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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聽到水聲,許多種:水波被攪動時的晃蕩搖曳,某種事物浮出又潛入時發(fā)出的悶響,水滴粉碎在馬賽克上,以及――吐泡泡的聲音。她停下手中的記錄——盡管讓日記受潮并非如她所愿,但身為效率至上主義者,這種時候總得順帶找點事情做——面無表情地看向鼻子以下正潛在水中、發(fā)出奇怪噪聲的帕帕拉恰,作為無言的警告。
? 帕帕拉恰停止了試圖引起她注意的怪異舉止,把雙臂搭在浴缸邊緣、探出腦袋,像只剛和獵物結(jié)束交歡的海妖般懶洋洋地趴在那兒,并巧妙地隱藏起自己的鱗片,等待下一個可憐人上鉤。
? “嘿,如果你還在為我向那個小家伙發(fā)去照片一事生氣……”
? “你完全有理由將自己的內(nèi)衣圖片優(yōu)先發(fā)給一位只見過一面的九歲女孩而非你的交往對象――說真的,你到底是怎么相安無事地生活到現(xiàn)在卻還沒因性騷擾而被逮捕的?”
? “如果你還在為我向那個小家伙發(fā)去照片一事生氣,”對方固執(zhí)地將被她打斷的話復述一遍,“你可以想想,她最多只是先行閱覽了部分高清美圖,而你,可以隨時隨地看個夠。來,敬請欣賞。”
? 說罷帕帕拉恰換成跪姿,反手撐著浴缸,上半身浮出水面。那是尚未獲得靈魂時候的溫蒂娜,她們之間隔著滾滾洪流。水珠從一切曲線的峰部滴落——睫毛、鼻尖和乳房——而紅發(fā)又如羽翼般遮蓋住所有隱秘的地方。
? 聽說在墜海前,水妖曾也是鳥的妖怪。于是如帕帕拉恰所愿,露琪爾凝視那具胴體。
? “我需要調(diào)整你的食譜。你到底瘦了幾磅?”
? “噗通”一聲。帕帕拉恰再度潛入水中,看起來就像她的不解風情掃了對方的興。
? 她沒理會帕帕拉恰,順著剛剛的思路低頭在日記本上劃了兩筆,列舉出數(shù)個改善食譜的方案。
? 陪護帕帕拉恰洗澡的習慣始于數(shù)年前,契機是一次她眼睜睜地看著同居人從浴缸被搬進醫(yī)院的冰浴槽――她至今仍對那容器的樣貌記憶猶新,因為它太像一具棺材。浮冰蓋住對方體溫過高卻沒有血色的身體,如一顆顆裝點墳塋的寶石。
? 原本帕帕拉恰認為她完全沒有必要做這事,“我不在家時可怎么辦呀”――同居人如此反駁道。她表示這份擔憂不無道理,于是立刻想方設法說服帕帕拉恰的經(jīng)紀人在對方洗澡時每隔十分鐘去一個電話,確保平安。當然,她清楚自己不可能無時不刻地提供保護,但至少在對方在身邊時,她不希望出現(xiàn)任何紕漏。
? 后來帕帕拉恰似乎不愿再花費力氣改變她的決定,轉(zhuǎn)而開始勸誘她和自己一同進入浴缸――這是兩人開始交往之后的事――但依然被她否決了。她說這樣就難以在出現(xiàn)緊急狀況時第一時間呼叫救護車或做出救急措施,那便失去了陪護的意義。
? 于是兩人奇妙的生活習慣維持至今。大多時候帕帕拉恰洗得很慢,她就在一旁做記錄或翻閱資料。后來她干脆在浴室中加了張單人沙發(fā),大理石盥洗臺旁邊,靠近壁掛式電話的位置。這是她為數(shù)不多的為這棟房子帶來的變化。
? 不過與以往不同的是,平日的帕帕拉恰不會在她記錄或閱讀時打斷她。她們心照不宣,選擇讓彼此都舒適的相處方式。因此帕帕拉恰會頻繁地搭話、打斷她的思路,原因無疑是出自她自己身上。她甚至連其中的理由都一清二楚。
? “上次拍那組水下的時候,他們說我讓他們想到愛麗兒。”她毫無征兆地回憶起幾個月前對方閑聊時所說的話,并對自己為何在為數(shù)眾多的關于水妖的聯(lián)想中,唯獨忽略了那個紅發(fā)的――也是最友善的意向感到困惑。她記得自己當時回答,從年齡來說不覺得有點勉強嗎。我還年輕著呢,對方立刻嬉笑著抗議。
