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路獨行
我和蓋海波同村同齡甚至在小學同年級,按說應該算發小了,可是我們之間卻長期像兩條平行線沒有像樣的交往,若不是那張發黃的小學畢業照作證,我很難相信我們在同一個班級里度過了五年。
由于海波留級的緣故,我比他早一年進入縣城讀初中,心理上積累了些許優勢。不過他進入初中不到半年就脫胎換骨,混得風生水起。
我也正在從這時起才真正領略到他的模仿本領。他首先從改姓名做起,來規劃設計自己的非凡人生。后來我一度認為他曲解了《論語》中“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的含義,所以首先動了改名的念頭。
我曾在他的書本上看到他的名字由蓋海波變成了郭連杰。我推測他改姓名的原因是這樣的:叫海波的人實在太多,僅我們這個不到五百人的村子就有四個海波,我們班五十來人就有王海波、李海波兩個男生,海波兩個字差不多成了男生的代稱,很不利于個性的彰顯。
至于改成什么他也頗費了一番心思,思來想去只有《少林寺》中主演李連杰的名氣最大,因此他的名字就變成連杰。至于為什么要改姓,我覺得他主要是考慮到字形美,我曾不止一次查字典,發現“蓋”作為姓氏講只有“gě”的發音,而在我們的方言里卻念“guō”,有時為了準確知道別人的姓氏,我們一般問人家:您是羊頭“蓋”還是大耳朵“郭”啊?海波認為“蓋”的字形不美,沒有“郭”那么舒展和奔放,于是便把自己的姓改成了大耳朵“郭”。
這次自作主張的改名事件成為海波脫離我們這幫農村哥們的起點,已經蛻變成為郭連杰的他與我們漸行漸遠,義無反顧地向本班城里的兩個男生小興和小強靠攏。
小興長得最有特色的部位是有一張寬闊的嘴巴,可以與后來崛起的女影星姚晨舒淇媲美。他爸爸在縣政府工作,他時髦的裝束和干部子弟的身份不僅能吸引女孩子的目光,也成為海波皈依的重要因子。小強擁有英俊的外表和強悍的性格,雖非出自名門,卻是來自城里街道一名街痞。
眼見得海波卑躬屈膝,與那兩個家伙發展成為莫逆之交,我們只能怒其不爭,卻無計可施。既然友誼是建立在攀附的基礎上,那么他們之間的禮尚往來也就帶了不等價的成分,我曾見過海波用自行車馱著一袋新磨的大米拐進縣府家屬院的大門,而得到的回饋是一塊因走字不準而被閑置的鬧鐘,這種類似于宋與遼的朝貢關系一直持續到初中畢業。
自從打入城市人群內部,海波的裝束也開始與城里接軌,頭發刻意向后梳理并且油亮起來,衣服也更換愈發頻繁,最顯著的是他換了一輛嶄新的二六平把小輪自行車,與我們騎的半舊的二八大輪自行車相比更具有了城市化的特征。
放寒假后,我偶爾一次去他家找他玩,竟然發現他的口音也發生了顯著的變化,他操著帶有方言特征的普通話管他爹娘叫爸和媽。我當時感覺比吃掉一只蒼蠅還要難受,不過我很佩服他的勇氣和膽量。
不出我所料,海波的“改革”沒持續多久就偃旗息鼓了,他不得屈服于農村傳統文化和風俗習慣的壓力。本來嘛,方言和稱呼是從他吃奶時就形成的,怎么能說改就改呢?他能適應,可是一度變成爸爸媽媽的爹娘受不了來自街坊異樣的目光。
三年的中學時光一晃而過,踏進社會的郭連杰一步步復制成功者的足跡,夢想早日出人頭地,可惜幾乎都是畫虎類犬。他開過照相館,當過保安,后來到大都市闖蕩多年杳無音信。當我再次聽到關于他的消息時,他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了——據說加入了某省某黑社會組織的一個過河卒子,連性命都葬送在“自己人”手里。
海波在模仿他人的過程中逐漸迷失了自己,不過他內心是善良的。初中時,我們一群小伙伴聚在我家偏房里,學社會上的人偷著煮肉喝酒。
肉的來源就是由海波提供的,他家養著貂,皮用來賣,肉就被海波偷偷端來倒進我家的大鍋里。貂肉有股子騷味,即使費了我家半個草垛來煮,但是騷味依舊。不過,則并不影響大家開懷暢飲,一醉方休。
臨近高中畢業時,我去海波冷清的照相館照畢業照。店里有幾個社會青年幫海波撐場子,我想:如果這幫人天天在這里蹭吃蹭喝的,誰還敢來照相啊?海波很熱情,一寸兩寸各照一個版,死活不要錢。海波好面子,講排場,照相館很快關張大吉了,挺可惜的。
想起海波這三十年短暫的人生路,我將導致其悲劇性結局的原因歸結為模仿。模仿也是分層次的,而他總是維持在模仿的最膚淺的層面上——他看不清楚別人人生軌道中深刻的內在品質,而一味地模仿其表象,導致理想與現實南轅北轍。
中學三年是他“模仿”生涯的奠基期,當時那些頗具喜劇色彩的因子最終醞釀成一場人生的悲劇。模仿終于成為他的生活方式和指引人生航程的坐標,直到這艘航船被社會的一股暗勢力無情地傾覆,悲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