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風嘯的中午,我來到曾經最熟悉的地方,可是,我卻沒有找到記憶中那條渾濁的河。那間屋子兩旁還是用墨綠色油漆寫下的已經脫落的字,附近的墻也都裂開了,窗子上掛著的還是那藍色的窗簾,只是褪掉了本來鮮亮的顏色。我沒有進一步去觀察門上的鎖子,估計也是早已生銹老化。很奇怪,時間沒過多久,而這世界到處都是縫隙。
小時候有一個很大很大的土院子,白天的時候,人們都有屬于各自要做的事,賣餅子的,做衣服的,修車的,每個人,每個家庭都很忙,無意間目光相觸的時候,也只是微微一笑。孩子們也都在學堂里,每天學著點不多不少的知識,也沒有那么多看不完的書和算不完的題,院子的邊緣處會有幾棵杏樹,我們時常選擇合適的距離拴上皮筋不知疲倦地跳著,或者結一群小伙伴捉迷藏,藏著藏著發現沒人來找,或者是那人沒找到,就自己灰溜溜的出來,就那樣,沒心沒肺,也浪了很多年。每天放學都是玩到天黑,我媽總會提著個笤帚來尋我,以這種方式最終簡單粗暴終結了我的快樂。但回家后,總會有想吃的晚飯。
那是寬闊的院子,院子里也住著很多戶人家,每家每戶的門前都有一塊不大的水泥臺子,臺子上堆著雜物,燒水的爐子,冬天的煤炭,無用的確又舍不得扔掉的紙箱。雜物總是很多,特別是當我們身在生活,每家每戶也不是都知禮數,懂分寸,總有一些比較討厭的人,將不屬于自己的地盤侵占一部分,鄰里之間也就免不了磕磕絆絆,時不時吵一吵鬧一鬧,但大多數時候,只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夏日吹著習習涼風,天邊掛一輪彎月的晚間,總有一大群女人一堆一堆地聚在一起,說話說到很晚。他們穿著短袖,胳膊上涂著難聞的驅蚊水,每個人手里都拎著一個小板凳,就像是一種習慣似的,在固定的時間,不約而同去往固定的地點。茶余飯后人們總要有點談資,生活本身就已經夠平淡的了,但還是要盡力找點樂子。所以方圓百里誰家夫妻不和的,誰家和政府人員打起來的,誰家死了人的,誰家孩子考上大學的,誰家結婚生了孩子的等等消息,總是像風一般吹到每個人的耳朵里邊,任每個人去主觀理會,肆意猜測,無限夸張放大。
那條河里面是沒有什么生物的,河水經過黃土高原,水流中帶著黃土,安安靜靜看似有點吃力地往前流,夏天的時候,我們總是會找來一個開口較大的瓶子,瓶頸上綁上繩子,然后把它扔到水渠里舀水,看著平靜的水面上冒出來的咕嚕咕嚕的水泡,從不曾覺得無聊。也會在清晨坐在橋頭,將腳丫子伸進冰水里,剛觸到冷水的那一刻,只覺得渾身戰栗,不過不一會兒,水溫就上來了,只覺得全身要飄起來一般舒服。每當我在水渠邊舀水或泡腳的時候,總會碰到一個姓王的老頭兒,他時常走路彎著腰,將一雙手握住背在身后,看到我玩水的時候,他總在不遠處伸著一根手指頭指著我:“你這個壞慫,又在這里胡鬧,等我告訴你媽好好收拾你。”因為他,我沒少挨打,而且我清楚地知道自己玩水是能夠保證安全的,所以,我多多少少對他的多管閑事有些討厭。很多時候,見了面,我會狠狠地瞪他一眼,而他也四處造謠,說誰誰家的那個女孩兒一點禮貌都沒有,絲毫不知道尊重長輩。
后來我走了,就像逃離一樣,人生中走過的路,到過的地方,很少有讓我留戀懷念的,我總是從一個地方不痛不癢地逃往另一個地方,在一個地方留下的傷并不因為逃離而完全愈合,而在新的地方又留下新的淚水。我不知道,作為一個人,到底應不應該這樣。
只是時隔多年歸來之后,我才發現,很多人,很多事,早已不是最初的模樣。
那條河消失了,河兩旁的牽牛花和冰草也不見了,那個姓王的老頭不小心摔斷了腰,一點棱角都沒有了,已經被疾病折磨得不成人樣。院子里的人家大部分都搬走了,溫老的書法還掛在一些人家的墻上,可溫老已經不在人世了。曾經覺得漂亮的房子現在看起來簡陋了好多,曾經覺得寬大的院子也只覺得蒼白逼仄。那些年玩過的伙伴有的去當兵了,有的去上學去了,有的已經結婚為人父母了。再見也只是陌生地寒暄,無非談一談沉默了多年的記憶,感慨那回不去的歲月,再說說近些年的情況。
生活還在繼續,我們都有屬于自己獨一無二的路要走。
我們就這樣相遇,這樣離開,這樣在各自的世界里或顛沛流離,或焦頭爛額,或流連忘返,也偶爾想起從前,有些話,沒來得及說,有些人,也還沒來得及忘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