? 記憶讓她從書寫中走了神,不受控地再度朝浴缸的方向投去一瞥。可這次看到的光景卻更難與她的迪士尼公主結(jié)合起來。帕帕拉恰正從水面中浮出,又長又厚的頭發(fā)將那張圣像般的面龐完整遮蓋,看起來倒像只不幸落水的貓科動物,或者突然變異的水怪――會用毛發(fā)般的觸手將人拖進水中的那種,可能出現(xiàn)在某本日本民間故事集里。
? 露琪爾側(cè)過臉嘆息,同時臉上浮現(xiàn)出些許笑意。
? 她起身、將日記本封皮用圓珠筆夾住,放在她的專屬坐席上。接著她開始脫去那雙黑色纖維手套,把它們搭到盥洗臺上那鋪著鏤花白布、裝滿了各色小發(fā)夾的手工編織框邊緣。
? 她如胡爾德勃蘭特般向湖灘走去。伸出難得裸露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替對方撥開濕漉漉的額發(fā)。而帕帕拉恰似乎老早就預料到她會這么做――當那雙自下而上打量著她的眼睛顯露出來,她就立刻理解了這一點。
? 她不知道俯視帕帕拉恰的自己露出了怎樣的表情。視線從地板回到對方眼底。那一定不會太好看。
? “別在意啦。”帕帕拉恰唱歌般地對她說。
? “我沒有生你的氣。”
? “我知道。你從未生過我的氣。”
? 她從未真正在意過帕帕拉恰是否最先給誰發(fā)過什么照片。好吧――硬要說的話,或許有那么一點,但完全可以忽略不計。壓迫她的是另一些事:她們的時間所剩無幾,新的療法卻被確認無效。原本她認定已在緩解對方病情方面取得了突破,但隨著時間推移,投入的藥物越來越難奏效。直到兩周前的治療過程中,帕帕拉恰突然對藥物產(chǎn)生了嚴重的過敏反應,一度在生死邊緣游走。而如果她不能找到問題的根源出在哪兒,那么過去幾年的努力都將功虧一簣。
? 我很抱歉。我搞砸了。一切都是我能力不足。她想這么說,就像她曾經(jīng)說過千百次的那樣。可她沒辦法,因為如今她們正討論的只是無關痛癢的事,是關于她的女友竟最先把現(xiàn)場照片發(fā)給一個九歲女孩的事,而帕帕拉恰才是造成這場不快的始作俑者。對方的話語在她腦中回響,聽似乞求原諒的言辭卻是溫柔的赦免。別在意啦。
? 她為對方把額發(fā)別到耳后。
? “所以,你問過她的想法嗎?”
? 那一日,帕帕拉恰脫離危險后,為了讓幾乎不再工作的大腦恢復清醒,露琪爾來到醫(yī)院一層毫無人氣的露天餐飲區(qū),找到角落坐下,并著食指和中指積壓太陽穴。沒過多久,盛著兩個紙杯和一個太妃甜甜圈的托盤被放到她所在的桌子上。
? 她頂著黑眼圈,反應遲緩地注視來者數(shù)秒,隨后疲憊地答道:“一個人生最大心愿是為自己訂制棺材的人還能有什么想法。”
? “如果某天她因不堪重負而簽署了DNR*,”杰德拉開她對面的座椅坐了下來,坐姿端正、背脊挺得筆直、雙手在桌子上自然交叉,仿佛在面對一位客戶,“那你就束手無策了。”
? 若在以前,她可能會為對方不請自來的舉動揶揄上一兩句――“我和你很熟么”或者“你是不是很閑”一類的――不過她那時委實沒有玩笑的心情,于是只默默拿過托盤中的甜甜圈啃了一口。
? “嘿,那是我的。只有咖啡是你的。而且你之前怎么說的來著,’我鄙視一切甜到讓舌頭麻痹的食物’。”
? “你還忽略了一種可能性,比如我那時只是想隨便找個取笑你的理由。”
? “感謝你貼心的說明,露琪爾女士。我怎么就沒想到呢。”杰德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并不出所料地被燙到了舌頭。
? 不可思議的是,露琪爾感到自己比起剛落座時鎮(zhèn)定了許多。至少在這番簡短的對話之后,她的手雙手已經(jīng)停止顫抖,并可以無礙地拿起屬于自己的那杯咖啡。她感到自己正逐漸恢復如初――思維和說話方式都是。隨后她向杰德遞過甜甜圈,杰德?lián)]手,表示送她了。
? “我當然有。”露琪爾回到最初的話題上,“她不可能起訴我。”
? “怎么做,讓她立遺囑?”
