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對于父親,我始終懷著一種復雜的感情。以至于多年來,我小心翼翼地躲避著一切關于父親的話題。?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題記
? ? ? ? ? ? ? ? ? ? ? ? ? 失語的父親
? ? ? ? 爹老了,已是桑榆晚照。再怎么端詳,也看不到他年輕時的樣子了。那張黑白照片中的他,干練精神,像一顆挺拔的白楊,制式服裝的右上側口袋里半露出一支明晃晃的金屬鋼筆,一副知識青年的派頭兒。小時候,我就特羨慕他那只鋼筆,也渴望擁有像他那樣的一支鋼筆,可惜,他從不讓我摸。也曾想,等他抱我時,我再趁機摘下來,把玩一番,可惜這樣的機會也沒有。甚至,在我少時的印象中,沒有幾句話是關于他的。
? ? ? ? 少時,姐弟四個年歲相差很小,娘作為家里的主要勞力,她的大部分時間都消耗在能讓我們飽肚子的田地里,爹不太干農活兒,卻也忙忙碌碌的,做些非一般人能做的記賬、算賬之類的事兒。所以,學齡前,我就泡在住一個院里奶奶的屋子里。跟我的爹娘彼此生疏得像是親戚。特別是爹,在我的成長中,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缺席者。
? ? ? ? ? 那時候,爹一直在村集體擔任“要職”,或是會計,或是支書,持續了很多年。在集體上工掙工分的年代,這樣的身份是可以不下地干活的。所以,別人的爹,不是頭發上粘著莊稼葉子,就是褲腿上帶著泥巴,我的爹,永遠都是一身挺括括的衣服。那時,大約大隊是沒有辦公場所的,常見他或是跟著灰色制服,公社干部模樣的人坐在我家西屋當門的方桌兩側的椅子上談事情,或是跟我認識的鄉鄰聊田里澆水,公糧上交。他們的談話內容于我太過陌生,我不感興趣,只扒在奶奶住的東屋門口向他們張望。客人見到我,大半會逗我一句:“閨女,幾歲了?”或者會說一句:“一看長相就是你爹的閨女。”爹才會少有地朝著我笑笑。
? ? 他的笑,像久雨初晴,于我,很難得,所以,我極為珍貴地藏起那縷微笑,并且細細玩味,直至若干年后的一天,我還愿般坐在她的床頭。
? ? ? ? 前不久,爹中風了,輕度的。中風后的爹嘴角向一側微微翹起,這一翹,仿佛更是影響了他的口語表達能力,他跟我的交流更少了。常常,我去看望他時,鋪排在我們面前的是大片的空白,荒野般的寂靜,我努力從時光深處打撈出一些往事,希望能打開他的話匣子,每次只是徒然努力。偶爾,他也會含混不清地跟我說起那件事的結果,飽經滄桑的臉上,從褶皺間生發出絲絲歉意,令我不敢直視 。
? ? ? ? 我似乎早就忘記了,但當時明明是怨著的。九十年代初期,我從武安師范學校畢業,走上了鄰村小學校的講臺。漸漸地,最初的工作激情在我青春的軀體慢慢消褪,厭倦、疲憊、挫敗感厚重地籠罩著我。我的心理平衡被錯亂地打破。這時,晚我一年畢業的哥哥,已在爹的求告下,分配到市里的一所醫院工作,成了一名人人艷羨的城市人。想想自己,當初是如何在同伴欽羨的目光中走出村莊的。幾年后,又重新回到了原點。我不甘心。于是,我在爹面前摔鍋扔碗,故意不跟他碰面,甚而有意無意地譏諷他“重男輕女”。不更事的我任性至極,絲毫沒有考慮過他的感受。現在想來,一個農民,特別是如父親一般沒有任何政治背景的農民,是怎樣拎著一籃子雞蛋,低聲下氣,踏進別人家的高宅深院,去跟一個僅僅是認識的在某單位做官的人說盡好話,才換得了哥哥的職位。在我當時充滿虛幻色彩的青春的夢里,我希望我能融進城市那閃爍的霓虹里。可是,眼下,泥呼呼的孩子,一刮風就塵土飛揚的校園,破舊的辦公環境,讓我時時產生逃離的念頭。我用表情表露出我的不快,我用極度低落的情緒進行無聲抱怨。父親似乎是感覺到了,沒有說什么。他默默地從養雞的鄰居家里拎來一籃子雞蛋,出了門。
? ? ? ? 自從爹中風之后,他的一條胳膊就莫名疼起來,針灸、拔罐都無濟于事。醫生建議他多活動,于是,我總是看見他 在伸,甩那只胳膊。當我試圖想幫他時,他似乎是羞怯地推開了我的手,嘴唇動了動,但沒有說出任何話來。似乎是有什么東西把話卡在了喉嚨。
? ? ? ? 我的記憶中,爹就是一尊沉默的雕像。就那么無語地,默默地,注視著我的成長。
