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家里最孤獨的就要算作那花花綠綠的傘了,它們本可以撐得大大的,在刮風下雨時把人們緊緊包裹起來,展示著光鮮。讓那些有先見之明的人在暴雨天里淡定地掏出它們,優雅撐開,看著那些大意鬼們頭上頂著書本,奔跑在大街上,然后人們在贊嘆自己料事如神時順帶也表揚了它們:“幸虧出門帶了把傘,要不然還不跟這些人一樣淋成落湯雞?”
小學之前,我家在塔里木河下游地區,中國最大沙漠——塔克拉瑪干邊緣的一個大農場開飯店,這里被譽為中國最干旱的地區之一。那里的傘都是經過萬里長征,從東南沿海的制造業基地風塵仆仆來的,帶著大干一場、征戰四海的志氣。
可我家似乎從來不給它們施展手腳的機會,我們那里其他人家也一樣。它們把自己的龍骨蜷縮在一起,身上布滿灰塵,靜靜躺在一處最不起眼的地方,要么和雜物作伴,要么就在犄角旮旯的縫隙里,仿佛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的物件一樣被人們漸漸遺忘。
就在這些可憐的家伙快要心灰意冷、生無可戀之時,夏天來了,太陽粗暴地炙烤著大地,像巨大的炭火把一塊肥美的肉片烤出油脂一樣,冒著青煙滋滋作響,發出時間和空間仿佛靜止一般的空鳴。大地開始干裂,像魚鱗一樣整整齊齊布滿溝壑,干得簡直可以吸進整個太平洋的水汽。
經過一番煎熬,大地挺了過來。一年中天空總有那么幾天烏云密布,土地上裂開的口子貪婪地望著翻滾的烏云。但烏云總會淘氣幾次,時而把太陽藏在身后,時而又露出光的一角,每當土地曝曬到絕望得快要放棄時,云彩又調皮地遮住光芒,給予土地對雨水的渴望。
那些被烈日炙烤得冒到天空中的青煙,聚集起來,變成細細的珠子,待到某個熱得過了火的正午,突然從天而降,迫不及待地重新投入大地的懷抱。既然這里是沙漠,是荒蕪,是絕望,既然它們剛一遇到土地,就瞬間被那渴望包裹而滲入,變得一滴不剩,它們為什么又要回來呢?我想,也許它們也和我們一樣,對于家總會有難以割舍的情懷吧。
在我們這里,夏日當道久了后的陰天簡直就像過節一樣,烏云剛一密布,人們就開始躁動和興奮起來,絲毫不亞于人們在陰雨連綿的江南梅雨季碰到陽光普照的日子,把壓抑很久的熱情瞬間噴發出來。
每到這時候,雨傘該興奮了吧?它開始幻想人們的臨幸,幻想著用自己的龍骨和身體對抗著風雨,在暴雨中大顯身手,而人們只能乖乖地棲身于它的保護之下??墒茄?,這里的人又要讓雨傘失望了。面對這雨,一個個孩子眼睛里瞬間放出了光和熱,待到真的下了起來,雨滴落在地上,孩子們更是沸騰,蹦蹦跳跳地跑出門外,開始在雨里飛奔,有的甚至張開大嘴,伸出舌頭,想要嘗嘗這雨水到底是個什么味道。即使馬上快要高考、中考的高三、初三學生們也壓抑不住內心的喜悅,把寶貴的心思分給了這場歡樂。就連市場里的老傻子也開始神奇起來,歡快地跳起了舞,跟周圍其他人仿佛沒什么兩樣。哦!不是老傻子變聰明了,而是周圍的人在這場歡愉中變得像老傻子一樣興奮了呀!
雨傘依舊被人們遺忘在深處,發出如同古代閨中少女一般的哀嘆??晌覀冞@些孩子卻異常興奮,比如說牛牛,就是其中之一。牛牛比我小三歲,襁褓時父母就離了婚,奶奶拉扯著長大,長得黑黑瘦瘦又小小,可他一點也不孤僻,也許被周圍的孩子欺負久了欺負出了感情,逐漸依賴起我們,喜歡我們的欺負,而我們也喜歡欺負欺負他,帶他掏鳥蛋,讓他指路偷他奶奶家涼著的哈密瓜干,久而久之,變得互相離不開了。只要你一喊他的名字,他就眼睛瞇成一條縫沖著你不好意思地笑。牛牛從小爹媽都不在身邊,奶奶也身體不好,農家孩子喂狗喂豬做農活也是常事,他也天天不情愿地被奶奶罵著做,幾乎是罵一句做一個做動作,再罵一句再做一個,活像廣播體操喊口號般機械。我每次看著就想笑,他奶奶花在罵他身上的力氣絕不比牛?;ㄔ诟苫钌系纳佟?/p>
牛牛異常喜歡下雨,比我們所有人都喜歡,因為下雨就不用干活了呀,就有了正當借口可以出門撒野。此時奶奶的心情也特別好,不打他也不罵他,就由著他去了。一下雨,牛牛就開始敲每一家的門,叫出每一個孩子,男孩女孩一大堆,我們就開始興奮地欺負他,他就開心地接受我們的欺負,我們把他往水坑里推,他“哎呀”一聲跳過水坑,故意捂著眼睛哭起來,流出比這兒的天氣還干燥的眼淚,一步三回頭地往家里走??粗丶?,身邊的小伙伴按捺不住去哄他,結果被他打了個反擊,一把泥水抹在別人身上,氣得去哄他的小伙伴開始追他跑,可別看他個子小,跑起來卻比誰都快,來回躲閃,直到把那個追他的累得跑也跑不動,扶著墻滿臉通紅喘著粗氣,他還有力氣笑話別人。這就是我小時候關于那個農場下雨的記憶,等到上學之后來到城市,雖依然在新疆,卻又是另一番感受了。
