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臨近中午,樹梢傳來陣陣蟬鳴,陽光盡情地燃燒著空氣。
十字路口的一側(cè),五層小樓隱匿在陰影之中。
“哎喲!”
江小樂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熟悉的感覺涌上心頭,身下硌得慌,她一手撐地,一手向后摸,摸著一雙塑料拖鞋。
許致進(jìn)門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副場景,江小樂以一種高難度姿勢靜止不動,像被點(diǎn)了穴。
“葵花解穴手!”
“多謝兄臺!”
江小樂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身上的灰,雙手抱拳。
許致看著比自己低一個頭的小妹妹,知道她是睡著了又從涼椅上滾了下來,正準(zhǔn)備嘲笑一番,卻恍惚間看見什么飛速地落地,水泥地板上多了一滴水痕,而她的睫毛被小水珠染得濕漉漉的,黏在一起。
摔疼了?
“江小樂~吃飯啦~”樓上一陣高呼。
“馬上!……許致哥哥幫我搬桌子吧!”
江小樂拿出碗筷,用水清塵,吩咐了許致,又一溜煙兒地往外跑。
許致從屋里搬出折疊小圓桌,打開后放在店門口,看著江小樂使勁兒揚(yáng)著腦袋,雙手舉在半空,一副巫婆求雨的模樣。
“你……”奚落的話還沒說出口。
“快看,天上掉餡餅兒咯~”
“掉你個頭!讓開!”
許致把籃子穩(wěn)穩(wěn)地接在手上,等江小樂把飯菜移上桌,才沖著五樓上的肖阿姨,也就是江小樂的媽媽,揮揮手里的籃子,示意可以用繩子提回去了。
“許致今天就在阿姨這兒吃吧,阿姨燒了排骨!”
“不用啦,本來我媽是讓我叫小樂去吃排骨的,既然她有的吃,我就回家了!阿姨再見!”
說完趁江小樂不注意,搶了她筷子上的肉就跑。
江小樂眼冒金星地饞了半天,眼看要到嘴的肉飛了,恨不得一筷子戳在許致腦門上。
兩年前,她剛搬到這里的時候,媽媽牽著她,走到隔壁五金店的門口,指著正埋頭寫作業(yè)的小青年,“許致,給你介紹個妹妹。”
“叫哥哥。”
“哥哥好~”江小樂躲在媽媽的背后怯生生地開口。
楊阿姨看著眼前小小的粉團(tuán)子,心里喜歡地不得了,一巴掌拍在許致的后腦勺上,“看啥啊,還寫啥作業(yè)啊,帶著妹妹玩兒去!”
許致不可置信地看著剛剛還揪著自己耳朵,威脅自己寫作業(yè)的老媽,然后再看看才一米多點(diǎn)兒的江小樂,露出了第一個燦爛得不像話的笑容……
“……人許致哥哥對你多好啊,你還告狀,你不惹他,他會搶你肉?你就是……”
江小樂知道自己一說,媽媽就會帶著她重溫兩年前那一幕,果不其然!
“可他把我弄丟了!”
“……那不也挨了楊阿姨一頓打嗎?后來哪次不是把你送到家才回?”