? 她無言地瞪著對方,而杰德聳聳肩,認為自己僅是陳述一個她早該明白的事實。她們的對話出現(xiàn)短暫的中斷,就如一群男孩眼睜睜地看著他們的寶貝足球被踢入河中時的那段空白。并且她突然想到,法斯法菲萊特那個小家伙會滿口起訴,八成就是眼前這家伙的錯。
? 說到留有不解之緣的人物,杰德無疑也是其中之一――且比和法斯法菲萊特的關系來得更長久和難以掙脫。杰德曾和她就讀同一所小學以及中學,小學時估計是學生中擔任班長次數(shù)最多的孩子,中學時則毫無爭議地被推舉為學生代表(聽說大學時還是學生會主席,不難想象),在露琪爾看來那只是性格使然,因此大家都樂于把麻煩事推給對方罷了。
? 至于她自己――以前的她遠比現(xiàn)在難處得多,乖戾且不留情面,加上家庭原因,聰明的孩子都選擇對她敬而遠之。她也樂得如此。當然,也總有那么個傻孩子――比如現(xiàn)在正坐在她對面的這一位――鍥而不舍地對她管這管那。她不勝其煩,時常對對方惡言相向。小姑娘被氣得眼眶發(fā)紅,邊跑邊發(fā)誓再不理會她,然后過幾天又像無事發(fā)生般對她的發(fā)型和襪子評頭論足。
? 原本在自修完AP課程啟程前往紐約后,她以為和杰德的這段孽緣也將宣告終結(jié)。直到兩年前經(jīng)人介紹,發(fā)現(xiàn)杰德竟成為這間醫(yī)院所聘請的律師團成員之一。盡管她向來不怎么相信命運這種東西,此時卻仍有種被針對的感覺。
? 對此她的結(jié)論是,好吧――也許這間醫(yī)院的醫(yī)療水平過于先進,因此董事會認為沒有必要在律師上做過多投資。杰德聽罷一板一眼地為她羅列自己的功績,說自己就讀于T3法學院之一,全年GPA都為4.0,并且高評價通過了UBE考試,等等等等。她裝作不感興趣,“刻板的人,刻板的學科”――不難想見,這立刻遭到對方另一波義正辭嚴的反擊。
? 不過調(diào)侃歸調(diào)侃,她完全清楚杰德是怎樣的人、值得怎樣的成績,以及對方話中的道理。杰德猶如一面鏡子,永遠在說“正確”的事,尤其是那些符合道德標準的,使她屢屢行走于懸崖邊緣而不至于徹底滑落。只是她們相識太早,她早已習慣不在對方面前掩飾自己最惡劣的那一面――她們不知不覺只能采用這種方式對話,卻使兩人都落得輕松。這和在帕帕拉恰面前的坦率有所不同,因為在那個人面前,往往僅是因為任何掩飾都沒有太大意義,在適應之前,總帶著不得已而為之的挫敗感。
? 杰德對她的態(tài)度抱以嘆息。
? “一個常年與未成年同居并發(fā)生關系的犯罪者和一個徹頭徹尾的控制狂,你們可真是絕配。”
? “我們做那事兒時,我已經(jīng)成年了。況且我父親也同意了,我總得有個地方住。”
? “你怎么不否認控制狂的部分?”
? 她從桌子中央的立式圓木桶里取出糖包,從中間撕開。砂糖粒發(fā)出“嘶嘶”聲,在她的摩卡表面堆積并融化。一個缺失外殼的沙漏。
? “你會殺了她的。”
? 露琪爾機械地重復剛才的動作,只不過這次糖粒灑到紙杯邊緣,在桌面上四散,仿佛它們原本曾是整體。
? 她承認自己最初忽視了治療所能帶來的風險,那并非試行錯誤后只要重新來過便能一筆勾銷的行為。嘗試伴隨代價,如今她的治療方案遠比疾病本身更具威脅。她認識到這一點,并為此飽受折磨。可她不想放棄。還不到放棄的時候。
? “……我是她的醫(yī)生。我會治好她的。”
? “如果你是指用你根本不知道有沒有效果的療法,去治一個你根本就沒搞懂過的疾病――那么這兩者究竟有什么區(qū)別?”
? “好極了,一個法律系高材生永遠比一名醫(yī)生懂得如何對待她的病人。等你的客戶因為敗訴而心臟病發(fā)作時,別急著叫救護車,動用你的才智當場給他做個心內(nèi)直視術。”露琪爾頓了頓,說,“我會治好她的。”
? “靠什么?奇跡?”
? “靠我的手。”奇跡或上帝――諸如此類的東西,她不會讓他們碰帕帕拉恰一根頭發(fā)。
? “聽著,”杰德深吸一口氣,似乎在進行她的總結(jié)辯論,“如果你確實喜歡她……”
? “她是我的病人。”
? “而你只是她的醫(yī)生?――你真這么認為?”
? 她語塞。這本不是個應該躊躇的問題,可她依舊停了下來。短暫的遲疑令她暗自心驚,這是她第一次覺察到自己潛移默化的改變。不該是這樣的。
? “你可以姑且認為現(xiàn)在還有時間。但是再過些日子――如果你真的喜歡她,那么總有更適合的方式去度過那段時期。你們可以去約會,旅行,或者……”
? 她想起收藏在日記旁的那些從未被使用過的紙片。
? “這算什么?一個法律意見?”
? “一個來自友人的建議。”
? “我不記得我們何時變成了那種關系。”
? 杰德站起身,難以忍受地瞪著她。如果我再理會你,我就是世界第一的傻瓜。女孩說著,抄起咖啡杯站起身,扭身離開。
? “杰德!”她開口叫住對方。
? 杰德聽到她的呼聲,背對著她在原地駐足片刻,最終仍是轉(zhuǎn)過頭,用一張仿佛剛吞下一整罐魚肝油的臉沖著她。
? 她舉起杯口、搖晃手腕:“下次請你喝咖啡。”
? 對方咬咬下唇,緩慢地頷首,接著告訴她自己在十分鐘后安排和院長見面,因此不得不告辭。
? 杰德是個傻瓜,露琪爾想。她老早就知道了。
? 帕帕拉恰從浴缸中走出,她踮腳,為對方披上浴巾,就如皮格馬利翁為他的作品雕上衣褶。當她在十四歲第一次觸碰這具裸體時,她們還遠非如今的關系。
? 來到這棟房子的第一天,她要求對方做出那時承諾的第二件事的證立。“我需要了解你的一切。你的習慣、飲食、生理期,你的性愛經(jīng)歷。”十四歲的女孩坦蕩地向?qū)Ψ教裘饕磺校鏌o懼色,一副充滿職業(yè)素養(yǎng)的口吻,“以及他們的名字,以備參考。”
? 那人撐著下巴,表情并無尷尬,倒顯得饒有興味:“可這和我的疾病存在任何關聯(lián)嗎?”
