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譚肅回家的那天,母親特意買回來了一掛鞭炮,在他進門的時候放了,他母親說要去一去譚肅身上的晦氣。幾個親戚來家里吃了一頓飯,譚肅母親殺了一只雞一只鴨,一桌人坐得滿滿的。譚肅理了一個板寸的頭型,顯得很精神,他的目光沒有了兩年前的呆滯和遲鈍。他依然不太愛說話,跟前來的親戚只是隨便應付幾句,然后自顧自的吃飯。那天村支書譚明友也來了,譚肅給他敬酒,向他道謝,他說當年如果不是譚支書把他送他進醫院,他也不會有今天。
譚支書說:“既然回來了就好好生活,你母親老了。”
譚肅看著越來越佝僂的母親,她才四十多歲,卻與六十歲的老婦人一般。譚肅淚水就要涌出來,但被他掩飾過去了,那天譚肅喝得大醉,那是他滿十八歲之后第一次喝酒,也是人生中第一次喝酒,酒是他堂叔帶來的,他第一次知道酒原來那么苦。
譚肅恢復正常了,他每天喂豬、砍柴、放牛、燒飯……一切都和別人一樣,有一點不一樣的是,他還愛看書,從醫院回來時帶了幾本爛了封皮的書,譚肅的母親不識字,她當然不知道譚肅看的是什么書,能夠像個正常人一樣回來,她已經很欣慰了。
村里的年輕人都在外面打工,像譚肅這樣二十歲還留在家里的年輕人已經不多了。譚肅也想出去打工,只是他不知道怎么跟母親說,他想去找妹妹,妹妹已經兩年沒有跟家里面聯系了,她在做什么工作?
他給堂姐譚秋菊打了幾個電話,她說:“妹妹很好,她在一個玩具廠里打工,可能是沒攢到什么錢,不好跟家里面聯系吧。”
譚肅又問了村里妹妹的同伴,她們都說跟譚紅很久都沒聯系了。譚肅又給譚秋菊打了兩個電話,譚秋菊依然是那一套話,只是話說多了,她便有些支支吾吾。后來譚肅再打電話,譚秋菊便再也不接了。
年關越來越近了,天氣一天比一天冷,過了臘八,山頂的樹竟然結了一層霧凇,家里賣了一頭豬,準備過年的東西。他給母親買了一件羽絨服,從來都是穿棉襖的母親摸著柔軟的羽絨服,只穿了一次,就說穿這衣服干活不方便,便收了起來。譚肅知道,是母親不舍得穿,但他也沒說什么。
外出打工的年輕人陸續回來了,在這些穿得時髦的年經人面前,譚肅覺得很自卑。有一天他在鳳凰嶺放牛,竟然看見劉明倫騎著一輛嶄新的摩托車呼嘯而過,譚肅下意識的往路邊一躲,差點就栽到路坎下,路坎下是一個水柜,那是劉明海家的水柜。他覺得劉明倫應該沒有看到他,或者已經認不出他了,他比念書那時胖了一些,也比以前更加黝黑了。
劉明倫倒是沒有變化,念書的時候他就長著一張老氣橫秋的臉,如今他只是比以前更加胖了一些。摩托車后拉著一個女孩,譚肅不認識那女孩,他從來沒見過,應該是外地的女孩,長得很漂亮,那會不會是劉明倫的對象,譚肅想著想著。
妹妹譚紅會不會回來?他依然很期盼,隨著大年夜越來越近,他的期待也變得越來越渺茫。他忍不住又給譚秋菊打了個電話,電話是通的,只是依舊沒人接。他跑到堂叔家借堂叔的電話給譚秋菊打,對方接了,聽到是他的聲音,電話又掛斷了。
譚秋菊的行為越來越可疑,他有點馬上跑去找她的沖動,只是還有幾天就過年了,等過完年再說吧,他想著。
那個年,譚肅過得有點心煩意亂,他怕母親擔心,他始終沒有跟和母親說給譚秋菊打電話的事,心里又掛念妹妹,他怕母親問起,不知怎么應付。兩人默默吃了年夜飯,吃完飯他們又默默看了一會電視,電視是賣了那頭豬后買的。
看了一會電視,譚肅說:“媽,過完年我想去廣東打工。”
譚肅的母親看著電視,說:“那也好,把你妹妹帶回來,幾時去?”
譚肅說:“初三吧。”
譚肅母親說:“哦。”
兩人不在說話,譚肅出了門,他去堂叔譚志明家,坐了一會,他說:“叔,過完年,初三我想去廣東打工。”
譚志明說:“那好啊,就應該出去闖闖,見見世面也好。”
他們又聊了一下,譚志明讀大學的兒子譚永杰從里屋出來,譚肅對譚永杰說:“永杰,我初三去廣東打工,你知道車費要多少錢嗎?”
譚永杰在北京讀大學,他也沒去過廣東,但他還是對譚肅說:“應該兩百多吧。”
譚肅說:“好的,那我準備個800塊,加上路上吃的,應該夠了。”
譚永杰說夠了夠了,譚肅對堂叔譚志明說:“叔,我媽一個人在家,麻煩你多照顧照顧。”
譚志明說:“這你放心吧。”
譚肅走了,他路過秦浩家時,見他們一家也在看春晚,他便進家聊了兩句,最后譚肅還跟秦浩說起要去打工的事,他說:“秦叔,我初三要去廣東打工,那時車票好不好買?”
秦浩說:“初三應該有票了吧,往年初二就有車票賣了。”
譚肅說:“好的,初二我去車站看看。”
譚肅又和秦浩寒暄幾句,便回家去了,秦浩出門送譚肅,他看著譚肅走很遠了,對自己妻子說:“真沒想到,譚肅以前那么瘋,現在倒顯得這樣禮貌,在醫院應該學了不少東西。”
他妻子說:“一點也看不出他像是有過精神病的樣子。”
大年夜,隨著春晚跨年的倒計時,村里陸續想起了炮竹聲。人們在大年夜里守歲就是為了掐在零點的時候給祖宗上個香,放個鞭炮,新年就這樣在爆竹聲中不徐不慢的來了。
鳳鳴村的這個春節過得很平淡,如果不是死了一個人,這個新年過得幾乎與往年沒什么兩樣。發現尸體的是鳳鳴村劉家屯的劉強,他早上趕早到鄉里賣豆腐,路過鳳凰嶺的時候,便看見路坎下的一個廢棄的水柜里有個人,那人飄在水面上,臉朝下,沒看出來那人是誰。
村支書譚明友和鄉派出所所長蘇以琪,在報警的半個小時之后來到了現場,去把那人撈出來時,才發現那人是劉家屯劉曉光的兒子劉明倫,警察立即封鎖了現場。鳳鳴村的男女老幼幾乎都聽說了,那個廢棄水柜里死了個人的新聞,中午的時候鳳凰嶺幾乎都站滿了人,他們都想看看警察怎么處理。
劉曉光和他的妻子秦鳳蘭跪在兒子尸首旁,秦鳳蘭哭天搶地,劉明倫被劉曉光脫下的衣服蓋住了臉。眾人還在齊腰的水里撈出了一輛嶄新的摩托車,人們把摩托車抬出水柜時,發現摩托車前輪已經變形了,路上有一道長長的剎車的印子。很顯然車子是撞到什么東西,然后剎車不及,沖進了路坎下的水柜里。
蘇以琪掀開了蓋在劉明倫臉上的衣服,旁邊的民警忙著對著遺體臉上拍照,他們似乎發現了什么,扒開劉明倫的腦袋,便看見了遺體脖子上有一條深深的印痕。
有個小個子警察偵查得很仔細,他把路上的剎車印、水柜、摩托車、遺體的的每個地方都拍了照。只是現場破壞嚴重,到處都是凌亂的腳印,那輛出事的摩托車上沒有什么指紋線索。這看起來似乎是一場交通事故,但有兩個地方很可疑,一是遺體脖子上的印痕,二是那個水柜里的水只有及腰深,根本不可能淹死人。