江小樂自知理虧,不再開口,吃得專心致志。
(二)
中午洗完碗,江小樂睡不著,跑樓頂上玩兒。
李爺爺家在樓頂養(yǎng)了一只老母雞,他們一家回老家了,走之前還跟江小樂說,記得早晨去拿雞蛋,送給她當(dāng)早飯。
江小樂本來還納悶兒今早怎么只有一個雞蛋,準(zhǔn)備去逗逗老母雞,一看之下,卻嚇得站在原地。
老母雞周圍的地上都沒谷子了,然而雞舍旁的角落里有一只破碎的雞蛋,它正在啄著里面的蛋液。
江小樂看得心里發(fā)麻,再也不敢像平時一樣靠近,正準(zhǔn)備往樓下跑,沒跑出多遠(yuǎn)又回去抓了一把谷子撒過去。
一邊嘀咕著對不起,一邊馬不停蹄地下樓。
氣兒還沒喘勻,見對面游戲廳的簾幕被人拉開,張阿姨身后跟著一個小女孩,和自己差不多大,皮膚黝黑,穿著花襯衫,白網(wǎng)鞋。
張阿姨看著她,她看著遠(yuǎn)處,而遠(yuǎn)處一無所有。
這是城西的一角,像個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張阿姨一人經(jīng)營著游戲廳,門前總掛著厚重的遮光布,江小樂每天會看見無數(shù)的人掀開它進(jìn)進(jìn)出出,也會聽到里面熱火朝天的兵兵乓乓,但她聽見楊阿姨對許致哥哥說過,要是敢去那種地方,就把他腿打折,所以她的好奇只是裝在心里。
江小樂的媽媽叫肖瀟,就在樓下開著一家服裝店,而隔壁是許致哥哥家的五金店,門前不遠(yuǎn)處,李爺爺支了個攤兒修自行車。
鄰里之間經(jīng)常串門兒,好不熱鬧,也就是在這樣的和睦之下,江小樂才能很快地適應(yīng)了這里的生活。
但這樣的熱鬧,和游戲廳里的熱鬧,卻仿佛隔了千萬里。張阿姨也從來都是一個人,卻好像也能生活得很好。
暑假很快就到頭了,江小樂找到四年級一班的教室,準(zhǔn)備開始新的一學(xué)期。
和班主任鐘老師一同走進(jìn)教室的還有一個小女孩。鐘老師說這是班里的新同學(xué),請她作自我介紹。小女孩剛張開口,班上就有人開始低聲說話,暗號聲悉悉索索不斷傳出,男同學(xué)們一個接一個地俯低身子,交頭接耳。
鐘老師正準(zhǔn)備出聲呵斥,小女孩飛快地說“我叫陳麗”,說完再不多話,徑直走向了最后一排,坐在了傻鄧兒的旁邊。
這下全班都炸開了鍋,只有傻鄧兒轉(zhuǎn)過頭,吸著鼻涕,對著陳麗笑了笑。
下課后,吵鬧聲漸開。
“哎,你是不是住那游戲廳里?”班上四大金剛之首大聲發(fā)問。
陳麗沒有抬頭,拿起筆翻開新書,開始寫名字。
有人開始問江小樂“小樂,你不是住游戲廳對面嗎?老板是她媽嗎?”
江小樂看見陳麗握筆的手隱隱有些顫抖,指尖慘白一片。
“你們別問了,再問我把名字寫黑板上!”
“紀(jì)律委員怎么連下課都管啊?”
雖然如是說,人群還是散開了,該干嘛干嘛去,仿佛剛才的一切,從未發(fā)生。
放學(xué)之后,江小樂走出校門,看見陳麗在她前面不遠(yuǎn)處,就追了上去。
“我們一起回家吧!”
“我不走這條路。”
“還有其他路嗎?那我跟著你!”
陳麗本想甩開江小樂,沒想到轉(zhuǎn)頭看見她一臉興致勃勃,到口的話有些講不出。
“……隨便你。”
陳麗走的是一條小路,在一片油菜花田的背后,有一片瓦房,是江小樂從沒到過的地方。
陳麗看著江小樂一路走走停停,聞聞花香,追追蝴蝶,也放慢了腳步。
察覺到這一點(diǎn)的江小樂將心中最后一點(diǎn)距離感揉得煙消云散,蹲下身子摘野花的同時,不假思索地丟出一句“我要摘回去送給我媽媽,你要不要給張阿姨……”話音未落,陳麗已經(jīng)跑出了老遠(yuǎn)。
她小小的身子還不及油菜花高,在田埂上橫沖直撞,跑得踉踉蹌蹌。
夕陽撒在她身上,明明是金燦燦的陽光,卻像是暮春深處,殘花枯黃。
有人從瓦房里出來,江小樂倉皇間看了一眼,起身追去。
陳麗,你怎么和許致哥哥一樣呢?走著走著就把我丟了……
(三)
“你這本子真好看!”