我們那座城有一條河穿城而過,從被譽為“西海”的最大內陸淡水湖——博斯騰湖流出,在戈壁與沙漠里潑灑著熱情,義無反顧地向羅布泊奔去。每到夏天,在河邊散步的人摩肩接踵,河水流淌著生命,給這座沙漠里的小城增添出一番不一樣的親切。上小學時,我和j家人經常在河邊漫步,有次,聽到一個中年大漢對著旁邊的婦女說:“我走過這么多城市,就庫爾勒有一條河,庫爾勒真是個好地方呀!”那時候我還沒學過地理,對他淵博的見識和言論深表贊同,覺得此人真是見多識廣,心中不經暗暗佩服。后來上了初中,我發現幾乎每個城市都有河穿城而過,有河的地方才能發展農業,才能養活人和畜生,才能形成聚落,才能發展呀!也許小學耳邊那位中年大叔就去過新疆南部為數不多的城市吧!雖然想想有些荒謬,但這種對于自己見聞的自信與樂觀,也算作這沙漠里的一種樸實吧。
正是因為有了這條河,這里的人對降水少了許多興奮和熱情,多了些理性。每當雨水來臨,所有人就都鉆進房子里,將窗子打開,只是吸一吸雨水的清新就已經滿足。那些在家里的人通常把窗子開到最大,拿出一個薄被子,捂起頭來開始睡覺。特別是夏天,當久經暴虐的大地重新被雨水滋潤,發出陣陣滴滴答答的歡鳴,播放出纏綿悠長的催眠曲,就是人們進入夢鄉的最好時刻,人們很快便沉沉地睡去,把這里籠罩在一片睡意之中,任由雨靜謐地下著。
當雨過天晴,太陽熱烈卻不失風度地露出臉來,水滴不情愿地從葉子上滴下來,樹葉雖點頭哈腰故作挽留,但搖擺的幅度越來越小,待到水滴完全滲進土壤里,樹葉如釋重負地舒展開身體,肆意享受著溫暖的陽光和土壤發出視覺與嗅覺的盛宴。
雨過天晴時,天空總會驀地出現一道弓形的彩虹,從城市東邊架到城市西邊,在一座沒有什么高樓大廈遮擋的城市,彩虹也放縱起來,野蠻地將整個城市騎在胯下,而被騎著的人們卻興奮地瞧著它,比劃著發出亢奮的叫喊。由于雨水難得,使得這里的土地也和別的地方不一樣,冒著甘甜的腥香氣息,等大學來南方,我在陰雨連綿的日子總是懷念起那股子透著大地生氣的味道來,南方雨水多,幾乎沒有這種味道,其他任何地方也沒有這里的濃烈,這是裹挾著生命的味道,是將上天的恩賜吸入身體后的回饋,混雜著流在這塊土地上的汗水,從你的鼻腔竄入你的身體,流淌在你每一個細胞,每一個汗毛里,讓你顫抖地打著機靈,恨不得吸進所有進入你的肺里,然后你的手腳開始變得冰涼,而心卻無比靜謐和大地融為一體,此時大地的心跳就是你的心跳,發出富有韻律舒緩的聲響,一草一木都變得和你親近起來,你有著和它們一樣的情緒。此時,整個城市被洗刷地一干二凈,明晃晃的玻璃映著湛藍的天空和陽光,裝點著喜悅,老人們開始出門瞇著眼睛曬太陽,小孩子也咋呼起來,可雨傘卻依舊傷心孤寂。
而在新疆北部,由于北冰洋的氣流可以到達一些,雨水也就變得不再那么寶貴,但也沒有超過400毫米,這多于南部的降水形成了成片草場,古時候是游牧民族策馬奔騰的地方,生活過匈奴、烏孫、月氏、柔然、回鶻......雨水也交織著歷史的悲歡離合,有著復雜而深沉的味道。
后來我又去過很多地方,但沒有一個地方的雨和新疆南部一樣充滿快意,清涼中帶著大地的氣息。也許這就是期待的氣息,在中國,有哪個地方像塔克拉瑪干沙漠一樣,像羅布泊一樣荒蕪得令人絕望?在這里人們極少和雨水接觸,但同時也埋藏著對雨水最深沉敏感的期待,就像每一個嚴寒的冬季都躲藏著對春天最深沉的呼喚。對于南方人來說習以為常的雨水在新疆南部則尤為喜慶,而新疆人司空見慣充滿陽光的日子對南方人來說又是這樣不可多得。每個人都在羨慕別人的生活,每一塊地方的人又都在羨慕另一片土地上的人,每個人都在追求詩和遠方,卻不知其實我們習以為常的生活就是別人眼中的詩和遠方。
這就是沙漠里的雨,它能夠讓一把傘孤單地被人遺忘。后來我來到南方,才知道南方的加濕器就像沙漠里的傘一樣無用武之地,每個人都是一把傘,都有自己的價值和意義,有時候只是到了不該到的地方,放錯了位置而已。只有沙漠能讓雨水變得與眾不同起來,我們每個人都生活在一片沙漠,也期待著一場植根于這片沙漠的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