民警們偵查完現場,天色已經暗下來了,蘇以琪和兩位刑警在警車里交流了一下。蘇以琪說:“是交通意外還是他殺,現在我們也沒有定論,當務之急是先把遺體拉回去做個尸檢。”
兩個刑警表示贊同,遺體被帶上車時,秦鳳蘭趴在車上哭了很久。民警們再三勸說,劉曉光才帶著妻子回去了。回到派出所時,已經是晚上八點多了。蘇以琪猶豫了一下,還是給縣公安局副局長蔡友德打了個電話,蘇以琪簡單匯報了一下案情,蔡友德說先把遺體送到刑事科學技術室來,就掛了電話。
尸檢報告第二天下午就出來了,死者死亡的時間應該是2月14日(大年初三)晚上7點到9點左右,死者頸部有繩索的勒痕,肺部沒有大量積水,說明死者是被繩索勒死后才被丟進水柜里。
現場除了那道剎車印以外,因為圍觀的村民對現場破壞嚴重,找不到打斗的痕跡,也沒有發現作案的兇器。事發路段是野外,沒有任何監控和影像資料。
蘇以琪越想越覺得案情很棘手,對案情的調查隨即展開,公安局對鳳鳴村所有跟劉明倫有過節的人都進行了調查。只是劉明倫平時驕橫慣了,與村里很多人都有過矛盾。隨著調查的深入,蘇以琪覺得三個人嫌疑較大。
一個是劉家屯的劉海華,劉海華有個女兒劉鳳玲,沒念完中專就輟學在家,劉明倫見劉鳳玲長得漂亮,就上門提親,劉海華覺得劉明倫平時生活不檢點,就把他轟出門。劉明倫懷恨在心,偷了劉海華家的一頭牛,劉海華知道牛是劉明倫偷的,只是沒有證據,到派出所報案,派出所也沒查到劉明倫偷牛的證據,案件就不了了之。
二是劉家屯劉明倫的叔叔劉曉強,劉曉光從小就和弟弟劉曉強不睦,五年前劉母去世,兩兄弟分家,因為幾畝旱地分配不均,兩人大打出手,劉曉強的腿都被哥哥打折了,劉曉強一直懷恨在心,曾表示要報復。然而劉曉強也不是什么好鳥,年輕時吃喝嫖賭抽五毒俱全,為了籌集賭資做過小偷小摸,吃過牢飯,有過前科,妻子也因此離婚改嫁。他兒子劉明亮受到老爹的影響,也干點偷雞摸狗的勾當,初中輟學后去了廣東打工,后來沾染了毒癮,過年回來,一直在縣城游蕩。
第三個是茶洞屯譚肅。四年前,兩人打過架,譚肅被劉明倫欺負得發了瘋的事,村里人盡皆知,譚肅有報復劉明倫的可能。
案情分析會是在鄉派出所開的,鳳鳴村支書譚明友也參加了,本來這樣的會議他是不能參加的,但他做了十多年的支書,村里人際關系他都了如指掌。
嫌疑最大的三個人中:劉海華初三在縣城女婿家,有不在場的證據;劉曉強初三一直在家腌制臘肉,短暫出了一下門,是去山上拾豬草,案發當晚他在家里看電視;譚肅初三那天去了廣東,根據車站提供的購票和視頻監控信息,譚肅在初三早上8點鐘在車站購票,9:30分上了去往廣東東莞的車,沒有在車站逗留,也沒有退票記錄。
刑警立刻對嫌疑最大的劉曉強和劉明亮父子進行傳喚,還對他家進行了搜查,沒有發現什么有價值的線索。
劉曉強一到警察局就喊冤,說警察冤枉好人,不能因為他以前是小偷,就終身是小偷,況且他也承認自己一直以來只偷東西,從來不敢殺人。
劉曉強的兒子劉明亮也是公安局里的常客,他跟自家老爹一樣對警察的詢問應對自如,說的話都跟自己老爹幾乎一樣。警察懷疑劉明亮受了他父親劉曉強的親自訓練。
公安局把劉曉強和劉明亮羈押了兩個月,也沒有審出什么結果來,只得將他們釋放,案情一下子陷入僵局。
劉曉光得知劉明倫是被人害死的,暴跳如雷,根據警察調查的方向,他也猜出了警察在調查嫌疑最大的三個人,幾乎每晚酒過三巡之后就跑到三家門前破口大罵。他先是去劉海華家罵,被劉海華家媳婦一桶尿潑出來,他就灰溜溜的回家去了。
后來劉曉光又去他弟弟劉曉強家面前罵,被他弟弟拿著鋤頭追出十公里,晚上都不肯回家。他知道這兩家惹不得,只得舍近求遠跑到茶洞屯的譚肅家罵,譚肅母親一開始只是家門緊閉,不予理會。劉曉光感覺終于找到了軟柿子,第二、第三天連續上譚肅家找茬。第三天正罵得起勁,不了被譚肅的堂叔譚志明一盆開水澆出來,潑了一身,手上和腳上被燙的禿了皮,此后,鳳鳴村又恢復了表面的平靜。
五
譚肅在東莞一個制衣廠找了個車衣的工作,一下班就到處打聽妹妹的消息,他先找到了譚秋菊,譚秋菊說她也幾年沒見過譚紅了。
譚肅說:“我打你電話,你怎么不接?”
譚秋菊說:“我在上班,主管不讓接電話。”
譚肅認為,譚秋菊是在找借口,他又去問其他老鄉。終于在一個老鄉那里打聽到了一些關于譚紅的情況。
老鄉說,幾個月前她在石源鎮看見過譚紅,她打扮的很漂亮,很前衛,她都快認不出她了。老鄉說他看見譚紅和一個年紀很大的男人在一起,那男的看起來很闊氣,譚紅看起來也很闊氣,她都不敢認她了。
譚肅按照老鄉給的地址去了那個叫石源鎮的地方,他在路邊蹲了兩天,也沒看見譚紅,在東莞,有無數這樣的鎮,雖然是一個鎮,但與一個縣城差不多大。想找個人,不是件容易的事,譚肅想找人打聽,卻又不知道找誰。
第三天他要回制衣廠上班了,如果連請三天假,他就會被辭退。
一年多時間,譚肅走遍了石源鎮的每個角落,他想再去找譚秋菊,可是那個玩具廠的老板說,譚秋菊已經辭職了。他打電話回老家,問他們要譚秋菊的電話號碼,可是譚秋菊的電話換了,新號碼誰也不知道。譚肅又去找原來那個老鄉,那個老鄉似乎也人間蒸發了一般。
譚肅只好回到石源鎮,他在石源鎮的一個五金廠里打工。沒有認識的人,他只好靠自己,下了班就在街上游蕩,他希望自己能偶遇妹妹譚紅。他曾經懷疑妹妹已經離開了石源鎮,或許老鄉看到的不是譚紅,而是另外一個很像譚紅的人而已,如果是這樣,那尋找將沒有意義。
譚肅多次想放棄尋找,他想到別的地方碰一碰運氣,直到他遇到一個老女人,一個體態臃腫的五十多歲的陌生老女人。
那天,他去火車站,并非是想坐火車,而是火車站人多,他認為人越多的地方就更有希望遇到譚紅。
那天應該是個什么節日,或許是中秋節,或許是中元節,譚肅對節日不太敏感,反正那天天很熱,廣場上升騰的水汽讓空氣變得扭曲。他坐在火車站站前廣場的樹蔭下,看著人群中的每一張面孔,他渴望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不是譚紅也行,只要是個熟人,他便很高興。只是坐在樹蔭下望了一天,也沒看到一個熟人,臨近傍晚的時候,他覺得應該回去了,他還要上夜班。
譚肅起身時,一個陌生的老女人鬼鬼祟祟的走到他身邊,她從她的挎包里掏出一沓小卡片。譚肅以為她是搞傳銷的,很嫌棄的讓她走開,但老女人很執著的湊上來。
老女人對譚肅說:“靚仔,要不要住宿?”