“我爸爸送給我的!”
江小樂收好書本準(zhǔn)備和等在門口的陳麗回家。
“不可能!是你媽媽給你的吧?”有男生經(jīng)過,插話進(jìn)來。
“是我爸爸!你看……”
“我媽媽說了,你沒有爸爸。”男孩笑得滿臉不在意。
江小樂正一手拿著本子,一手指著硬殼內(nèi)側(cè),蒼勁有力的“江凱”。
“我媽媽在紡織廠上班,認(rèn)識你媽媽……”男孩還在一臉得意的娓娓道來,好像拆穿了多么不得了的謊言,揭露了多么丑惡的真相。
都不是,他只是不小心撕開了一層結(jié)痂的傷口,讓新長的嫩肉再次變得血淋淋。
耳邊是他的喋喋不休,江小樂想起了那個晚上。
她從床上滾下去,揮手一摸,沒有一絲溫暖與柔軟,只有身下的拖鞋冰冰涼涼,硌得慌。
迷迷糊糊站起身,揉揉眼睛,才發(fā)現(xiàn)房間的燈開著,但是床上的人不見了。
窗外的閃電徹底打開了恐懼的大門,她踮著腳打開門鎖,站在樓下的屋檐。
她想往外走,可是瓢潑的大雨卻不斷往她身上淋,她不知道去哪里,不知道怎么辦,沒有人懂她的驚慌,沒有人告訴她怎么做。
她只是孤獨(dú),又無助。
她開始大哭,不管不顧,淚水如同雨水,傾盆而下,卻堵不住她心中的空洞。
后來張阿姨從游戲廳里出來,拿毛巾被裹著她,把她帶進(jìn)去,哄著她又睡了過去。
醒來,只有媽媽。
江小樂的眼淚還沒落下,一記拳頭已經(jīng)砸在了男孩的下巴。
“他媽的你再說……我跟你沒完!”
陳麗拉著江小樂沖出教室。
兩人的手緊緊地牽著,就像那晚她摟著張阿姨的脖子,寧愿死,也不放開。
“別哭了!”
江小樂哇地一聲哭得更厲害了。
“他媽的別哭了!”
這下江小樂是真止住了,然后她問“你怎么能說這句話呢?”
“……我……我為什么不能!”
“那你教我!”
“……”
“你跟誰學(xué)的?”
“……”
“跟誰學(xué)的嘛!”
“……我聽那些人打游戲的時候……經(jīng)常這么說……”
“他們都怎么說呢?”
“比如說,這關(guān)很難,他們就會……和真的是一個意思……好像挺厲害的!”
……
當(dāng)晚,江小樂在飯桌上對著肖瀟的泡菜蘿卜,齜牙咧嘴的說了一句“真他媽咸!”
一時間四下無聲,隨后慘叫聲轉(zhuǎn)哭喊聲,痛呼聲轉(zhuǎn)啜泣聲,不絕于耳。
(四)
第二天發(fā)下來的作業(yè)本上,江小樂的家長簽名被老師加了一條下劃線。
江小樂愁眉苦臉地看著自己一筆一畫臨摹的“江凱”,這是她寫得最像的一次了,居然還是被老師看出了破綻。
一旁的陳麗也無計(jì)可施。
回家的路上,江小樂拿出書包里的香蕉,發(fā)現(xiàn)底部一大截都發(fā)黑了,有些為難,準(zhǔn)備扔掉。
陳麗眼疾手快地?cái)r住她。
“可以吃的,上面這半兒你掰下來吃,剩下的給我吧。”
江小樂第一次見人這樣吃,不由覺得新奇,“好吃嗎?”
“好吃!”
“……”
“以后都給我,不要浪費(fèi)!”