? “如果連我都能回答這個問題,那你現(xiàn)在應該已經(jīng)健康得像只活蹦亂跳的火烈鳥了。我只是不希望放過任何可能因素。”
? 對方聽罷“嗤嗤”發(fā)笑,抵在交疊雙腿上的胳膊肘向一側(cè)傾斜,讓那毛蓬蓬的腦袋也愉快地歪向一邊。隨后將那些名字一個接一個地脫口而出,就如羅列周末的超市采購單:“亞伯、安迪、艾倫、亞當斯、亞里士多德……”
? 隨后帕帕拉恰唐突地停下話端,眼睛向上轉(zhuǎn)了轉(zhuǎn)。而她莫名惱火地中斷記錄、抬起頭:“怎么了?我跟得上你的說話速度。”
? “我只是突然編不出什么以A開頭的男性名字了。”
? “那位偉大哲學家的弟子。”
? “……不行。亞歷山大不行。”
? “為什么不行?”
? “如果有機會,你會知道的。”
? 她把其他名字悉數(shù)劃去,只將最后那個名字端正地記在顯眼的位置。
? 除了剛才遭遇的特殊狀況,帕帕拉恰對她展現(xiàn)出驚人的配合,無論什么指示都欣然遵從。其中不含有絲毫居高臨下的嘲弄,如耐著性子陪小孩子玩過家家——對方倒更像一位經(jīng)驗豐富的醫(yī)者,關切地注視自己的學生在鏡子前張開嘴巴、自己為自己拔取智齒。
? 帕帕拉恰開始褪去衣服,迎接她們的第一次觸診。那時對方只穿了高領針織衫和亞麻長裙,但依然脫得很慢。“全部?”——對方問道。全部,她點點頭。
? “你是那種在剝洋蔥時把它一直剝到?jīng)]的類型?”
? “你的話變多了。你在緊張嗎?因為你要向一個十來歲的同性展示裸體,而不是對著那些大胡子設計師。”
? 帕帕拉恰高揚起眉頭,似乎覺得受到了挑釁。最先從對方身上剝離的是船襪,腳鏈被挑開、掛到埃及神殿式的首飾架上,滑落到地毯上的長裙向四周盛開,高領針織衫則在其上二次綻放——一簇穿花玫瑰,絲綢內(nèi)褲是它遺落的花芯。當對方背對她舒展蝴蝶骨時,最后的遮蓋也無聲凋零。帕帕拉恰秉持著一位模特的職業(yè)素養(yǎng),邁著穩(wěn)健而優(yōu)雅的步子來到吧臺旁的高腳凳上,并攏雙膝。
? 她坐在帕帕拉恰的對面,聽對方對過去的經(jīng)歷娓娓道來。
? 我曾經(jīng)也像現(xiàn)在這樣被人審視。在你這個年紀,謊報了年齡,去一所美術學院做裸體模特。我第一次在如此多的人面前展示身體。教師讓我挑一個放松的坐姿,可我依然感到自己比石膏像還僵硬。而學生們雖然對各色模特已是司空見慣,但感覺還是有不少人被這些疤痕嚇到了。我就是在這種情況下遇著他的。他來是為了找在學校執(zhí)教的友人——那位友人是名知名的珠寶設計師,據(jù)說曾是狂熱的礦物研究者,只是后來不知為何轉(zhuǎn)向了設計行業(yè)。至于他,是個看不透的人。看上去年紀輕輕,但我想他已經(jīng)很老了。他的眼睛很蒼老。他在門外看到我時,第一節(jié)速寫課剛剛結(jié)束。我那時正往身上披毛毯。
? “原來你還會’看不透’什么人。”
? “當你不知道一個人想要什么時,就很難看透他。”
? “他是誰?”她問道,隨即試探著問起剛剛被對方遺棄的名字,“亞歷山大。”
? 帕帕拉恰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給出相同的答案:“如果有機會,你會知道的。”
? 她攤開雙手手掌,貼在那直挺的頸項上,以此開始觸摸對方的身體。她從那時起就戴著手套。輕薄的纖維有著不可思議的力量——它是一道屏障,一種置換裝置,當她戴著手套時,觸摸對方的手就是一雙醫(yī)生的手。所有的動容和渴望都被摒棄了。手掌匍匐著下移。
? 她不帶情緒地觸碰她的圣像,像在丈量一片土地。最初的斷谷和平原,兩塊微微凸起的丘陵。她撩開對方散落肩頭的卷發(fā),如掬起一捧在幻想中散發(fā)芬芳的故土。隨后地勢產(chǎn)生變化,于是測量者被緩緩帶向整片土地的制高點。32英寸。很多時候輕易就能把控那片土地掌控權(quán)的部位,而她只是短暫地停留,便由其上滑落。疤痕形成小小的坑洼,它們是巨石陣和戰(zhàn)爭留下的焦炭,是革命的印記。能有哪片土地被明確記錄下了宣告終結(jié)的年份?除了那些早已覆滅的文明,她能想到的就只有威尼斯。手指停駐,因為她忽然意識到自己正是決意要改寫歷史的人。她不愿與暴徒締結(jié)和平條約——那些綏靖政策,她只想做最冷酷的獨裁者,將異端分子趕盡殺絕。隨即她重啟旅途,苦難終結(jié)于一處狹小的、凹陷的低洼,再往前去便是最最神秘的三角區(qū),多少勇士深陷其中、一去無回。她將手指探進那條裂谷里。