譚肅說:“不要不要。”
老女人又跟了上來,說:“我們這里住宿很便宜的。”
譚肅有點生氣的說:“我說了不要。”
老女人湊到譚肅耳邊說:“有小妹你要嗎?很靚的啵。”
譚肅第一次回頭看那老女人,老女人一臉老年斑,像一只斑鳩變成的老妖精,她的嘴巴涂了顏色太重的口紅,看起來像剛吃了死孩子一樣可怖。
老女人見譚肅來了興趣,就把他拉到一邊,給譚肅展示手里的小卡片,小卡片上面有一些袒胸露乳的女孩照片。
照片很誘人,譚肅咽了口唾沫,忍不住拿了兩張來翻看,小卡片打印得很劣質,只是上面酥胸半裸的女人倒是秀色可餐。
老女人眼看譚肅有點動心,就拿出手機,把相冊里面的照片返給譚肅看。手機里面的照片果然比小卡片清晰很多,譚肅只看了幾張,目光就直了。
譚肅指著手機里的女人問老女人:“這個小妹多少錢?”
老女人眉開眼笑,在她看來,所有的男人都經不住她三句勸。她知道,生意要上門了,便把譚肅拉到一個更隱秘的角落。
老女人說:“靚仔,你真有眼光,就這個小妹服務態度最好。”
譚肅對著手機里面的照片,看了又看,問:“她在哪?”
老女人說:“靚仔,別急啊,你看我們要不要先談談價格?”
老女人上下打量了一下譚肅,他認為譚肅應該沒有能力付得起照片上的女孩。
譚肅想給那老女人一個大嘴巴,但他抑制了自己的沖動,他問:“多少錢?”
老女人伸出五根手指在譚肅面前晃了晃。
譚肅說:“一晚五百?”
老女人說:“靚仔,你真會開玩笑,是一次五百。”
譚肅問:“那一晚呢?”
老女人說:“一晚兩千,不限次數哦,像你這樣的年輕小伙子,一晚來個七八次肯定沒問題啦,怎么樣?來一晚上嗎?”
譚肅被這個價格嚇了一跳,他在五金廠打工,一個月也就一千五的底薪。
老女人見譚肅有點遲疑,她自己降了兩百塊,她說:“我見你也挺帥的,說不定我們小妹喜歡,就算交個朋友,你也知道的啦,一分錢一分貨,別的我不敢說,但是這個小妹包你滿意……”
老女人嘰里呱啦說了一大堆,她像是個老練的售貨員,在夸夸其談自己的貨品有多好。
譚肅沒有聽她胡扯,他說:“錢沒問題,你帶我去。”
其實譚肅口袋里只有一百三十塊錢,老女人笑逐顏開,她帶著譚肅在縱橫交錯的弄堂里穿行。
夜晚已經降臨,華燈初上,城市的上空籠罩著一層薄霧,燈光浸染在薄霧里,像一個巨大的罩子,罩著這個塵世里的蕓蕓眾生。
譚肅不記得他跟著女人穿過了幾個弄堂,在這個地方有無數個這樣臟亂的弄堂,為了找譚紅,他也曾在這樣的弄堂里游走,常常在弄堂口一呆就是幾個小時,看著來來往往的人們,在茫茫人海中尋找一張熟悉的面孔已經成為了他的習慣。他曾在人群中遇到自己的小學同學,他同學19歲就結了婚,他看到他時,他正和他老婆在一起,兩人牽著孩子的手,他那一歲多的孩子在蹣跚學步,場面很溫馨。
很多年不見,他同學已經不認識他,但譚肅一眼就認出他,他同學左眼角有一條長長的疤印,那是小學畢業的時候跟隔壁班一個同學打架時留下的疤痕,譚肅還記得,他同學被打的血流滿臉,是譚肅把他送到醫院的,共縫了十三針。
自從被人打了之后,他同學就沒再念書,十四歲就跟著大人出來打工,身份證是假的,好在他那時就很顯老,這么多年過去了,他仍然沒變化。他們寒暄了幾句,他老婆一直在催促他,他們便沒有再聊,那時告別之后,他倆就再也沒見過。
在一個陰暗的民房里,那老女人帶他走上二樓,跟很多城中村的民房一樣,一樣狹窄的樓道,一樣破舊的窗戶,一樣陳舊的怪味。
老女人把他帶進一個房間,房間里有一張床,一個梳妝臺,地上滿是煙頭,老女人讓他等一下,她去把小妹叫來。
老女人出去的時候,譚肅有點忐忑起來,那個老女人給他看照片的時候,他就很不安,如果小卡片上的人真是譚紅,那他這一年來的努力便沒有白費。但他現在,他又害怕小卡片上的人真的是譚紅。
譚肅在房間里面坐立不安的時候,門吱呀的一聲開了,老女人帶來了一個怯生生的女孩進來。那女孩一頭烏黑的長發,長長睫毛下水靈靈的眼睛撲閃著如一潭春水般靈動,嬌艷欲滴的嘴唇微微上揚,露出一種勾人魂魄的微笑。她穿著一身薄紗低胸短裙,胸口兩個肉球被單薄的衣裙托著,像兩只即將彈跳出來的小白兔。
老女人出門的時候,把門帶上了,她好像說了一句玩的愉快之類的話,譚肅根本沒有聽清。譚肅和那女孩對望了幾乎有半分鐘。兩人都不知道怎么開口,那女孩意識到了什么,她從床上抱了一個枕頭捂住胸口,譚肅這時候才意識到應該說點什么。
譚肅說:“你怎么在這?”
那女孩說:“你怎么來了?”
譚肅說:“剛才那女的給我看照片,我覺得像你,就過來看看。”
那女孩說:“你不應該來。”
譚肅說:“我來就是為了找你。”
那女孩說:“你不應該來找我。”
譚肅說:“媽讓我帶你回去。”
那女孩哭著說:“你自己回去,我不回去。”
譚肅說:“不,我一定要帶你回去。”
那女孩說:“你就當我死了吧。”
那女孩就是譚紅,她與以前判若兩人,比以前妖艷得多,但譚肅一眼就認出她。譚肅去拉妹妹的手,譚紅把他的手甩開,把臉扭到一邊去。小時候,譚紅和哥哥吵架就會扭過臉去,抱著兩手,把嘴巴撅起來,譚肅覺得譚紅生氣的樣子很可愛,他會故意逗她,說她生氣撅嘴的樣子像一只正在拱地的豬,譚紅因此破涕為笑。
現在,譚肅不可能像小時候一樣,說譚紅是一只拱地的的小豬,他們都已經過了開那種玩笑的年紀。但是除了開譚紅的玩笑,譚肅不知道該說什么,他坐在妹妹身邊,他想抱她,但是手身在半空又縮回去了。
他堂叔譚志明跟他說過妹妹借了十萬塊錢給母親做手術的事,他一直疑惑妹妹哪來的錢,他想找到妹妹問個清楚。現在他的妹妹譚紅就在眼前,可他卻不想問了,因為答案他已經知道了。
譚肅說:“你為什么不回去?”
