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小說-王朝記·血(一)

著者:幽明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唐)王維

黑馬騰躍而過,塵沙妖術般揚起,直撲向小女孩,騎手狠抽一鞭,飛眼瞟向她。有點腥氣兒。她捂鼻,扭轉頭,姐姐也做著同樣的動作,瞥眼間見她睫毛微濕。一眾旁人喧囂鼓噪。

離死亡這么近,人們卻如此開心。

“忍一忍,快完了?!苯憬銓捨康?。她是今天在場的最漂亮的一個,可男人們的視線都被一匹馬勾去了。黑馬再次風馳電掣般飛過,馬尾拖著的物體被拉扯得認不出原樣,但人們原先是認得的。小女孩忍住淚,姐姐突然小聲道:“我不舒服,要回去了?!鞭D身走了。幾個少年醒過神,也尾隨而去。

人群嘩聲雷動。死刑經常有,難得的是每回都感覺新鮮,如果這也算一種全民娛樂,發明這種娛樂的人大概不會覺得愧疚,懲罰惡人怎會愧疚呢?

黑馬噴著大大的響鼻緩慢下來,正好停在她面前。騎手跳下馬,看了看小女孩,眼神有些同情,有點失望。有人歡呼著上前,一刀砍斷系在馬尾末的繩子,繩子末端綁著什么東西,血肉模糊的讓她不敢想下去。

小女孩臉上泛起與她的年齡很不相襯的凝重來。胃里在翻江倒海。她走開去,突然爬上就近的一匹馬,沿著剛才黑馬跑過的路線慢慢走著。

“咦,二格格1,您不能騎那匹馬,性子沒馴夠好,會給摔下來的!”她不理那騎手,輕抽一鞭,馬“得得”地小跑著。

碎骨頭。爛皮。一條條一絲絲的肉。滾滾沙塵像吸血蝙蝠,吸飽了血,凝結成奇形怪狀的斑斑色塊,滿懷惡意沖她張牙舞爪,活像猙獰鬼臉。一具活生生的血肉之軀怎么會被分解成如刀剁石磨般?小女孩細弱的小手快要握不住韁繩。她忍了許久,終于嘔吐出來,搜腸刮肚大漱一番,面紅氣喘好一陣,被毒辣的日頭烤得眼冒金星。

第一次觀刑就受不了,還是不是蒙古人?不過,眼下沒法計較什么身份問題……小女孩緩過勁,淚水硬是不肯冒出來,“呸”了一聲,憑我個人之力,也無法改變什么,但是,還是那句話,讓那幫毫無憐憫之心的家伙統統見鬼去!至于見鬼后下一步怎么辦,還沒想好。

那騎手不放心,騎馬追上來,小女孩任他在身后不疾不徐跟著,就是不理他。她受不了這家伙拖死了人還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雖然她知道下死刑令的是自己的父親。

小女孩策馬回轉,終究是小孩心性,任馬兒一溜兒閑步,有時停下來吃草,偶爾回頭溫柔地瞧瞧主人,似乎很滿意今天的待遇。迎著科爾沁2干燥欲燃的風,她慢慢將不愉快丟開一邊,極目遠眺。對這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土地,她總是看不夠。

沉重的天幕下,科爾沁草原綠黃相間,大群大群的綿羊從一邊涌來,從另一邊長泄而下,氣勢壯如鋪上厚厚的會移動的白毯。那高高隆起的是沙丘,人們叫它坨子地,粗礪的沙子隨風鑄形,若長滿了蘆葦和小黃柳,就成為孩子們打沙仗的地方,父母們千叮萬囑,小心風向變化,沙子發起狂來要吃人的。而供牲畜食用的低濕草甸,大大小小密密麻麻分布于各個坨地之間,長滿羊草、冰草、隱子草或馬藺,都是馬兒羊兒愛嚼的美味。科爾沁草原一望無際,陽光下棵棵小草跳起舞,被風吹得一會兒向左一會兒向右。極遠地平線處,朦朦朧朧一色的青灰暗黃,像什么人隨意抹上去的,小女孩看不清是什么,但聽大哥說,是大片大片野獸出沒的松林,她有一次騎馬偷偷跑去,半路被人截了回來(這人正是跟在她身后的死刑騎手),回家挨了父親一頓好罵,不怕給野狼吃了?!她只能想象,小巧頑皮的松鼠在松林間蹦蹦跳跳四處找食的可愛樣子。

更遠的地方是什么?

