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先生托,寫此文,文中的我是他
當(dāng)年爺爺一遍遍給我講這些故事,今天我把故事講給更多的人聽,因為,那些人、那段歷史不應(yīng)該被忘記……
爺爺一生做了三件了不起的大事,最為人稱道的是,1984年將珍藏近半個世紀(jì)的110幅近現(xiàn)代名家書畫,無償捐贈給淮安市博物館。
這么多頂級大師的字畫是從哪來的呢?這得從很久以前說起。
爺爺徐伯璞,1901年生于山東肥城,幼喜字畫。1927年考入日本明治大學(xué),學(xué)習(xí)鄉(xiāng)村教育,1931年“9·18事變”后回國。翌年,任濟南正誼中學(xué)校長。1937年“盧溝橋事變”爆發(fā),他率青年學(xué)生保護著流亡書畫家一路遷移,39年春抵達陪都重慶,此時爺爺任職于國民政府教育部,從事戰(zhàn)時藝術(shù)、圖書和文物保護工作,一直到抗戰(zhàn)勝利于1946年回到南京。
在那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重慶的群山之間有個馬鞍形小鎮(zhèn)---青木關(guān),爺爺在這里生活了六年。他的鄰居是潘天壽、梁實秋、余鐘志等書畫大家。他們有時討論時局、針砭時弊,有時登高望遠、直抒胸臆,有時喝酒下棋、吟詩作畫……倒似生活在遠離塵世的桃花源 ,不知不覺中爺爺打造了一個陣容強大的朋友圈。
朋友圈成員有:齊白石、張大千、徐悲鴻、潘天壽、李苦禪、李可染、于右任、梁實秋、梁漱溟、王獻唐、楊仲子……是不是碉堡了?
爺爺當(dāng)時的工作之一是安排大師們的生活起居,為其排憂解難,共赴國難。他的真誠豁達深受大家的推崇,他們授予爺爺“誠諒公”雅號。爺爺一向熱愛書畫藝術(shù),空閑時請他們作畫寫字,都慨然應(yīng)允。抗戰(zhàn)勝利后,這些大師有佳作也會贈送爺爺,于是,爺爺成了大收藏家。在重慶的日子,這幫朋友們發(fā)現(xiàn)爺爺有慧根,就主動教他書畫創(chuàng)作,這一教又成就了個書畫家。
爺爺?shù)淖詈蠖旰臀以谝黄穑易類蹎栠@些名人大師的日常,這也是爺爺最喜歡講的,一遍一遍如數(shù)家珍。現(xiàn)在爺爺去世了,再也不能聽到他的聲音,好在有書,每當(dāng)空閑,我就翻看《徐伯璞捐贈名家書畫作品集》,在書里,我仿佛又看到了爺爺和他的朋友們。
一、與潘天壽、余鐘志酒后作畫
時間:1945年春
坐標(biāo):重慶
人物:國立藝專校長潘天壽,國立藝專副教授、水彩畫家余鐘志,爺爺徐伯璞,奶奶蔡銘竹(三家住得很近,走動很多)
話說當(dāng)時,抗戰(zhàn)即將勝利,潘大師升職國立藝專校長,爺爺邀請潘、余二人至家中小酌,奶奶準(zhǔn)備了家常飯菜,爺爺取出最后一壇黃酒。酒足飯飽之后,三人打著嗝,聊著當(dāng)前大好形勢,其樂融融。爺爺提議,作畫留念,皆允,奶奶趕緊整理好筆墨紙硯。
三個男人一臺戲,關(guān)于誰先動筆,爭執(zhí)不下,就問大美女我奶奶,奶奶說,“鐘志最小,你應(yīng)該先畫,讓潘大哥歇會兒。”潘立刻鼓掌,像個孩子似的得意。“好吧,我先獻丑。”余鐘志拿起了畫筆。