這句話還沒問完他就后悔了,因為答案他心里很清楚,他有點明知故問了。他又去拉妹妹的手,妹妹沒有掙脫,她嚶嚶的抽泣起來。
譚紅說:“還有三萬,我還要還三萬。”
譚肅說:“你不要管錢的事了,你現在就跟我走,我們明天就回去看媽。”
譚紅說:“不可能,我不能回去,他們已經知道我們家在哪,他們會打斷你和媽媽的腿。”
譚肅說:“他們是誰?你告訴我……”
譚紅沒有告訴哥哥“他們”是誰,她只是勸譚肅快走,她把錢還完就回家。可是譚肅怎么可能再讓她在這種地方再待下去,他去拉譚紅,他說:“你現在就跟我走,我去借錢還給他們。”
譚紅說:“不可能,他們不可能讓我走。”
譚肅重重的坐在床上,他感覺很乏力,他人生中第一次感到這么無力,他曾經被劉明倫打得動彈不得,打得要死過去,他也沒這么絕望過,那時他覺得只要自己不死就有機會打回去。可是現在,他比任何時候都絕望,他伸手去口袋里面摸了摸那一百三十塊錢,那薄薄的紙鈔就像是嘲笑他一般,發出細微的“咔咔”聲。他想把那一百三十塊錢扯個粉碎,可是撕了那一百三十塊錢,他將一文不名。
譚肅還想說什么,譚紅看了看手上那只精致的手表,手機響了一遍又一遍,她都掛斷了。她知道時間對她來說意味著什么,她自己的時間已經不屬于自己,自然也不屬于她哥哥譚肅。她知道自己一個小時是多少錢,哥哥譚肅不可能有錢來買她這么多的時間,她勸他快點走。
譚肅無奈的出了門,那個老女人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站在門口,她見譚肅出來,便一直尾隨他下樓,老女人一直說著什么,譚肅沒有聽,直到她說到了“八百塊”時,他回頭看了看跟在身后的女人。
譚肅說:“操你媽,給老子滾開。”
那老女人一愣,她或許沒有想到這個其貌不揚的年輕人會對自己口吐芬芳,她氣得臉都綠了,她說:“小子,你再罵一遍?”
譚肅說:“操你媽,給老子滾……”
譚肅的心情壞到了極點,如果他手上有刀,他會向那老女人的身上招呼過去。可惜他現在手無寸鐵,他只能罵著那女人以宣泄心中的憤怒。
那老女人臉由綠轉黑,她只是威嚇譚肅,她諒他不敢再罵她第二遍,沒想到她叫他再說一遍,他就真的罵了一遍。她怒不可遏的說:“小子,你白嫖也就算了,我這么大年紀了,你也罵?你是不想活了。”
老女人跺著腳,朝一樓里屋喊了一聲:“阿虎,有人來砸場子。”
一個胖子身后跟著三個黑衣小伙,沖出來,問道:“吳媽,誰砸場子?”
其實他們已經知道是誰,因為門口除了那個老女人就只有譚肅,譚肅還對那老女人怒目而視。他們便知道了什么情況,也沒有說話,上去就對著譚肅的后腰踹了一腳,譚肅摔了個趔趄。一個臉上有條疤的人照著譚肅的腦袋就是一悶棍,譚肅眼前一黑,覺得什么也看不見了,依稀還有人嚷著:“哪來的痞子,砍死算了……”
又有人用什么東西往譚肅身上砸,他感覺到有很多腳在他身上踩下來,又有木棍敲打他的腦殼,一下,兩下,三下……有人哭喊著從樓上跑下來,又被攔住了,譚肅依稀聽到那哭喊聲有點熟悉,他想睜開眼睛來看,可是他的眼睛已經被一層黏糊糊的東西遮住了,他看不見任何東西,慢慢的,他也聽不見任何聲音。
譚肅是被巨大的汽車轟鳴吵醒的,他睜開眼睛時看到一個大車朝自己駛來,他以為車子會直直的撞上來,不料車子在離他還有十步的地方停了下來,他掙扎爬起來,他身邊全是黑袋子裝著的垃圾,他想站起來,發現右腿怎么也使不上勁,他靠雙手爬出了垃圾堆,用左腳跳到墻角蹲下。
垃圾車的司機很錯愕的從后視鏡里看著從垃圾堆里往外爬的人,然后目送他爬到遠處的墻角。
譚肅一直蹲在墻角,斷腿處劇烈的疼痛傳遍他的全身,像無數蟲子一樣啃食著他的腦袋。他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或者能干什么,他只是蹲在那個墻角,直到天黑,他面前不遠處就是一條熙熙攘攘的街,可是沒有人注意到他在的角落,因為他幾乎與街上無數可憐的乞丐無異了。
譚肅不記得他在那個垃圾堆旁邊呆了幾天,每天幾乎都是一樣的,他在疼痛中睡下去,又在垃圾轉運車的轟鳴中醒來。一開始,他還羞于去那個垃圾堆中找東西吃,他怕如果被人看到怎么辦。后來,他發現人們根本就對他熟視無睹,就像他對不遠處一個蓬頭垢面的乞丐也熟視無睹一樣。那時他想,人們似乎把他和那乞丐當成了同樣的人了。
用撿來的木棍和繩子,他把那條已經斷了的腿固定起來,他不知道他的腿會不會好,但愿不要變得更壞了。譚肅的腿什么時候好的他也不記得了,以垃圾堆為中心,他一天比一天走得遠,有一天,他竟然走回到了當初遇到老女人的那個車站。那時應該是被打過之后的一年多,或者是兩年,譚肅不知道確切時間,從天氣冷了又熱,熱了又冷,他推斷應該有一年八個月。
他已經開始適應了靠垃圾為生的日子,腳在變好,但也已經回不到斷之前的樣子了,好之后的腿比以前似乎短了一大截,斷裂處堆起了一個很大的肉疙瘩,走起路來一腳高一腳低——他成了個瘸子。
譚肅撿到的東西也漸漸比以前多了,他甚至有了一個朋友,那是個河南的老頭,牙齒幾乎都掉光了,只留下上下兩根門牙,他們相識在一個深秋的傍晚,他縮在那個小鎮的一座橋頭,那個河南老頭走過來問他有沒有煙。
其實他很早之前就見過那個老頭,他第一次見那老頭時,他正在一個垃圾桶旁啃一根香腸,只是他沒有牙齒,吃香腸很費勁,那似乎還是根生的香腸。后來還在其他地方見過幾次,只是兩人從來沒說過話。老頭問他要煙,是他們第一次說話。
譚肅說:“沒有,我不抽煙。”
老河南掏出一個皺巴巴的煙盒,抽出一根點上,譚肅很奇怪那個皺巴巴的煙盒里面竟然還有煙。他看著老頭吐出煙霧時皺起的眉頭,譚肅問:“你冷嗎?”