兩人說說笑笑地走在路旁,一個月來一直走的這條小路,僻靜也美好,像藏了秘密的仙境。
后來路過五金店,陳麗不經(jīng)意提起,“可以找你的許致哥哥試一下,說不定……”話未畢,被江小樂蹦蹦跳跳地拉了進(jìn)去。
說起來,這是許致和陳麗的第一次見面。
但似乎并不美好……
“真他媽霉!我呸!”
警車停在路中間,厚重的遮光簾被警察拿在手里,不斷有人從里面走出來,走遠(yuǎn)了才回頭低聲咒罵。
緊接著,有人拖著游戲機(jī)出來,手里的榔頭狠狠砸上去,塑料碎片濺落一地,江小樂抓著陳麗的手,這是她第一次看見游戲機(jī)的樣子,頃刻間,變成廢鐵。
張阿姨從頭到尾沒有露面。
江小樂看著陳麗,她面上沒有一絲驚慌,握著的手卻越來越緊,冷汗層層。
她又看看站在她身側(cè)的許致,眼睛里寫滿了擔(dān)心,求助的目光看得許致心里一慌。
許致牽著江小樂的另一只手,又轉(zhuǎn)身拍了拍陳麗的背。
像是才從震驚中驚醒,又像是受了極大的刺激,陳麗突然放開江小樂的手,疾步走到馬路對面。
然后蹲下身子,開始在碎碴里翻了起來,這時天色已經(jīng)暗了下來。
江小樂不知道陳麗在找什么,她扯著許致來到她身旁,才看見她手里緊緊攥著的硬幣,還有指尖滲出的血滴。
江小樂的眼淚嘩啦一下淌下來,燙得陳麗渾身繃著的勁都散了,無力地蹲坐在地上。
她抬起頭,眼里沒有淚水,平靜得像一汪秋波,風(fēng)過無瀾。
“你們回家吧,該吃飯了。”
又塞了兩個硬幣到江小樂手里,“拿好了,送你一個茶葉蛋!”
“我不送你上去了,許……你送小樂吧!”
許致明白她的意思。
江小樂怕黑,怕鬼。五層的樓梯,昏黃的燈光,對于她來說,如同刀山火海。
以前都是他送她上去,自從有了陳麗,江小樂都是要求陳麗送她到二樓再走的。后來樓里的人都知道,兩個丫頭一起走到二樓半,再一起跑,一個往上,一個往下,叫得嘰嘰喳喳的。
“陳麗,我到了!你……我到了。”江小樂上了樓還是像往常一樣,伸出腦袋,對著樓下吼,只是往常和她對吼的人,此刻已經(jīng)不見了,遮光簾又落了下來,只有門口破爛的機(jī)器,證明著事情的發(fā)生。
(五)
當(dāng)天晚上,江小樂睡得很晚,想再看一眼對面。
卻望見張阿姨從游戲廳里出來,她被摟在一個男人的懷里,腰部的衣服鼓起一團(tuán),還在不停地動來動去。
男人有些眼熟,江小樂瞧見了他臂彎里的制服。
對方轉(zhuǎn)過身,兩人靠在墻上,男人的另一只手從張阿姨的衣服下擺鉆進(jìn)去,張阿姨的胸前又鼓起一團(tuán),這下江小樂看清楚了,也看清醒了。
原來肢體語言就是這樣被用來交流的。
她關(guān)上窗簾,捂著被子入睡。
第二天早上,陳麗被罰站了,原因是沒寫作業(yè)。
看著她站起來,傻鄧兒也跟著站起來,用袖子擦擦鼻涕又在身上蹭了又蹭。
下課后,鐘老師問陳麗為什么不寫作業(yè),陳麗一言不發(fā)。老師氣急,要請家長,陳麗也只是抬頭看了一眼,又飛快地垂下去。
“她不會來的……”
“鐘老師,陳麗她昨晚上生病了才沒寫作業(yè)的,我保證!”江小樂打了報告沖進(jìn)辦公室。
看著眼前倔強(qiáng)又沉默的小丫頭,鐘老師一口氣嘆了又嘆,看著陳麗寫了保證書,才讓她回教室。
那個下午,天氣驟變,冷得人直打哆嗦。
才開始上課的時候,前門的玻璃板前就有人不停地張望,臉幾乎都快貼到玻璃上了,課到一半的時候,門外有人敲門。
聽鐘老師和她交談,她是傻鄧兒的媽媽,來給傻鄧兒送衣服。
她一路蜷著身子把衣服給傻鄧兒穿上,牽著傻鄧兒的手,帶著他一直彎腰鞠躬,嘴里念念有詞。
又把傻鄧兒按著坐下,從最后面往教室前面走,邊走邊說“謝謝你們啊!謝謝你們啊!我是鄧墨的媽媽!是他媽媽!謝謝你們!謝謝老師啊!謝謝同學(xué)啊!……”
連著又向鐘老師作揖鞠躬,直到鐘老師把她送到門口。
一節(jié)課就這樣結(jié)束了。
有人笑得樂不可支。
“傻鄧兒他媽也是個傻子!”