? ? ? ? 中考那年,縣里唯一一所重點高中的錄取通知書飛落我家。我捧著自己寒窗苦讀換來的那張紙,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憂,從父親的臉上也看不出任何表情,我沒敢去征求他的意見,只是默默地撿起了散落在墻角的初中課本。80年代的冀南農村,物質生活還不夠豐裕,孩子們能考上中專,就能跳出農門,吃上指標糧,這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而高中三年,前途未卜,如若考不上中專或大學,還得回到農村,重復著父輩們日復一日的生活,所以,大多數成績優秀的孩子會在中考時選擇上中專。這不能責怪我們的父輩見識短淺,他們是農民,而農民能看到的就是來年的收獲。爹希望更快地看到我的收獲,我能明白,因為鄰居家的芳姐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 ? ? ? 當年,鄰居家的芳姐,在三年的高中生活結束后,與大學無緣,受到重創,無心戀戰,卷起鋪蓋卷兒回到了農村,重復著父輩們“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耕生活。農閑時,就混在男人堆里,靠在一輛濺滿泥點子的電動車上,在塵土飛揚的額馬路邊兒等活兒干。如今,孩子的拖累,生活的艱難,使得只比我大幾歲的芳姐面容看起來蒼老許多。
? ? ? 錄取通知書在我家那個木質的梳妝匣子里靜靜地躺了有一段時日,爹突然有一天跟我說:“收拾收拾,明天去補習吧!”原來,為此,他找到了鄰居家的一個在某重點中學當校長的親戚。當時,和我們一樣想法的人不在少數。當年,浩浩蕩蕩的復讀大軍成了一道風景。樸素的農民觀念里,這個階段的收獲是最實際的。
? ? ? ? 第二年中考那天,好幾位同學的爹就守在考場的警戒線外向自己孩子的背影張望,我沒有看到我的爹。我還是以十二分的努力參加了中考,并最終被當時很吃香的師范學校錄取,實現了爹的收獲夢。
? ? ? ? 活動累了的爹停了下來,目光散亂地盯著遠處。我逗爹:“當年,我和哥一個考上大學,一個考上中專,你高興不?”爹孩子般羞澀的神情沒有逃過我的眼睛。
? ? ? ? 他當然是高興的。我依稀記得,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天,他少有地在飯桌上跟家人說起了他遇到的一件事。他在給我去當時的公社辦理糧戶關系遷移時,負責辦理的工作人員奇怪地問他,不是去年剛辦了嗎?怎么又辦?他說,去年是給兒子辦,今年是給閨女辦。要知道,在當時農村教育條件落后,家長普遍不重視教育的境況下,家里能有一個考上大學已屬不易,更別說連續出了兩個,對于當時的場景,他沒有給我們描述得更詳細,不過,我猜想,他一定語氣里滿是炫耀。
? ? ? ? 爹的失語,我已經習慣了。他不僅僅是忙,在他的內心深處,有一塊外人無法企及的傷痛。
? ? ? 爹天資聰穎,在附近村里那個只有幾間教室,十幾個孩子的學校讀完了小學,就來到離家五里,當地最大的鎮上“深造”。那時,正值六十年代的那場大饑餓,草根,樹皮被一臉菜色的鄉民們當作糧食吞下去,整個大地陷在一場前所未有的災難里。他正值“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年齡,自然也是每天餓得前心貼后心,在學校,填飽肚子成了和他同齡的同學們的心愿,求學倒成了其次。為了安慰咕咕叫的肚子,他和同學結伴兒去偷學校種的未成熟的茄子,躲在稀疏的麥攏里用手把快要成熟的麥粒搓開吃掉。最終,他難以忍受那種噬心的饑餓,帶著行李,一路歇了又歇,自作主張終結了他的學生生涯。后來,跟他同窗的幾個捱過那場饑餓的同學,按照政策都參加了工作,成為了國家干部,而我的爹,因為當時的半途而廢,成了一個農民。多年后,鄰村的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校長,在提到我爹時,還連連表示遺憾,在他的眼里,父親的聰穎是無人可比的。這也成了爹的一塊心病,但倔強,自尊的他從不愿跟人提起,只是偶爾輕輕地嘆一口氣。
? ? ? ? 爹終是老了,他似乎是沒有力氣再跟我提起任何事,我也任由著他,陪他度過安安靜靜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