小姑娘沒精打采。更遠的就是我去不到的地方。而我去不到的地方,往往已有人捷足先登了。


孝莊皇后:12歲,她的名字還叫布木布泰、還沒有認識多爾袞、皇太極的時候,似乎已過完一生。

太陽逐漸西沉,火氣仍然大烈,煽起陣陣熱風,為成群的牛兒馬兒羊兒刮去夏末的暴戾之氣。太陽總要在酷暑將盡前發發余威的。草原被陽光鍍成深淺不一的金綠色,大哥說,一棵棵小草就是我們蒙古人的綠金子,養活牲畜,養活所有人。

小女孩握緊韁繩,望著天邊盡頭不可知的所在。她形單影只,伏下身子輕拍馬頭,這動作顯得萬分沉重,那一瞬間,好像她的背上負著千斤之重。

這就是我的家呵!生我養我的家,一樣是塊傷心地。

她發出遠比自己的年齡老邁得多的感慨,為什么會這樣,她也說不上來,父母兄姐都說她是個小大人,不像12歲倒像20歲。她不懂什么叫早熟,只覺得自己生來如此,她見過初生嬰兒一臉皺褶像個小老頭,足有100歲,她想,我出生時一定也是這樣。

不過,小大人終究還是小孩子,她被牛羊吃草的溫暖場面逗得高興起來,想起家里醇香的馬奶酒,各地進貢來的酥油饃饃和糖果,她干脆讓自己沉浸在家鄉人的歡樂里,不去記起那血與沙。

節日里,大伙玩得多高興!白節3時兄弟姐妹們吃手把肉和餡餅,那個味兒呀,不是一般的香!那達慕會上大力士們摔跤比賽,勝者贏得少女們頻送秋波,不過可不包括她在內(她還什么都不懂呢);夏秋兩季的祭山會,殺牛宰羊、飲酒唱歌、賽馬射箭,滿場盡是愛玩鬧的年輕人,姐姐長得漂亮,身邊總是圍著一堆癡情少年,而她這個妹妹呢,對男女之情懵懵懂懂,大哥最疼愛她,兄妹情深,大哥不時半開玩笑道:“日肯朵4,你這么聰明伶俐,阿爸說只有草原大汗王才配得上你呢?!?/p>

“哪個汗王?”她正玩得興起,隨口問道,無暇理會話中深意。大哥支支唔唔,連忙把話頭混過去了,這事沒作定之前,可不能亂說。她剛學會騎馬,正興高采烈地讓馬兒小跑兜風,興奮得大叫,把大哥的話忘個一干二凈。短短12年人生,遠不足以教會她命運有時尚不如一匹馬那么容易駕馭的道理。

但是,落日余暉下,小女孩忽然記起大哥的談笑,過往種種一一回閃,她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皆因婚姻大事的念頭從未入過腦中。得了,我才12歲,胡想個什么?額各其4比我漂亮得多,先到她才到我。

她一點也沒有嫉妒姐姐的美貌的意思。蒙古人性格豪爽,沒那么多小肚雞腸。姐姐大她4歲,姐妹倆一向不是特別親密。4歲的年齡之差已讓姐妹間缺了不少共同話題,當妹妹尚年幼無知時,姐姐就已有媒人來說親了;從懂事起,她就見姐姐身邊永遠有一群小伙子圍著轉,姐姐是沐浴著男孩們寵愛的目光長大的,也多與他們玩在一起,無意中對于容貌稍遜的二妹便少了關注,但姐姐脾性溫柔文靜,姐妹倆平日相處仍算和睦。

其實這位姐姐的情況在今天看來有點奇怪。古時女子盛行早婚,13、4歲是當時蒙古女孩子出嫁的普遍年齡,早至10歲的也有,17、8歲結婚的就少了,過了20歲仍未嫁的更是老女了,家有老女,父母也會臉上無光,而這位姐姐快17歲了,小女孩隱約覺得奇怪,姐姐為何還沒嫁呢?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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