“你打算畫啥?”爺爺問。“我要畫個冤魂。”余說。“啊?”眾人吃驚。“這個冤魂剛被我們吃了。”余教授繼續(xù)說。“哈哈,你要畫豬嗎?剛吃了豬肉。”奶奶邊磨墨邊問。
余不答話,已經(jīng)下筆,爺爺和潘坐一邊喝茶抽煙聊天。片刻功夫,余說“好了”。大家過來一看,一只胖胖的母雞躍然紙上,不禁喝彩。奶奶說“可惜啊,她已經(jīng)被我燉湯,給你們喝了。”
潘對著畫面合掌,認(rèn)真地說:“對不起了,雞,我讓鐘志給你找個伴,合個影吧!”要求余再畫一只,形態(tài)要不同。
領(lǐng)導(dǎo)發(fā)話了,沒辦法,余大師略一沉吟,動筆,勾線條、上水彩、修飾,一氣呵成。只見圖中雙雞,一只昂首前瞻,一只低頭搔羽,栩栩如生、精妙絕倫,幾個人一齊鼓掌叫好。
潘打量了一會,問爺爺,“老弟,你不覺得還少點啥?”做為主人,爺爺中午喝多,他笑問“難道還要畫只雞?”余教授大嚷不行不行,“哪還有地方?除非畫只蛋。”
潘笑斥余,“滾你的蛋,老徐,你不是擅長松竹梅嗎,點綴一下如何?”“對對對,徐兄請。”余教授把畫筆塞給爺爺。爺爺一下子酒醒,認(rèn)真看著畫“松樹太大,竹子太高,沒地方了呀!”“那梅花呢?”潘校長啟發(fā)。
“伯璞,你可以畫兩個梅枝,橫在上方。”奶奶又插嘴了。“好!好!好!”三人異口同聲。“可惜啊,嫂夫人才真該學(xué)畫……”潘嘆氣說道。雖然他比爺爺大,但是因為爺爺官銜高點,他們都叫奶奶嫂夫人。爺爺不好意思了,默默地畫了起來,畫好頗自覺地題字“梅兆五福,開在吉家。三十四年春鐘志繪雞,伯璞寫梅并題”,于是有了這幅《梅雞圖》。
該潘大師了,他說“抗戰(zhàn)快勝利了,我來畫張應(yīng)節(jié)飾品。”說罷手起筆落,片刻,一個羅漢現(xiàn)于紙面,題字“佛壽無量。”觀者無不歡呼,潘對大家說:“這不是迷信,是祝福,好日子就要開始,我們都要佛壽無量。”
后人評價此畫“布局匠心獨運,立意高遠,人物造型突兀如山,無理而至理,險絕而至情,為其人物畫之精品。”其子潘公凱1983年來看爺爺時,對此畫大加贊賞,說沒看過父親此類題材作品。
回到當(dāng)時,爺爺開心得合不攏嘴,奶奶不樂意了,“潘校長,我給你們弄吃做喝,你也得給我畫一幅。”誰能拒絕美女的請求呢?何況這請求有理有據(jù),爺爺和余教授也連說“應(yīng)該應(yīng)該。”潘笑,看看一旁桌上的茶盞,又打量著爺爺奶奶,鋪好畫紙略一沉吟,只片刻又置筆,大家圍過來看,又是一番夸贊。奶奶拿著畫說“你呀,最會偷懶,與畫相比,我更喜歡這五個字。”笑聲一片……
我也喜歡這五個字,“與君共歲華”,多好啊!此中深意,奶奶更是感慨頗深吧。
夏天,潘大師又來吃飯了,這次專門為奶奶畫了一幅《蘭竹圖》,題字“淡到無言自可人”,這正是奶奶的真實寫照啊!
秋天,三個好朋友在潘大師家中聚會,潘畫了幅《芙蓉圖》,是他家小院中的景。題詩曰“依水偎山谷有盤,小園誰說不多寬?錦葵紅杏般般好,任作綠珠絕世看……”抗戰(zhàn)勝利了,心情的雀躍由此可見。
過后又畫了幅《風(fēng)竹圖》,墨竹筆力雄強,題款欹正多姿,堅如鐵鑄,盡顯其“至大至剛”的風(fēng)格特征。
潘大師的祝福真的實現(xiàn)了,他本人74歲去世,余教授去世時71歲,而我爺爺2003年去世,享年102歲。
一起寫呀~~
下一章:那些畫背后的故事(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