譚肅見那老頭哆哆嗦嗦,好像很冷的樣子,老頭說:“不冷,不冷,一點不冷。”
說的是河南話,他怕譚肅聽不懂,于是重復了三遍。譚肅覺得那老頭在說謊,他明明看起來很冷,譚肅從自己麻袋里面拿出一件棉衣,那件衣服他打算等腳好了之后,穿去找工作的。
那老頭說:“我不冷,不冷……”
譚肅說:“你拿著吧,我還有一件。”
其實他只有這樣一件體面的衣服,雖然也是撿來的,但他特意跑到河邊洗過,看起來還是很干凈了,他一直留在隨身帶著的那個麻袋里。
那老頭呵呵笑了笑,露出兩顆黑色的門牙,他收下了。他們在橋頭聊了很久,晚上,老頭請譚肅去他的住處,那是郊外垃圾場的一個小窩棚。用幾張破席子卷成的,上面蓋了一張羊毛氈,那個窩棚本來只夠老頭一個人住,譚肅來了便顯得格外擁擠,但老頭還是很高興,他說晚上兩人睡覺也暖和一點。
他在老頭那里住了半個月,兩人晚上在一起吃飯,還相互說了自己的身世。
老頭在河南時是一個電池廠的工人,工廠改制,自己下崗,妻子感覺跟他在一起沒什么前途,跟一個做生意的跑了。他的孩子晚上醒來,跑出門找媽媽,被車壓死了,肇事車逃逸,一直沒找到。
他把所有的怨氣都歸于她前妻,并發誓要雇人把她殺掉。八年后,他攢了十萬塊錢,就在找到殺手的時候,錢被人偷了。他沒有氣餒,又花九年時間攢了十萬塊錢,找到了當年那個殺手,錢又一次被偷了,他懷疑錢是那個殺手偷的,但他沒有證據,人家又是殺手,又不敢翻臉。他又花八年時間,攢了五萬,這回他沒有找原來那個殺手,他只想自己動手,他花四萬塊錢買了一把槍,又花一年多時間找到了他的前妻和那個男人。
他找到他前妻和那個男人時,他前妻也已經六十多歲,一幅老態龍鐘的樣子,他沒有下手,只在他前妻和他丈夫的家門前對著天空開了六槍。把子彈打光之后他被人發現,警察把他抓起來,他被以非法持有槍械的罪名判了一年,后來因為他有點精神失常就提前放出來了。
“其實我的精神一點也沒有問題。”這是老河南常常對譚肅強調的一句話,從老河南平時的精明,譚肅也相信他精神上沒有問題。
譚肅離開老頭之后,去理了發,買了一身衣服去找工作。在東莞,只要手腳健全,就不怕沒有工作,譚肅在一個玩具廠打工,他每個月都回垃圾場看老河南,直到有一天垃圾場被推平了,老河南的窩棚被埋在了土方里,此后他便沒有再見到老河南。
譚肅一直堅信老河南連他的那個窩棚一起被埋在了那黃土之下,即便他相信老河南已經被埋,他也不可能把那里挖開,因為那里已經被填平,施工的圍欄已經立起來了。幾座樓房在那個地方拔地而起,譚肅最后去那個地方時,那里已經是一個小區了。
一年之后,譚肅把譚紅帶回了家,譚秋菊一直不知道譚肅是怎么把譚紅帶回去的。她打電話問譚紅,譚紅沒有說實話,她只說他哥把錢還完了,就把她帶回去了。譚秋菊沒有問譚肅,因為譚肅又瘋了。
譚紅回家的半個月之后,譚秋菊被幾位民警叫到公安局,她有點忐忑,不知道警察為什么找她。
警察問她:“你認不認識羅哲明?”
譚秋菊說:“不認識。”
警察問:“羅哲明外號‘虎哥’,應該認識吧。”
譚秋菊說:“虎哥,我認識,他怎么了?”
警察說:“他被人毒死了。”
譚秋菊不說話,她在想誰敢殺虎哥,據她了解,虎哥是個在當地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人物。
警察問:“譚肅是你什么人?”
譚秋菊說:“是我堂弟,怎么啦?”
警察問:“你跟他最后一次聯系是什么時候?”
譚秋菊說:“是三年多以前了。”
警察問:“當時他的精神狀態怎么樣?有沒有什么異樣?”
譚秋菊說:“挺好的。”
警察問:“他以前有沒有過精神失常的情況?”
譚秋菊說:“他以前發了瘋病,被送到精神病院強制治療,那應該是六年前了。”
那天警察一直問到下午,都是關于譚肅的事,事無巨細,關于譚肅在石源鎮都做了什么,譚秋菊知之甚少,譚肅只有在剛來東莞的時候找過她,后來就一直沒有聯系。譚秋菊一直擔心警察懷疑虎哥的死跟自己有什么關系,直到警察說她可以先回去時,她才松了口氣。
出了公安局,譚秋菊馬上給家里打了電話,她問父親:“爸,小七現在怎么樣?”
譚秋菊一直稱譚肅為小七,譚紅為小紅,他們雖然不在同一個屯,但打小就看著他們長大,又是堂兄弟,以前很是親近。
譚秋菊父親譚志友說:“他現在每天都瘋瘋癲癲,說自己是花果山美猴王孫悟空,拿著一根扁擔,在村里攆著貓狗到處跑。”
譚秋菊問:“警察有沒有去找過他?”
譚志友說:“都來了幾波了,他把警察當做是玉皇大帝派下來捉拿他的,有一次打了警察一悶棍,他被警察按在地上,送到精神病院去了。”
譚秋菊掛了電話,她長長呼了一口氣,她感覺胸口有塊巨石一般,壓抑著……
六
譚紅回到家的第二天,他哥哥就瘋了。在回來的路上哥哥還是好好的,第二天醒來哥哥就像換了一個人,滿嘴的胡言亂語,他說自己是齊天大圣孫悟空,他大鬧天宮被貶下凡塵,只有唐僧才能救他。
譚紅不知道哥哥口中的唐僧是誰?她問他時,他只是說唐僧就是唐玄奘。譚肅還說玉皇大帝要派天兵天將來捉他,他要在家躲一躲。
果不其然,幾天后,家里就來了警察,來的是縣公安局刑警大隊蘇以琪,隨同人員有村委老支書譚明友。他們進門時譚肅正在削著一根木棍,那根木棍原來是一把鋤頭的手柄。他對于警察的上門毫不在意。
看到譚肅的第一眼,蘇以琪就喝了一聲:“譚肅,你不要裝瘋賣傻,你應該知道我們為什么來找你吧。”
譚肅一直削著手上的木棍,口水從嘴角流下來,拉著長長的一條絲線,可他毫不在意,他一直專注的削著那根木棍。一個民警上去拿掉了譚肅手上的柴刀,譚肅才抬起頭來,看著面前三位民警,目光呆滯。
他咧著嘴笑了笑,說:“玉皇大帝派你們來的?”
蘇以琪說:“不要跟我裝,你犯了什么事,你自己不清楚嗎?”
譚肅說:“王母娘娘的蟠桃樹是我砍到的,蟠桃是我吃了。”
蘇以琪說:“你以為我在跟你開玩笑?”
譚肅愣愣看著蘇以琪,他說:“我一個筋頭云就是十萬八千里,你們追不上我的,追不上我的……你們不可能追上我的……”
無論蘇以琪說什么,譚肅都一直重復著:“我一個筋頭云就是十萬八千里,你們追不上我的。”
蘇以琪身后的兩個民警一開始想笑,只是他們看見蘇以琪在很嚴肅的審問,也就嚴肅起來。另一個民警用錄像機拍下譚肅的一舉一動,一個白大褂在一邊觀察。
問話持續了三個小時,譚肅一直在答非所問,蘇以琪問什么,他都以《西游記》里面的情節來回答,有時候他會重復很多遍,比如蘇以琪問他:2014年3月7日那天你在哪?
譚肅就說:“那天……那天我在天庭放馬,那時我還在天上當弼馬溫,他們騙我,我以為弼馬溫是個很大的官。”
另外一個民警問:“你在廣東東莞石源鎮是不是?”
譚肅說:“不,我在天上牧馬……我手里有很多馬,各種顏色的都有。”
蘇以琪感覺自己像是在跟一個三歲小孩在聊天,只是面前的譚肅,又像個講故事的老者,一種被愚弄的感覺讓蘇以琪頗為難堪,直到最后他也搞不懂譚肅是真瘋還是裝瘋。如果是真瘋了,那他對《西游記》的情節為何那么了解,如果是假瘋,那他對于他的呵斥全然沒有什么反應,一個裝瘋的人不會那樣遲鈍,有些東西是偽裝不了的,比如眼神。
臨走的時候,另一位民警對譚紅說:“你跟我們到公安局一趟,有些話要問你。”
在公安局的審訊室里,民警問譚紅:“你怎么回來的?”
譚紅說:“我哥接我回來的。”
民警問:“怎么接?”
譚紅說:“那天早上,我哥叫我出去跟他吃飯,吃飯的時候,他說我欠的錢他幫我還完了,明天我們就可以回家了。我問他,哪來的錢?他說,打工攢下的。那天我們都很高興,喝了一點酒,我酒量很淺,喝了一杯就醉了,第二天我哥把我叫醒時我已經在回來的車上了。”
民警問:“你最后一次見羅哲明是什么時候?”
譚紅說:“我不認識叫羅哲明的人。”
民警說:“羅哲明的外號叫‘虎哥’,你不會不認識吧。”
譚紅說:“哦……我不常見到他,最后一次見他大概兩個月前吧。”
民警問:“說說具體情況,你在什么場合見到他?他在做什么?”