? 這時她感到對方的身體輕輕顫了顫,只有細微的聲音泄露出來。敲擊鐘乳石的水滴。可她仍沒有觸摸活物的感覺,她聽不到呼吸,感受不到胸部的起伏,一切都是那樣靜謐,就如闖入世界末日時的時光廢墟。她仰起頭,最終尋覓到的是那雙始終凝視她的、平靜無波的眼睛。是在成熟并炸裂的石榴的最深處,人們能輕易找到的顏色。
? 可她不想用紅色去形容那雙眼睛,只想用那雙眼睛去定義紅色。帕帕拉恰眼睛般的紅色。
? 露琪爾開始替帕帕拉恰吹干頭發(fā)。那頭柔軟的長卷發(fā)料理起來極為棘手和耗時,因此她很少為對方做這事。只有兩種情況下特例,她心情極佳或完全相反。這就類似于人在沮喪時不自覺地渴求抱住某樣毛茸茸的東西,或喝些帶溫度的飲料。她不愿以此暴露自己的軟弱瞬間,好在為對方吹頭發(fā)也有極其近似的功效。此外,這件工作所能帶來的最大好處之一,就是她能短暫地完全置身于帕帕拉恰的視線之外。
? 她承認帕帕拉恰是個溫柔的人,并且總是適度,既不冷淡也不熱情。是部分追求生活品質(zhì)的人們青睞的那種帶有恒溫恒濕系統(tǒng)的房間,換言之,永遠無法成為夏日開成十九度的空調(diào)或冬天噼啪燃燒的火爐。
? 在她們認識的前五年,對方為兌現(xiàn)賭約而許下承諾后,就再也不像過去那樣習慣于用自己的死亡打趣。帕帕拉恰最后一次在公共場合提到自己的死是與她初見前一個月左右時的采訪,后來她在視頻網(wǎng)站上找到了那期影像。帕帕拉恰說,同樣是被白色和神色凝重并壓低聲音說話的人群所充斥的房間,她更樂于死在米蘭某品牌的展廳,而非醫(yī)院的病房里。當然,那可能會給大家添麻煩,屆時請多多包涵。臺下傳來一片善意的哄笑聲。
? 至于認識的后五年——她們確立關系之后,帕帕拉恰便不再拿那些昔日的情人作為話題。曾活在只言片語中的名字如幻影般被時間逐個掐滅。事實上,她至今仍不知道那些人是否真實存在,可帕帕拉恰已經(jīng)不再提起他們,她無從驗證。
? 那個人的溫柔在于為別人改變一些令他們不安的習慣——帶著天賦般的洞察力,為彼此的相處營造最適宜的環(huán)境,且絕不聲張。直到某天你自己將它們發(fā)現(xiàn),像從片麻巖巖層中掘出剛玉。
? 可她往往又覺得,再沒什么比帕帕拉恰的溫柔更可怕的東西。因為她深諳埋藏在那份親切之下的理性主義,帕帕拉恰從不做沒有目的性的事。即便那種溫柔背后的目的可能依然出于純?nèi)坏纳埔猓宰屗枫凡话病?擅慨斶@種不安的苗頭出現(xiàn),不消半刻便會再度被那溫柔澆滅,以此往復。
? 當她拽著帕帕拉恰的一綹頭發(fā)、致力于將其最先烘干時,對方毫無征兆地回頭瞥了她一眼。無機物般的眼珠向后轉(zhuǎn)動,嘴角微微上翹。你看,又是這樣——她有些頭痛地想到。世上所有的火焰都在同一刻熄滅了。
? 醫(yī)患或情侶,兩段關系由她的十八歲生日截斷。那一日是以色列人渡海時行走的干地,直到奇跡褪去,海水將來路掩埋,兩種身份彼此覆蓋。
? 在醫(yī)學院就讀的第三年,和先前為了爭取時間而奮不顧身地前進的時期不同,如今她能夠真正地將全部精力投注在醫(yī)療方面——尤其是針對帕帕拉恰疾病的研究,懷抱所有的希望站在起跑線上。她花費更多時間與帕帕拉恰探討治療方案的問題——當然,沒有一件事稱得上順利,比如在她曾最想作為切入點的家族病史上就輕易碰了壁,因為她根本無法搞清帕帕拉恰的父母是誰,甚至連對方的出身也不得而知。帕帕拉恰看上去不是個美國人,但從身上凝結(jié)太多的意向這點來說,又仿佛是十分美國式的。
? 露琪爾隱約感覺到那段時間的帕帕拉恰心情不佳,似為某種憂愁所困——這很難得,她曾經(jīng)以為沒有什么能損害帕帕拉恰的心情(既然連死亡和生理期也不能的話),又或者帕帕拉恰平時過于擅長掩飾自己的負面情緒。于是她將其歸結(jié)為對方工作上的糟心事,繼續(xù)埋頭研究,直到到了應該被稱作她生日的日子——晚餐后,對方向她遞出一個小盒子。
? 里面是支口紅。
? 她一臉納悶地打量對方,此時那個人正興致勃勃地為兩人斟酒,完全看不到前幾日的陰霾。
? “這是什么,品牌試用品?征求客戶體驗?”她不記得帕帕拉恰曾給這個品牌代言,帕帕拉恰讓她旋轉(zhuǎn)金色而非黑色的部分。其實這是一種明知故問,帕帕拉恰不會送她諸如此類的東西。
? “我買的。我為你挑的。生日快樂。”帕帕拉恰將酒杯遞到她面前,她接過,對方輕輕在她的杯緣處碰了一下。她沒到法定飲酒年齡,但正如眾所周知的那樣,沒在二十一歲前體驗過宿醉的未成年人幾乎和十六歲還沒做過愛的健康青少年一樣罕見。至于她,正是罕見中的罕見,是出率可能只有百分之零點零一的扭蛋獎勵。
