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代的九卿,那是:太常、光祿勛、衛尉、太仆、廷尉、大鴻臚、宗正、大司農、少府。他們的官位都是二千石,又稱中二千石。因他們都是中央政府里的二千石,以示別于郡太守地方行政首長之亦是二千石而名。
在漢初,政府中人,本來大部由農村出身,他們知道民間疾苦,所以能訂出這一法規。近代的中國人,往往蔑視自己以往的政治傳統,又說中國沒有成套的政治理論,沒有大的政治思想家。當然在中國以往著作里,很少有專講政治理論的書,也很少專以政治思想而成名的人物。這并不是中國人對政治無理論,無思想。只因中國讀書人多半做了官,他們對政治上的理論和思想,早可在實際政治中表現了。用不著憑空著書,脫離現實,來完成他書本上的一套空理論。于是中國的政治理論,早和現實政治融化合一了。
中國魏晉以下門第社會之起因,最主要的自然要追溯到漢代之察舉制度。但就漢代察舉制度之原始用意言,實在不好算是一種壞制度。但日子久了,那制度就變壞了。這不只是漢代選舉制度如是,我們可以說,古今中外一切制度,都必如是。否則一項好制度,若能永遠好下去,便將使政治窒息,再不需后代人來努力政治了。惟其一切制度都不會永久好下去,才使我們在政治上要繼續努力,永久改進。制度也只是歷史事項中之一目,人類整部歷史便沒有百年不變的,哪能有一項制度經過一兩百年還算得是好制度呢?
制度須不斷生長,又定須在現實環境現實要求下生長,制度絕非憑空從某一種理論而產生,而系從現實中產生者。惟此種現實中所產生之此項制度,則亦必然有其一套理論與精神。理論是此制度之精神生命,現實是此制度之血液營養,二者缺一不可。
其實革命的本質,應該是推翻制度來遷就現實的,絕非是推翻現實來遷就制度的。我們此刻,一面既否定了傳統制度背后的一切理論根據,一面又忽略了現實環境里面的一切真實要求。所以我們此刻的理論,是蔑視現實的理論。而我們所想望的制度,也是不切現實的制度。
但宋代科舉所獲影響,卻與唐代不同。第一是唐代門第勢力正盛,在那時推行考試,應考的還是有許多是門第子弟。門第子弟在家庭中有家教熏染,并已早懂得許多政治掌故,一旦從政,比較有辦法。如是積漸到晚唐,大門第逐步墮落,應考的多數是寒窗苦讀的窮書生。他們除卻留心應考的科目,專心在文選詩賦,或是經籍記誦外,國家并未對他們有所謂教育。門第教訓也沒有了,政治傳統更是茫然無知。于是進士輕薄,成為晚唐一句流行語。因循而至宋代,除卻呂家韓家少數幾個家庭外,門第傳統全消失了。
宋代軍隊又完全用在消極性的防御上,這固然是受了唐代的教訓深,才矯枉過正至于如此。進不可攻,退不可守,兵無用而不能不要兵,始終在國防無辦法狀態下支撐。幸而還是宋代人特別重視讀書人,軍隊雖未整理好,而文治方面仍能復興,以此內部也還沒有出什么大毛病。其大體得失如是。
現代一般人,都說中國人不講法,其實中國政治的傳統毛病,就在太講法,什么事都依法辦。一條條文進出,一個字兩個字,往往上下往復,把緊要公事都停頓了。吏胥政治之又一面,便是今天所謂的文書政治。這是中國傳統政治里的尚文之弊。兩漢政治的好處,便在其質實少文。而尚文政治之害處,則最易在政治的下層低層暴露。
但他們又存心壓迫知識分子。他們只需要有服服貼貼的官,不許有正正大大的人。結果造成了政治上的奴性、平庸、敷衍、腐敗、沒精神。政治腐敗了,縱想討好民眾,民眾也得不到實惠。到乾隆時,滿族官僚日愈放肆,政治加速腐敗,那時中國知識分子的反抗意識已消沉,但下層民眾所受的痛苦卻積漸忍不住了。于是民變四起,屢仆屢興。最有名的就是所謂川楚教匪,滿洲朝廷費了很大氣力才把它壓平。但病根依然存在,一些也沒有減。所以此后滿清政府即使不遇到中西交通,沒有西洋勢力侵入,不久也仍得要垮臺。
但若全部傳統文化被推翻,一般人對其國家以往傳統之一種共尊共信之心也沒有了。一個國家的政治,到底還脫離不了權。而政治權之穩固,一定要依賴于一種為社會大眾所共同遵守,共同信仰的精神上的權。那個權推翻了,別個權一時樹立不起來,一切政治也就不能再建設。
中國社會上想從政做官的人太多了,但又再加上這些法令制度的繁密,來重重束縛他,這就是中國政治沒有起色的根源。 今天我們的政治,已經走上一新路,似乎以前歷史上的往事,可以一切不問了。其實這觀念還是錯誤的。傳統政治的積弊,雖是歷史,同時也還是現實。外貌變了,實質仍未變,如何能不仔細研究呢?
中國之將來,如何把社會政治上種種制度來簡化,使人才能自由發展,這是最關緊要的。但這不是推倒一切便可以成功。重要的不在推倒,在建立,我們說,我們要建立法治,現在我們的文書制度,層次之多,承轉之繁,使人一跑進這圈套,就無法得轉身。再加上民主二字,好像什么事都待集體商量過,于是文書遞轉以外再加上開會忙。照目前情形,只要開會和遞轉文書,已夠使每一個人在政治上不能表現出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