譚紅說:“他打我電話,讓我去……”
說到這里,譚紅猶豫了一下,似乎在思考要不要往下說,她警惕的環顧四周,民警知道在顧慮什么,說:“你盡管說,我們會替你保密的。”
其實譚紅心里明白,既然警察已經查到了虎哥,他們也已經早知道她和虎哥的關系,只是她知道虎哥勢力很大,萬一他找上門來該怎么辦,這也是她回家以后一直在擔心的問題。
譚紅說:“他叫我去陪一個客人,我不太想去,他把我拉出去,打了一頓。”
說到這里,譚紅嚶嚶的哭了起來,他說:“我打電話給我哥,他說他在籌錢,把虎哥的錢還上,我就可以回家了。”
后面警察還問很多關于羅哲明的一些事,她一一回答,她不知道警察為什么問虎哥的事,她想應該是虎哥被抓了,警察在追查他的案底。
譚紅被民警送回家時,她佝僂的母親在門口張望,看到女兒回來時,她幾乎快哭出來。她不知道女兒在廣東經歷了什么,但肯定是犯了法,要不然警察也不會找到家里面來。女兒被警察帶走的時候,她以為再也看不見女兒了,誰知道警車又將女兒送了回來。
此后的日子,民警又來了幾次,都是單獨找哥哥譚肅問話,沒有讓譚紅參與,至于問了什么,譚紅一概不知。
最后一次,警察是帶著醫生一起來了,她知道他們是要將哥哥帶走的。哥哥走的時候,她什么也沒說,哥哥進醫院,也許對他來說是件好事,也許他會跟以前一樣好起來。
譚肅上車的時候,對譚紅笑了笑,點了點頭,他想說點什么,猶豫了一下,終究什么也沒說。誰也沒想到,他們的相顧無言的那次離別,卻成了最后的訣別。譚肅的母親一直握著譚肅的手,囑咐他要好好聽醫生的話,好好治療,譚肅似乎聽懂了母親,他點點頭,卻始終保持沉默。
沒有譚肅的村莊,一切又恢復了往日的沉寂。
有些事情被人們,很容易就被人們淡忘,而有些事,有人一輩子也過不去。譚肅再次發瘋的事,漸漸被人們淡忘。
有人開始向譚紅提親來了,在鳳鳴村,一個女孩出嫁前,都會經歷很多次的提親。今天是李家,明天可能是王家,后天可能是趙家,在狼多肉少的農村,只要女孩仍未出嫁,就不乏接踵而來提親的人。
不像城市里的提親,農村的提親只是戀愛的開始,提親只能表明男方的一種態度,表示我很喜歡你家姑娘,愿不愿意處處看?如果姑娘覺得男方還行,再慢慢培養感情,女方也可以馬上嫁過去,再培養感情。
譚紅長得標致,人又勤快,提親的人自然絡繹不絕。半年內,已經有五家人向她提親,附近的劉家屯、水洞屯、茶洞屯都有人跟她提過親。只是經過幾輪挑剔,譚紅始終沒有表明自己的態度。她不忍留下母親一個人去出嫁,猶豫了很久也沒有下定決心要嫁到哪家。
譚紅的猶豫不決,在別人看來是她太過于心高氣傲,有人已經開始嚼舌頭:
“仗著自己長的漂亮,太傲慢,不把鄉下的這些泥腿子放在眼里,她肯定是想嫁到城里去的”。
“她也不瞧瞧自己什么家庭,在鄉下找個老實巴交的嫁了得了,還想嫁到城里,她也配?”
“是不是仗著自己在廣東打了幾年工,就看不起農村人了?”
“我見她這樣妖艷,說不定在廣東干嘛了呢。”
“我聽人說,譚紅在東莞時候打扮的很騷,跟個雞婆一樣。”
“我聽我女兒說,她常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還抽煙,嘖嘖……女孩子抽煙,能會是什么好人。”
“她不會真是雞婆吧。”
“那還有錯?你看她奶子那么大,不知多少男人摸過。”
“我看這小妮子,讀初中的時候胸脯就比別人大,不知道跟多少社會青年不三不四。”
“那還不是跟她老娘學的,她老娘年輕的時候就很騷。”
這樣的聊天,很快成了鳳鳴村苦悶農耕生活之后為數不多的娛樂節目,人們很快相信自己編織的故事,隨著流言越傳越廣,加入編織這個故事的人越來越多,這個故事在邏輯上存在的漏洞被越來越多的人填補,隨之增加的是越來越強的傳播力和可信度。
流言傳多了,自然就傳到了譚紅和譚肅母親的耳朵里,對于流言,譚紅什么也做不了,況且那些流言并非都是謊言。她以為在東莞的事,已經完全被人打探到了,她漸漸感覺到了人言可畏,她除了在家喂豬放牛,就很少出門,到鄉里趕集都是母親去的。她很害怕自己不經意間就聽到關于自己的謠言。
譚紅的畏縮,讓流言進一步具有更強的攻擊性,有人終于公開談論這件事,這個人是劉曉光。
原來就嗜酒如命的劉曉光,失去獨子劉明倫之后,他就淪為一個徹頭徹尾的酒鬼。
劉明倫的案子陷入停滯,讓劉曉光頗為惱怒,他幾次酒后跑到鄉派出所撒酒瘋。一開始民警還給他送回來,后來派出所也疲于應付,只是把他轟出門外。
劉曉光在派出所吃了閉門羹,就立誓要自己查。
憑他那被酒精麻醉的腦袋,當然也查不出所以然來,后來他便開始罵,罵劉海華、罵劉曉強、罵譚肅。他得知譚肅從廣東回來了,又發了瘋,劉曉光反而不敢罵了,在他印象中,發了瘋的譚肅是很可怕的。
譚肅被送去精神病院之后,劉曉光又變得肆無忌憚起來,在聽到關于譚紅的流言之后,他更是有恃無恐。幾杯黃湯下肚,劉曉光便架開雙腿,像臺機關槍似的對著譚肅家不斷的彈射出污言穢語。秦鳳蘭去拉他,他隨手就給秦鳳蘭一個大嘴巴,惡狠狠地說:“你再拉我,你就是殺害兒子兇手的幫兇。”
秦鳳蘭只得躲在一邊不說話,其實在秦鳳蘭心里也懷疑譚肅就是害死兒子劉明倫的兇手。她雖然罵不出口,但也不想再阻攔劉曉光。
被劉曉光堵在家門口罵了幾次,譚紅都沒有生氣,她說:“劉叔,你喝多了,快回去休息吧。”
劉曉光說:“你少給我裝好人,你也不是什么好人,你在東莞當雞的事別以為人家不知道。”
譚紅臉一紅,她想上去給劉曉光一個大嘴巴,但她忍住了,這些年她學會了隱忍,盡管心里對人恨之入骨,面上總是一副笑臉相迎。
譚紅說:“劉叔,我知道你對我們家有意見,只是你現在喝多了,有事明天再說。”
茶洞的人都圍上來,他們都聽過關于譚紅的流言,且都很相信譚紅在東莞肯定做了一些不太光彩的事,只是在譚紅面前從來不說破。如今看到劉曉光肆無忌憚的來譚紅家叫罵,他們本來都想看看熱鬧,只是劉曉光不停的罵,譚紅竟然也不生氣,只是不停勸劉曉光回家休息,本來想看到兩人會大吵一架的,竟也沒有吵起來。
有幾個人也出來勸劉曉光不要鬧了,劉曉光卻不依不饒,仍舊在大罵:“做都做了,還不讓人說嗎?人家操得,我說不得?一家子的賤胚子,你媽被野男人操了生下你,你又去找野男人……”
劉曉光還沒說完,一只鞋已經向他嘴上打過來了,劉曉光一看,打他的人是譚志明,他正要分辯,譚志明又扇了劉曉光兩個耳光,劉曉光昏昏沉沉,他自己料定打不過譚志明,才罵罵咧咧的跟秦鳳蘭回去了。
這件事發生之后,譚紅有半個月不敢出門,她母親很害怕她會像哥哥一樣瘋掉,她反而安慰母親說:“媽,我沒事。”
譚紅對母親苦笑了一下,母親去抱住她的頭。
在她印象中,母親是個剛毅的女人,她善于隱忍,卻從來不軟弱。這點也一直影響她至今,在她最絕望的時候,母親剛毅的形象一直是她活下去的精神支柱。
譚紅說:“我去跟劉叔說說,也許他能消除誤會。”
譚肅母親搖搖頭說:“沒這個必要,他就是條瘋狗,跟他說不著。”
譚紅說:“不試試怎么知道。”
半個月后,譚紅從床上下來,她開始洗漱,綁了個一絲不茍的馬尾辮,她很得意自己的頭發,很多人都夸她頭發好看。盡管在家整天放牛、喂豬,她的皮膚變得黝黑和粗糙了一點,一番洗漱后,她的皮膚仍然比別人白皙,她抿了抿嘴,對著鏡子露出一個微笑。
譚紅拿著框,去雞舍裝了半籃雞蛋,便拎著去劉曉光家,那時是早上8點多,早上凜冽的空氣灌入她的鼻子,她貪婪地吸了吸這純凈的空氣,理了理花寸衫的領口,這件花寸衫是她回家后買的第一件衣服,以前她覺得領口太低了,便沒有穿,今天不知道怎么,她翻出這件衣服就穿上了。
譚紅敲了兩下,門就開了,開門的是劉曉光的媳婦秦鳳蘭。見到譚紅的那一刻,秦鳳蘭微微一愣,她見譚紅手上拎著雞蛋籃子,臉一下紅了。
秦鳳蘭搓著手說:“是……小紅啊,你……”
在秦鳳蘭疑惑的時候,譚紅搶先說道:“嬸子,劉叔在家嗎?”
