蘢。而我早已忘了問祖母,這地瓜藤是哪里來的呀。
04
在那久遠的年代,祖母還很年輕。他們吃不飽飯還要干很多活,耐餓的地瓜成了他們活下去的希望。那種革命情結,讓每個人對地瓜都有深深的依戀。因此地瓜收成,是隆重的。是全家老少全出動的那種隆重。
瓜田里,大人揮著汗鏟地,把一個個地瓜從泥土里翻出來。圓滾滾的瓜躺在新翻的土壤上,酣酣曬著太陽,一副現世安好的模樣。
小孩則把瓜一個個撿進籃筐里,不一會一個大籃筐就冒尖了。換一個空筐,繼續裝。大人笑著,小孩笑著,飛過的小鳥,也笑了。
一擔擔的地瓜被擔回家,沉甸甸的,卻滿心歡喜。我愛吃烤地瓜,祖母也總是任由我把地瓜拿去烤著吃。有時祖母做飯,我就在鍋灶里丟幾個。飯熟了,我的地瓜也烤熟了。烤得焦黑的地瓜很丑,可是掰開來那冒著的熱氣和香氣,任是誰也抵擋不住。
長大后,再也沒去烤過地瓜。每次看到街頭有賣烤地瓜的,都會去買來吃。用大鐵桶烤出來的地瓜皮皺皺的,但不黑。寒冷的冬天吃上一個是相當溫暖的,很糯也很甜,卻再也吃不出童年的味道了。
05
地瓜粉是祖母挑出最肥碩的瓜打出來的。從小到大,我都沒弄明白祖母是怎么把地瓜變成地瓜粉的。
我只看見一個大陶罐里裝滿乳白色的水,水面下積著厚厚的白粉,細膩得像是女孩子臉上抹的胭脂,滑溜得如剛從冰箱里拿出來的冰淇淋,讓人忍不住想要舀一大口吃。
在太陽底下曬幾天,水淋淋的白粉被曬成白粉塊了。祖母用粗糙的手,把粉塊揉成細細的粉,裝進布袋子里。有人進城,就托人送進城里給兒女。有人走親戚,就托人送給遠房的親戚。祖母只留下一點點,自己吃。
這地瓜粉,是實實在在的好東西,幾乎每一餐都離不開它。取一小把放在白瓷碗里,加點清水兌開。煮湯時,把瘦肉放進去蘸一蘸再下水,煮好的瘦肉湯是說不出的美味。做甜點時,把切好的芋頭紅薯片放進去裹一裹粉再過油,炸出來芋頭紅薯每一口都是酥脆的。
牡蠣煎,是臺灣的地道小吃。把雞蛋打進地瓜粉和牡蠣里,撒點蔥花攪一攪拌一拌,放進油鍋里煎得金黃,起鍋。很簡單的做法,可是除了地瓜粉,什么都做不出來它該有的口感。
06
每年豐收的地瓜,都是吃不完的。不等地瓜發芽和腐爛,祖母早已把它們做成一根根的地瓜簽了。
沐浴好的地瓜,去皮,切條,鋪陳在屋頂的青石板上,曬,一日又一日。曬得硬邦邦的地瓜,就成了地瓜簽。它是被曬干的,也是被風干的,它的風味很獨特,有陽光的味道,也有風的味道。把它們裝在袋子里,又有了陳年的味道。
在盛夏,祖母用水煮這陳年的地瓜簽。煮出來的湯汁是淡淡的棕褐色,撒幾勺白糖甜甜的很好喝。煮好的地瓜簽,是柔軟的,也是堅硬的,像經歷了大風大浪的小姑娘,溫柔的性情里又有一點倔強。也像極了這夏天里的風。
那一年,一個人去上海旅行。在清晨的上海街頭,點了一碗地瓜粥。店主端上粥的那一刻,心被深深撞擊了一下。那是用地瓜簽熬成的粥啊!那是故鄉才有的地瓜簽啊!
一問,店主是來自故鄉的人。有什么比在異鄉的街上遇到故鄉的味道和故鄉的人,更令人動懷。
07
是什么時候知道地瓜葉子也能吃的。是在菜市場。
周末的菜市場,熙熙攘攘的。在這鬧市之中,有位老婦不驚不擾的,很淡定很從容。她的腳邊放了兩筐菜,一筐是小白菜,一筐是紅蘿卜,小白菜青得很清翠,紅蘿卜紅得很新鮮。一看就知道是自家栽種,我總愛買這樣的蔬菜。
我拿袋子準備裝青菜的時候,瞥見筐邊放了幾把綠色的葉子,很眼熟。這是什么菜啊?我問。“地瓜藤啊,炒著吃很好吃的。”老婦不緊不慢說。我笑了,原來地瓜藤還可以吃啊。
小時候,祖母可是一把又一把地割給山羊吃,她從來沒有告訴過我,地瓜藤也是可以炒著吃的。我買了一把地瓜藤回去,清炒。地瓜藤,是清香的。真的很好吃。
08
農村的地都被開發了,開發成高速路,開發成公寓樓,開發成一條又一條的街道。其中包括祖母的地瓜地。
祖母做了一輩子的農民,卻在她年老的時候,失去了土地。這是一種很痛的失去,但是她依然坦然接受。
高速路建好了。公寓樓建好了。街道也建好了。沒有被建的土地,裸露著。建筑物占據了農田,也破壞了農田。
祖母扛上鋤頭,用她瘦小的肩膀扛上鋤頭,一步步走向那裸露的土地。她熟稔地鋤著地,熟稔地給土地施肥澆水,熟稔地撒種培土。鄰居都勸她,地沒了就別種了,老了享享清福多好。她說,還種得動,孫女就愛吃我種的地瓜,甜。
她開始在地里,插瓜藤。第一年,地瓜沒結幾個,個頭也小。再一年,地瓜大了點,也多了。又一年,地瓜又變成曾經那胖乎乎的地瓜了。
一年一年的,土地慢慢肥沃起來,祖母的背,也慢慢彎下去。越來越接近土地。
09
在北方,有一道菜是我下館子必點的,叫拔絲地瓜。
這道菜的做法,有點難度,特別是要做得金黃爽脆,更是難上加難。
切地瓜,是有講究的,要切得有棱有角,筷子才好夾。熱白砂糖,也是有講究的,要熱得恰恰好,不要太涼也不要太焦,這樣口感才會好。裹完糖衣的地瓜在什么時候起鍋更是講究,太早糖衣還不夠脆,太晚地瓜都黏成一坨了。
正因為它的不簡單,我才偏愛。金燦燦的糖衣里,是一顆顆柔軟的地瓜。是的,每一個拔絲地瓜,都有一顆柔軟的心,像是祖母對我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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