……
“傻鄧兒的媽媽為什么要謝謝我們啊?”
“不知道,每次來給傻鄧兒送衣服的時候,都這樣。”江小樂雖然見過好幾次了,但也不清楚具體的情況,她只覺得傻鄧兒的媽媽很愛他。
“你為什么要和傻鄧兒坐一起呢?”
“因?yàn)槟翘煳彝_下,他在對我笑……”
很溫暖。
隔天早上,傻鄧兒的座位一直空著。早自習(xí)的時候,鐘老師經(jīng)過,在他的抽屜里摸出一支筆,又放進(jìn)去一支新的。
“應(yīng)該沒墨水兒了。”感覺到一旁詫異的目光,鐘老師揚(yáng)了揚(yáng)手里墨管空空的筆。
“都是您送的嗎?”
“他的字寫的很好。”鐘老師點(diǎn)點(diǎn)頭,走回講臺。
然而那一天,傻鄧兒沒有來。
后來班上同學(xué)說,當(dāng)天晚上,傻鄧兒家和鄰里起了紛爭,對方把他媽媽推倒在地,他拿著鋼筆捅傷了人,被要求退學(xué)了。
(六)
學(xué)期結(jié)束,已近年關(guān)。
肖瀟帶著江小樂去批發(fā)市場進(jìn)貨。
“這件兒不錯,”男人手里拿著一件淺藍(lán)色襯衫,束腰寬擺,“你可以去試試,穿上絕對好看。”
江小樂最喜歡試衣服了,推著媽媽進(jìn)了試衣間。
鏡子里的肖瀟高挑靚麗,如果不是有個叫著媽媽的小不點(diǎn)兒跟前跟后,沒有人會相信她已經(jīng)結(jié)婚了。此刻的她被襯衫薄薄的布料包裹著,顯得瘦削又豐滿,淺藍(lán)色的布料映襯著雪白的肌膚,薄得有些透明。胸前的紐扣側(cè)向一方,隨時有崩裂的可能。
男人扶住肖瀟的肩膀,嘴角挑起一抹笑意,“你看,你自個兒穿也行,真好看!”說著一只手開始往下游走,眼看就要來到胸前……
“不好看!”江小樂擠進(jìn)兩人中間,看似無意其實(shí)兇狠地踩了那人一腳,“媽媽快去換!一點(diǎn)兒也不好看!”
肖瀟失笑,即便江小樂不跳出來,她也已經(jīng)察覺到對方的不懷好意了。
直到看到肖瀟進(jìn)了試衣間,江小樂的神經(jīng)才松懈下來。
張阿姨那件事后,江小樂想了很久還是告訴了陳麗。
陳麗不以為意“我知道……游戲廳里好多初中生也這樣的……”
“那你也會嗎?”
“你會嗎?”
“不會啊!”江小樂滿臉漲紅。
“許致可以嗎?”