秦鳳蘭是個很懦弱的人,她本想把譚紅攔在門外,但見譚紅笑臉相迎,顯是很誠懇,便尷尬的笑了笑說:“哦……在……在家。”
譚紅說:“我有些話要跟他說說。”
譚紅的謙和倒秦鳳蘭愈加尷尬,她原以為譚紅是來找劉曉光算賬的,可她這樣謙卑有禮,又不像是故意找茬的樣子,她撓撓頭說:“小紅,你也知道,你叔這人喝幾杯酒就胡說八道,你別放心上。”
譚紅說:“嬸,你放心,我解釋解釋就好了。”
秦鳳蘭進退兩難的時候,劉曉光在屋里問了一句:“誰啊?”
譚紅說了一句:“劉叔,是我,小紅。”
說完,譚紅也沒有等秦鳳蘭說話,便進了屋,劉曉光睡眼惺忪的坐在沙發里。他看到進門的譚紅時,愣了一下,他顯然沒有想到譚紅敢上門來,臉色隨機變成的豬肝色,不知是因為憤怒還是尷尬。
劉曉光冷冷的說了一句:“你來干什么?”
他也不叫譚紅坐,也沒有趕譚紅出門,只是看著黑色的電視屏幕,不理會譚紅,他要看她到底要怎么樣。
譚紅也不客氣,拿了一張板凳坐在劉曉光對面,順手把雞蛋放在茶幾上。
譚紅想把秦鳳蘭支開,說:“嬸子,我想跟劉叔單獨說句話。”
秦鳳蘭看了看丈夫的臉色,見他微微點頭,便走開了。秦鳳蘭走后,劉曉光便把一直停留在那個黑色電視屏幕上的目光,轉移到了譚紅身上來。他倒要看看譚紅到底要干什么,不料目光一落在譚紅身上就從她那領口里看到兩個擠壓在一起的潔白肉球。
譚紅說:“叔,我知道你對我家有一些誤會,誤會從我父母輩那時就已經開始了。無論你對我父母有什么誤解,都不應該把這些誤解傳到我們這一代來。劉哥的事我也聽說了,現在事情還沒有結果,我們誰也不應該作出結論,一切還要等公安局的為主……”
譚紅說話時一直看著劉曉光身后的窗外,他不時瞟劉曉光一眼,看看他臉上的變化。她說話時,身體一直往前傾,顯出一種謙卑的姿態。
劉曉光坐在沙發上,比譚紅高出一截,他有點居高臨下的看著譚紅,他從來沒有這么近距離的看過譚紅,他沒想到譚紅比他以往看到過的更加漂亮,更加可愛,更加動人。
他早聽人說譚紅的奶子很大,只是他從來沒有近距離見過,現在他從譚紅的領口看進去,確定了人家說的沒錯,從譚紅兩個奶子擠出的乳溝來看,譚紅的奶子確實很大。他盡量從譚紅領口上兩個奶子的上半部分想象兩個奶子的全貌,想了一陣,他心里微微一動,恨不得自己眼睛里能長出兩只小手,伸進那兩個肉球之間去。
譚紅后面在說什么,劉曉光沒有再認真聽,他有點心猿意馬,譚紅搓了搓手,她的兩個奶子晃了晃,劉曉光的心也跟了晃蕩了兩下。
譚紅說:“……劉叔,你看怎么樣?”
劉曉光這才反應過來,他按住了自己晃蕩的心,卻不知道譚紅剛才說了什么,譚紅問他什么怎么樣他也沒聽清。
他敷衍了一下,說道:“你覺得我對你家有什么誤會?”
譚紅說:“你跟我父母上一輩的事,我就不說了,只說我的事,關于我在廣東的謠言,你也是道聽途說罷了,我知道我不可能堵住所有人的嘴。只是這樣沒有根據的事不應該再傳下去,你的年紀應該跟我爸差不多大,我應該把你當長輩,你當長輩就應該自重,不去傳一些毫無根據的謠言……”
盡管自己已經盡量壓抑自己的情緒,但說話時,譚紅仍然難免激動,她呼吸有些急促起來,她飽滿的奶子也隨之起伏。劉曉光停留在譚紅胸口上的目光也跟著起伏起來。
劉曉光說:“大家都在傳,也不是我一個人說。”
譚紅有些激動的站起來,又搓搓手,她的胸脯抖了抖,劉曉光留在譚紅胸口上的目光也抖了抖。
譚紅說:“大家都在傳的事也不一定是真事,有誰親眼看見了?”