? 帕帕拉恰平時也極少飲酒,因此液體只在杯底淺淺地鋪了一層。
? 她將那一點酒精一飲而盡,低頭看著手心中的小玩意兒。這曾是被她認定為最不必要的那類消費品——她無暇關心的領域。不過在和帕帕拉恰的共同生活中,她不得不在某方面做出讓步。比如那些對方為她買來的那些衣服,和她本不愿抱以絲毫關心的瓶瓶罐罐。可如果她不去使用,那么它們至多只能用以浪費垃圾桶的空間。
? 至于化妝,對方倒沒有強求過什么,只是偶爾會故作姿態(tài)地坐在她旁邊,一邊舞動那些她叫不出名字的毛刷,一邊對空氣做出講解。對方表示家里擁有的一切都自由她使用, 并為她特意展示了那些內(nèi)容閃閃發(fā)光的抽屜和壁柜,里面不乏一些嶄新的、明顯是為他人準備的東西。她一次也沒有碰過。
? 她曾經(jīng)對帕帕拉恰的這份難得的執(zhí)著感到費解,直到帕帕拉恰對她說,比起我,你也該多看看你自己,然后你就知道自己有多好看。一句話包含了對方所有的自負。此后她留長了頭發(fā)——盡管也不是特別長,并且依舊緊貼頭皮,又薄又硬。但當帕帕拉恰夸獎它時,她已能夠欣然接受。帕帕拉恰說她的頭發(fā)是她名字的顏色。我的寶石。那被她視為非人的物質(zhì)同樣用無機物的稱呼回敬她,只是膩歪的要命。
? “我不確定我是不是需要——”
? “如果是你需要的東西,我平時會給你買。在你生日的時候,我自然是送我想送的。”
? 依然是對方慣有的神妙邏輯,同時又帶有不容抗拒的說服力。人們通常將其稱為歪理。
? 她把那支口紅攥進手心。至少帕帕拉恰送給她的只是一支口紅——而不是如一些愚蠢電視劇中所演的一打。也許對方完全清楚如果這么做的話,她可能會發(fā)瘋。
? 隨后帕帕拉恰朝她伸出右手、手心朝上,食指與中指交替著晃了晃。
? “我不會還你的。”
? “我?guī)湍恪!?/p>
? 她愣了愣,沒能拒絕那份真誠,況且她確實拿不準具體操作。于是那禮物兜轉(zhuǎn)一圈,回到送出者手里。十八歲生日那天,她擁有了人生的第一支口紅。聽上去很可笑。她沒有小時候偷出母親顏色最艷麗的那支收藏品往唇上涂抹的經(jīng)歷,也沒有在十五歲時濃妝艷抹地去參加某場學園女王派對的體驗,畢竟她沒有母親和人們認定的那種“正常的”校園生活。她的生命只剩下帕帕拉恰,而對方卻致力于將她所舍棄的事物奉還給她。
? 她們在同張沙發(fā)上面對面坐著。石膏般的手捧起她的臉頰,將她的頭顱固定在某個位置,就如捧起龐貝城太陽神祭壇上的頭骨。帕帕拉恰靠得很近,這是她在幾年共同生活中頭一次產(chǎn)生的感覺。微涼的、有些黏膩的東西壓到她的嘴唇上,緩步向外側(cè)延伸。她們并非化妝師與客人的關系,倒像是兩個女孩親密無間地坐在房里,分享一件她們剛用辛苦攢下的零用錢合買的象征大人特權(quán)的事物,甚至還不曉得有唇線筆這種東西,只是笨拙地為嘴唇填充顏色。
? 她在這過程中始終注視近在咫尺的面龐,她不關心時尚,卻明白帕帕拉恰長了張適合化妝的臉。她想起有次對方把毛刷遞給她,坐在凳子上、仰著臉讓她拿自己做試驗臺,自由發(fā)揮。她捏著那東西不知所措,失去了以往切開動物時的靈巧。一小簇粉末落在帕帕拉恰的臉頰上,她笨拙地為其輕輕掃開,粉末的形跡隨著她的動作消失,而她預感到,在遙遠未來的某一天,這也將成為手術的一環(huán)。
? 她在觀察中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雖說她也許永遠無法列舉各個品牌的口紅色號,卻能輕易認出帕帕拉恰嘴唇的原本顏色。這意味著對方難得的沒有裝點它,或者剛剛的酒精為其拭去了保護色。可她認識的那個帕帕拉恰似乎扮相永遠完美,卻從未見過對方補妝。這又是個未解之謎。
? 對方結(jié)束涂抹工作,用小指為她輕輕暈染。大功告成之際,她終于得以開口說話:“你的嘴唇。”
? “我需要補妝。”
? “哦,那我——”
? 她正要起身,忽然有某樣東西壓到她的嘴上,冰涼柔軟如去皮的李子。但她還未來得及品嘗其中滋味,那對甘美的果肉已離她而去。帕帕拉恰的雙唇新添上一抹霞光,于是她即使不去照鏡子,也得以定評口紅的色彩。對方一臉饜足,說,看哪,完成了。
? 她思考停滯,嘴唇發(fā)抖,不知是否該將此舉當做玩笑而不置一詞,亦或者學著那些青春電影里的樣子甩上對方一耳光——可那人偏偏是帕帕拉恰,她不可能這么做,永遠不。醒醒吧,露琪爾,她捉弄你呢。當她這樣認定時,又有聲音提醒她,帕帕拉恰向來不是會開類似玩笑的人。帕帕拉恰可是她的病人。說到底——該死——她干嘛這么在乎?