“當(dāng)然不可以!你你你……你才可以!”江小樂語無倫次。
陳麗沒有接話,只是邊笑她邊走開了。
從服裝市場回來后,江小樂就和陳麗出去玩了,兩人到學(xué)校的小賣部去買了狼牙土豆,江小樂嘴饞,阿姨就讓她先嘗了一個。
“好咸!”江小樂脫口而出。
“可能是鹽沒散開,都在你吃的那一塊兒上了吧。”陳麗扯著她的衣角。
等兩人走開后,陳麗對江小樂說,“你剛剛不該那么說的。”
“怎么了呢?”
“太傷人了。”
“那我不能說嗎?可是真的咸!”
“可以說。你就說……可能鹽放得有點(diǎn)多了……”
江小樂想張開嘴表示驚訝,因?yàn)樽炖飫傄Я烁炼梗众s緊閉上,說得含糊不清,“好像是要好一點(diǎn)……”
回家之后無事可做,不知是誰提起了下雪。
南方的城市很少下雪,即便是下,也是雨夾雪,落地就化。
陳麗說她有辦法,游戲廳里新買的機(jī)器包裝箱里,有泡沫墊,她倒騰半天,遞給江小樂一塊石頭。
“你就這樣……”她拿起手上的石頭在泡沫墊邊緣摩擦,細(xì)碎的泡沫飛舞而起,一時間落了滿地,江小樂心里歡喜地不得了。
那個下午,兩人登上樓頂,一心一意地制造著人工雪景,想讓這條小巷下一場洋洋灑灑的鵝毛大雪。
卻被人破口大罵,從樓頂上拎下來。
陳麗被張阿姨扯進(jìn)了遮光簾里,不知死活,而江小樂在街邊被媽媽罰站,批評教導(dǎo)。
晚上到隔壁楊阿姨家吃飯,楊阿姨對肖瀟說“別怪孩子了,以前多聽話啊,我看就是跟那家玩得好才帶壞了……”筷子一拐,直指游戲廳。
肖瀟欲言又止,小樂這些變化她都看在眼里,只是當(dāng)時孩子是被張薇抱回去的,這些年她心里一直有感激,雖不說還多大的恩情,也從不參與鄰里之間的嚼舌根,至于孩子間的友情,更是不忍心。
“許致,小樂,以后別和陳麗玩了,知道了嗎?小樂聽話,別讓你媽媽操心!”楊阿姨又叮囑了一遍。
門外的陳麗止住腳步,像有人在她心上捆了根繩子一般,無力前行,手里剛展開的五毛錢瞬間被捏作一團(tuán)。
她剛剛在游戲廳的拐角看到地上掉了五毛錢,有些心動,又不敢明目張膽地?fù)臁>吐v騰地挪過去,想著走慢一點(diǎn),也許失主會回來找的,但當(dāng)她走到五毛的面前,仍然沒有人來,卻有一批下班的工人經(jīng)過,于是她把錢踩在腳下,蹲了很久很久,久到腿都麻了,人都走完了,她才挪開,把皺巴巴的五毛展平。
她想,可以買五個大刀肉呢!給小樂幾個呢?
卻再也不想吃了。
(七)
這幾天,陳麗不怎么來找小樂玩了。
小樂只得跑到游戲廳門口去喊,跟在陳麗屁股后邊轉(zhuǎn)悠。
過年的晚上,四處都在放煙花,江小樂也想。
但當(dāng)她剛開口提起的時候,就被肖瀟拒絕了,這個月的生活費(fèi)快到頭了,加上生意慘淡,扣除年貨,實(shí)在沒有余錢拿得出手了。
但肖瀟沒解釋那么多,她覺得孩子懂不了事,訓(xùn)兩句就行了。
然而江小樂對煙花的執(zhí)念卻不是無理的,她喜歡這種熱鬧,喜歡這種其樂融融的氛圍,會讓她,有爸爸的感覺。
她忍著鼻酸跑出去,正好遇到來找她的許致,她猛地撞上去,鼻尖又是一痛,淚水奪眶而出。
她怕媽媽聽見,趕緊往馬路對面跑,對著墻大哭出聲。
許致拍著她的背幫她順氣兒,準(zhǔn)備帶她去放煙花,小樂轉(zhuǎn)頭看向游戲廳,正好看到門前站著的陳麗。
“我們……一起去……放煙花吧。”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不……”陳麗想拒絕,看著江小樂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一顆一顆圓滾滾地,不要錢地往下落,又別扭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惹得江小樂破涕為笑。
許致找李爺爺借了一輛有橫杠的自行車,想把江小樂抱到前面去。
“我不坐前面……”她瞥了眼陳麗。
陳麗飛快地低下頭,臉色泛了點(diǎn)紅。
“那你別放煙花了!”