譚紅急得站起來,跺了跺腳,她跺腳的時候,奶子便跟著涌動起來,劉曉光的心也跟著洶涌起來。不知道為什么,劉曉光突然覺得譚紅生氣的樣子倒是很讓人憐愛的。
譚紅剛進門時,劉曉光的腦子就在飛快的運轉,他在琢磨著怎樣把譚紅轟出門去。可他看著譚紅跟她理論時漲紅的臉,還有起起伏伏的奶子,他突然覺得眼前的女孩從未有過的可愛,盡管她在指責他,他都覺得她更加可愛。
劉曉光有點后悔不應該跟著別人去傳那些流言,他后悔自己竟然對著眼前這樣一個嬌弱的女孩那樣破口大罵。譚紅還在說什么,劉曉光卻突然笑了,他的笑讓譚紅有些猝不及防,她本以為劉曉光會暴跳如雷,卻沒想到他竟然噗嗤的笑了出來。
劉曉光說:“侄女,的確是叔有點魯莽了。”
譚紅有些驚訝,她本來已經準備好了要跟劉曉光爭論一番的,不曾想到他這么快就認了錯,這讓譚紅有點意外,她本來已經準備好的一些話竟也說不出口了。
劉曉光一直盯著譚紅看,他好像第一次認識面前的女孩一般,的確,他從來沒有這樣近距離的看過譚紅,他甚至能聞到譚紅身上那獨特的少女氣息,那是一種醉人的氣味,若有若無,讓他感覺呼吸都變成了一種愉悅。
他第一次發現近在遲尺的譚紅竟然這樣美,美得這樣具體,美得讓人起了一種油然而生的愛憐,美得讓她的憤怒都像是一種撒嬌。
譚紅愣了一下,說:“劉叔,其實我不是來跟你吵架的,冤家宜解不宜結,兩家人的恩怨不能就這樣繼續下去……”
譚紅還想說下去,劉曉光又笑了起來,他說:“我理解你的心情,上次是叔做得不對,侄女你不要計較。”
譚紅也笑了,她覺得劉曉光的歉意似乎并非出于偽裝。劉曉光覺得譚紅笑起來很好看,跟她嗔怒的樣子一樣好看,或者說譚紅無論是笑還是生氣,都那樣好看。當然劉曉光還是更喜歡看著她笑的樣子,那種少女純凈的笑容具有讓人無法抗拒的感染力。
譚紅說:“你也這樣想我就放心了。”
劉曉光咽了口唾沫,說:“那是當然……”
譚紅說:“那我先走了。”
譚紅出門的時候,秦鳳蘭從廚房里出來,叫道:“小紅,吃個飯再走吧。”
譚紅說:“不了,嬸,有空我再來。”
秦鳳蘭沒有再說話,她急急忙忙的跑到客廳來,問她心不在焉的丈夫:“剛才譚紅跟你說了什么?”
劉曉光收回飄蕩的心,裝作漫不經心的說:“還不是上次那件事。”
他想了想,又說:“老婆子,我們是不是對人家有些過分了一點,那時我也是喝了酒,現在想想確實有點對不起人家。”
秦鳳蘭說:“那時我就拉著你的,怎么拉得住?”
劉曉光說:“譚紅這孩子不錯,我也是喝多了酒,說話不計后果,沒影子的事,還去罵人家,人家上家來也不吵不鬧,倒讓我們有點過意不去。”
秦鳳蘭說:“知道就好,你就是喝了兩杯馬尿,就什么事都往外說。”
說完,秦鳳蘭她跑到廚房去了。
幾天之后,譚紅果然又來了,這次,劉曉光比以前熱情得多,他把茶都燒好了。秦鳳蘭坐在劉曉光身邊,她似乎也想參與兩人的談話。
譚紅進門時,劉曉光瞪了秦鳳蘭一眼,問:“牛放出去了嗎?”
秦鳳蘭說:“還沒放。”
劉曉光說:“那還不去放?”
秦鳳蘭知道劉曉光又把自己支開,她有點不情愿的出去了,譚紅說:“嬸,牛不急著放,我家的牛也還在家,不著急。”
秦鳳蘭對丈夫說:“你看,小紅家牛還沒放,等下放也行吧。”
劉曉光馬上拉下臉來說:“現在就去放,我和小紅有些話要說明白,你一個女人家知道什么?”
在家里,劉曉光向來說一不二,家里的大事劉曉光從來不讓秦鳳蘭插手,劉曉光的態度讓秦鳳蘭覺得兩人應該還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要說,便不情愿的出去了。
那天譚紅穿著一條牛仔褲,牛仔褲很緊,幾乎完美的顯出她細長的腿型,她上衣穿著一件蕾絲領口的T恤。緊身的T恤讓她該凸的地方更加突出,該收緊的地方顯得很緊。
秦鳳蘭出門后,譚紅問劉曉光:“叔,我上次說的,你覺得怎么樣?”
劉曉光完全不記得上次譚紅說了什么,這幾天劉曉光腦海里一直縈繞著譚紅曼妙的身材,他敷衍道:“我和你嬸想了想,我們確實對不起你家,是我們魯莽了,侄女你別放心上。”
劉曉光說話時,目光在譚紅身上飄忽不定,譚紅對他笑了笑,她那少女特有的純凈的笑容在劉曉光眼里自有一種勾人心魄的魅力,劉曉光也笑,他的目光像一條蛇一樣不停在譚紅的身上游弋,他恨不得把目光伸進她的衣領里,伸進她胸口那誘人的溝壑里。
譚紅說:“既然這樣,那我們就握握手,就當言歸于好,以后我們都要以和為貴,叔,你看怎么樣?”
譚紅說話時,已經將她纖細的小手伸到劉曉光面前,她的手潔白無瑕,像嬰兒般柔嫩,讓人憐愛,劉曉光能看到她幾乎透明皮膚下細小的青筋,忍不住伸手緊緊握住,他感覺譚紅的手柔嫩無骨,不由得感覺手心癢癢的,他抓緊譚紅的手,像害怕她會掙脫一樣。
譚紅費了很大勁才從劉曉光手里抽出手來,劉曉光這才感覺到自己有點失態了,他胡亂扯了一些話來掩飾尷尬。
劉曉光說:“侄女,你是個通情達理的人,叔年紀大了,又喜歡喝點小酒,你知道的,你哥劉明倫出事以后,我就整天心神不寧……想想以后我們夫妻倆以后的日子,真是難熬。”
劉曉光說著說著,他雙眼一熱,眼淚奪眶而出,劉曉光向來都以強勢壓人,今天他竟然在譚紅面前顯出最軟弱的一面,著實讓譚紅感到驚訝。她再次伸手去握住劉曉光的手,以示安慰。劉曉光心里酸楚,然而當譚紅柔弱的手握住自己的手時,他感覺一股暖流涌上心頭。
譚紅安慰說:“叔,大家都是苦命人,就應該相互理解,你說是不是?”
劉曉光點點頭,他緊緊握著譚紅的手,像落水之人一樣握住一棵救命稻草。此刻,他有些慚愧,慚愧自己為何對眼前這樣柔弱的女孩惡言相向,慚愧自己為什么忍心對這個讓人憐愛的女孩發動攻擊,她應該像一個純凈的嬰兒般被人捧在手心里,被人寵愛。
譚紅看著面前這個曾經讓她深惡痛絕的老男人聲淚俱下,一時間她幾乎對她動起了憐憫之心。她出于真心的安慰他,靜靜地等他從悲痛中平靜下來。
劉曉光說:“你不知道,劉明倫死的時候有多慘,他說去朋友家玩,可能要好幾天,誰知道第二天就掉在水柜里,撈上來的時候,尸體都泡白了……”
劉曉光在自說自話,譚紅端坐在他面前安靜的傾聽,她始終沒有流淚,這么多年來,她感覺自己的淚腺似乎已經退化了,她不太輕易流淚。譚紅不時伸手去拍拍劉曉光的肩膀,她安慰劉曉光說:“叔,會好起來的。”
這當然只是隨口一說,同時她也在心里默念:“怎么會好起來?”
在譚紅的安慰下,劉曉光慢慢恢復了平靜,兩人又東拉西扯了一點家長里短,譚紅出門時,劉曉光把她送到門口,他說:“侄女,以后有空,多來走動走動。”
譚紅說:“叔,你放心,以后我會常來。”
說著譚紅走了,她走路時步態輕盈,她的馬尾辮在腦后晃動著,她那被牛仔褲勒得緊緊的渾圓屁股自然的扭動著。劉曉光在院門前一直看著譚紅走得很遠,直到她消失在籬笆的拐角處,才戀戀不舍的收回貪婪的目光。
劉曉光回到屋內,他站在自家廳堂中央悵然若失。他回想了一下譚紅遠去的背影,還有她那渾圓的屁股。他似乎感覺到與譚紅握手時那種柔滑的感覺還在他指尖流動。他忍不住把手指放在鼻尖聞了聞,那里似乎還殘留著一股清香,他貪婪的吸了吸鼻子,然后很陶醉的坐下來。
劉曉光坐在自家的沙發上,他的想象力似乎已經不受自己控制了,他眼皮有點沉重,他漸漸滑入了一個溫柔的夢里,他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