? 她試圖保持冷靜,就像所有那些發(fā)現(xiàn)病人向自己身上移情的、富有經(jīng)驗的醫(yī)生一樣。可隨后卻發(fā)覺自己不止嘴唇,連身體都在顫抖。并且當她意識到那份顫抖并非出于恐懼,而是源于另一種幾乎想推脫給酒精影響的情緒時,她開始失去希望,并問出了畢生所能提出的最愚蠢的問題。
? “你想讓我做什么?”
? 對方只是攤平右手手掌,將它探向她緊攥的左手下方,收攏手指去勾她的手指。她感到拳頭一點點松動,直到對方輕輕將五指插入自己的指縫里,并順勢緩緩托起,送至唇邊。她原以為帕帕拉恰僅是為施行突兀的吻手禮,卻看到對方的嘴唇順著她的食指指節(jié)一點點向外延伸,而她的手指也順從對方的力道逐漸攤平。那對嘴唇最終來到她的食指指尖,輕輕一咬,沒咬著她的皮膚,而是含住了手套。雕像的頭顱向斜后方轉(zhuǎn)動——她目睹手套從左手剝離,如被撕去一層人皮面具。
? “你知道該做什么。”帕帕拉恰歪頭將手套吐到地板上,盯著她瞧,“就如你一直做的那樣。”
? 當她戴著手套時,那是一雙醫(yī)生的手。而當她褪去手套的時候,那將成為誰的手?
? 她向前仰去,膝蓋在凹陷的、柔軟的懸崖邊緣勉力支撐。帕帕拉恰的紅發(fā)散落向外側(cè),如開滿搖搖欲墜的薔薇的花架驀然傾頹。如今她卸下全部的名字和身份,是失去形體的游魂,可過去的記憶仍在,于是輕易地便能撥開那些幔帳、找尋到葡萄園的方角。她短暫地失去統(tǒng)治上的義務,于是只用探訪自己最愛的風景,在那里長久停留。她采擷碩果,又去探訪泉眼。那水是從黎巴嫩流下的溪水,甘甜如乳香,苦澀如沒藥。
? 方才淺嘗輒止的李子再度被送至嘴邊。這一次更熱烈,是成熟至即將腐爛的果子。帕帕拉恰親吻她時猶如溺水的人從口中掠奪空氣——奪走海水淹沒她們前的最后一線生機。她的身體因?qū)Ψ劫N在她后頸的手掌頻頻戰(zhàn)栗,影子被困在帕帕拉恰的眼底,一位無辜的女孩正在其中熊熊燃燒。
? 這一次她終于感受到溫度,感受到呼吸和起伏。她認得那種呼吸,那是帕帕拉恰在棺木中發(fā)出的呼吸——被蝴蝶親吻時的呼吸。她們?yōu)閷Ψ綆ニ劳觯傺b贈予彼此的事物比酒更美。帕帕拉恰的聲音在這通往冥府的行進中不再連貫。破碎的言辭如臂膀般將她環(huán)繞。原諒我。她聽到帕帕拉恰對她說。原諒我,露琪爾。
? 她至今沒能理解那時對方是因何而道歉。
? 破曉時她在對方的臂彎里醒來,就如身陷花叢中。帕帕拉恰側(cè)躺在沙發(fā)靠外的那一側(cè),攬著她的后腦入睡。她的額頭貼在帕帕拉恰消瘦卻有力的肩膀上,手臂環(huán)在腰間,膝蓋貼著膝蓋。她一時間難以判斷究竟是腦袋、脖子還是肌肉更痛,渾渾噩噩地從對方的擁抱中抽身。不過她當即意識到這是個不謹慎的舉動,帕帕拉恰朝沙發(fā)外圍滑動,她立刻伸手去攬對方的腰,只可惜為時已晚,兩人一同跌落到地毯上。
? 帕帕拉恰發(fā)出吃痛的呻吟,她維持著跪姿,朝對方的方向傾身:“……你沒事吧?” ?
