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采芣苢
——一念之間的貧瘠和豐盛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
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
采采芣苢,薄言袺之。采采芣苢,薄言襭之。
——《詩經·周南·芣苢》
芣苢(fú yǐ),它不是常見字,還好《詩經》里的注釋說明了它的讀音和字義。所謂“芣苢”,其實就是車前草,鄉村很常見的一種可食用多年生草本植物。種子可入藥。也許“車前子”這個名字的由來就是因為太過隨處可見,偶一停車都能見到,所以得名?或未可知。總之,“芣苢”就是這么接地氣的野草。
生活中很多東西,換一個稱謂就不知道是什么東西了,比如我剛聽到車厘子的時候完全不知其為何物,見了實物,原來就是大櫻桃。換一個洋氣的名字,價格也名正言順的“嗖嗖”拔高到仰視的地步。由此可見,變臉也并非只是人類專屬。且不管是人還是物,絕大多數的改頭換面常常也伴隨著身價倍增。然而“芣苢”卻不在其內,它是平常事物,但是曾經的名字卻被我們弄丟了。
《詩經》里很多先民所常見常用的鄉野植物,今天所知者寥寥。便是《詩經》本身,如今大多數人也不會讀了,今人以為多么高雅的《詩》,其中很大一部分也不過就是幾千年前的民歌,甚至是鄉間小調而已。一首一首都是最平常不過的世態人情,卻被束之高閣,文化代際造成的疏遠隔閡,實在可惜。
春秋戰國絕不是一個太平盛世,離亂和饑饉時有發生。食物匱乏的時候,野菜總是平常百姓們的首要果腹之物。《詩經》里面記載了很多野菜:卷耳(蒼耳)、芣苢(車前草)、薇(野豌豆)、厥(龍爪菜)、藿(豆苗)……這些生于山野的植株成為先民們的一餐一食。
離亂之時更多悲音。戰亂、征役、離思、眷念……在一首首歌里被傳唱,那個詩歌像風一樣蔓延的年代,太多植物都身負某種寄托。《卷耳》是思婦對離人的思念,《采薇》是征夫不知歸期的嗟怨,《采蘩》是宮人忙于“王侯之事”的不滿和無奈……這些原本單薄的植物在詩歌里被賦予厚重的生活和情感,代代傳唱。
只有《芣苢》,像車前子一樣簡單純粹,沒有控訴,沒有哀嘆,沒有濃厚的離愁,只是一首簡簡單單的勞動歌,反而成了灰暗背景上的一抹亮色。
去采車前草,趕緊采起來;趕緊拾起來,把它捋下來;采了這么多,衣襟兜起來……重復的疊字和清晰的節奏讓這首詩更像是勞動號子,其間不同的動詞貼切的表現了采摘芣苢的步驟。唱著歌謠去采摘車前草的,也許是一群活潑的年輕姑娘,因為年輕,所以精力充沛,用歌聲來區分勞動節奏,讓單調的勞動也充滿了愉悅。滿滿當當的一兜子車前草,也足夠豐盛了。
讀著這首詩就想起小時候去采摘野菜的場景,生于鄉野的孩子對田野的野菜自然毫不陌生。小時候不知人間愁苦,采個野菜也是樂滋滋的,回去或炒或拌也能吃不少飯,全然不管大人為生活又愁白了多少頭發。如今看來,那時去采野菜,也未嘗不可當做貧瘠里的自然的饋贈,然而當時卻全然未有如此想法。貧而不自知,苦而不自知,卻有《芣苢》這樣的傻樂,是真貧苦?或者是真豐盛?或未可知。
如果只看這一首詩,這么簡單的勞動場景,似乎也沒什么可說道的,但是在萬物皆有所寄托的時候,這種無所可寄的純粹反而可貴。在貧瘠離亂的生活里,一捧車前草也是一種豐盛。
只是這樣的豐盛,總像是戰爭時顛沛流離的孩童踢一只破破爛爛的足球時臉上的笑容,像奧斯維辛集中營的廢墟上那一簇綻放的小野花,讓人覺得心酸。
附:全詩譯文:
采呀采呀采芣苢,采呀采呀采起來。采呀采呀采芣苢,采呀采呀采得來。
采呀采呀采芣苢。一片一片摘下來。采呀采呀采芣苢,一把一把捋下來。
采呀采呀采芣苢,提起衣襟兜起來。采呀采呀采芣苢,掖起衣襟兜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