“誒!許致哥哥!……我屁股痛!”這樣總行了吧!
“那也不行!”
“別說啦,你快坐好吧!”陳麗扯了扯江小樂,“再晚就買不到了!”
……
那個晚上,三人去了秘密基地。
其實(shí)是巷尾的一處廢棄建筑,據(jù)說以前是個軍區(qū),后來搬走了,現(xiàn)在還保留著崗哨。
江小樂站在崗哨上,看著天上綻開的絢爛花朵,剛被淚眼洗過的雙眼澄澈清明,天空映在她的瞳孔里,是天真和幸福,還有濃濃的思念。
三人并排躺在旁邊的草地上,說到許致快要升學(xué)考試了。
“你想去哪個中學(xué)啊?”許致問小樂。
“這里哪個中學(xué)最好啊?”
“恩,市一中吧。”
“那就這里吧!”
“哈哈哈……好好回答!”
“我是好好回答的呀!你先去,再過兩年,我們來找你!真的!”江小樂認(rèn)真地看著許致和陳麗,表示自己的真誠。
許致拍拍她的頭,幾不可見地嘆了口氣。
(八)
年后,新的學(xué)期開始了,江小樂和陳麗每天依然走小路回家。
有一天剛經(jīng)過瓦房,突然有人沖了出來,抓住陳麗的肩膀,“別來了!我讓你別來了!!!”
她的臉上是兇狠和決絕,整個人卻仿佛搖搖欲墜!
“媽!”
“我不是你媽!我不是!我不是!!!”她雙手掐著陳麗瘦小的身子,像要把她擰成兩段,說完就一把推開陳麗,往屋里走去,狠狠地把門拍上了。
陳麗始終昂著頭,保持著和她對視的模樣,兩鬢有些濕。
就這樣站了很久很久,久到江小樂以為她們要在這里過夜的時候,陳麗回家了。
從此以后,她們再也沒走過這條路。
江小樂想要和陳麗去找許致,臨近五金店前,陳麗停步了。
“你去吧,我在這兒等你。”
江小樂有些猶豫,還是同意了。
楊阿姨一見江小樂來了,趕緊迎進(jìn)屋去,“阿姨,許致哥哥呢?”
“在屋里看書呢,快進(jìn)去吧。”
“可是……”江小樂回頭看外面,楊阿姨一眼瞥過去哪能不知道。
“小樂,哥哥要考試了,不能和你們出去玩,你要找他,你就到阿姨這兒來,阿姨給你做飯吃!”
江小樂想出去,門口的那抹身影卻已經(jīng)不在了。
不久后,江小樂搬家了。
兩年后,她順利考進(jìn)了市一中,卻再也沒有見過許致和陳麗。
有一天,她在附近的高中門前,看見了一抹身影,騎著自行車,卻載著不曾見過的人,男孩側(cè)過身子和女孩說話,滿臉的笑容,還是那么溫柔,有如初見的燦爛,她想追上去,他們卻越來越遠(yuǎn)。
手里還有前不久陳麗托同學(xué)送來的一封信,她想回信,卻再找不到人。
站了良久,她轉(zhuǎn)身離開。
也許是你,或不是你,終成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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