? 對方聞聲看向她,半瞇著眼睛,像在打量一個初次見面的人。蓬亂的頭發(fā)因靜電而劈啪作響——那時她突然有些理解了對方喜愛她頭發(fā)的因由。接著對方的視線緩緩向上方移動,停頓片刻,又同原本揉著額角的手一同落下。一位剛從幾百年的安眠中醒來、正逐漸適應狀況的隱者。
? 隨后一切恢復如初,那位身負傷疤的完全人側(cè)過腦袋,笑著向她問候:“早安,露琪爾。”
? 她愣了愣,手狠狠地掐了一把無辜地毯的白色毛發(fā),站起身。從下體傳來無法忽視的黏膩觸感,亟待清理。
? “別這樣。”她說。
? “你是指我像戀人一樣向你問早,而你無法承受。”
? 帕帕拉恰一針見血的特質(zhì)此時讓她覺得可惡得要命。
? “我可是你的醫(yī)生。”
? “你猜怎么著,醫(yī)生竟然和自己的病人搞上了床。嚴格來說——搞上了沙發(fā)。”
? “如果這讓你無法釋懷,你可以認為它和我們平時做的那些沒有太大區(qū)別。對于昨晚的事,我覺得很抱——”
“無法釋懷的是你。如果你真想把它當成一個托詞,不如和你的律師討論這點。他們會愛慘這個說法——你一邊咬病人的嘴唇,一邊把手探進對方私處,為對方做了一次純潔無暇的指檢。”
? “老天,”她覺得自己正處于爆發(fā)的邊緣,帕帕拉恰在這件事上展現(xiàn)出一種她未曾想見的、并且無法理解的攻擊性,像緊咬獵物咽喉的豹子,“你怎么不和之前干你的那些男人說這些?”
? “因為你不是那些男人。”
? 露琪爾徹底沉默下來。她從不知道一個人可以這樣混蛋,也不知道還有如此難堪的確立關系的方式。她們不該是這樣的。至少她從未想過——不,她想過,否則壓根不會出現(xiàn)昨天那檔子事。意識到這點更讓她怒火中燒。
? 昨夜入睡前,她不是沒用殘存的理性思考過自己即將迎來怎樣的早上。也許帕帕拉恰會告訴她那只是證明她們親密關系的玩笑、一次無傷大雅的嘗試,或者干脆,那只是一場夢。她不確定那樣的結(jié)果和現(xiàn)狀哪種更令她無法忍受。但事實再次印證,帕帕拉恰從未在這種事上開過玩笑——可是為什么?她想起那句揉碎在喘息間的致歉,它閃回的方式曖昧又淺淡,效果和用叩擊錘敲擊膝蓋無異。然而她還是記住了那一閃即逝的陰影,身體驟然彈起的瞬間。
? 她們成為了戀人。
? 幫帕帕拉恰吹干頭發(fā)后,對方又進入那段用瓶瓶罐罐開演奏會的時間。她收起吹風機、拿過日記本,先一步回到客廳里。收音機一直開著。同居人卡其色的斜領束腰短風衣就丟在沙發(fā)扶手上,被平展開時傳來一股她不熟悉的煙味。她偶爾會在房子里抽煙,不過和垃圾食品一樣,是帕帕拉恰不在家中時獨有的排遣。她將衣服翻了個個兒,發(fā)現(xiàn)領子被燙出一個洞。
? 掛好衣服,她回到沙發(fā)上坐下,對方才列出的方案進行最后梳理。電臺播到了塞西爾·柯貝爾的《靜謐無聲》。那位騎士對女孩許諾說,如果她放棄大海,他將成為她的愛人、她的靠山和她的國王。別想!永遠別想!她在午后三點逃走。雪花于靜謐中飄落。一雙手無聲地搭到她的肩頭,卷曲的發(fā)梢跟著跳上來,她聞到柑橘的芳香。果實貼在她的耳垂上。
? “治好我之后,你打算怎么辦?”
? 這大抵是帕帕拉恰第一次問她有關未來的事。她垂著頭,長久地靜默,筆尖拖出無意義的幾何圖形。她甚至騰升出一個念頭,想要裝作沒有聽見這個問題。
? “我沒想過。現(xiàn)在不是考慮這些的時候。”她不敢想。
? “我知道了,當我沒問。”
? 有一瞬間,她以為帕帕拉恰生了她的氣。因為對方捏住她肩膀的那一下是如此用力,幾乎弄痛了她。可當她順著對方遠離的動作仰頭,卻發(fā)現(xiàn)帕帕拉恰表現(xiàn)出的仍是她所熟知的神態(tài)自若。并且還神采奕奕地對她說,今晚自己想讀斯威夫特。
? “把前男友寫進歌詞的那個?”
? “寫了一位類似于死去的戈多式配角的那個。”
? 她點點頭:“晚安。”
? 帕帕拉恰摸摸她的頭發(fā),親吻她的額角:“晚安。早點休息。”
我在靜謐中等待夜色降臨。帕帕拉恰離開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