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時,生活很寥落,狹窄擁擠的教室里充滿緊張氣息。座位按照所謂的“階梯”分布,一本、二本、三本、出國。有一天,我問旁邊的盞心,我們是否坐錯了位置?盞心投來一道被好奇心和優越感雜糅起來的目光:你要出國嗎?
我搖搖頭。
盞心用余光掃了一下后面的同學:坐在我們這一組的可都是要出國的同學,甚至有人已經拿到了offer。
原來,坐在我旁邊的盞心,是篤定要出國的啊。我暗自佩服她。
可是,我不出國啊。為什么把我安排到這里!?
盞心微微一笑:你要考一本嗎?
……我搖搖頭:沒信心,大概考不上。
那二本?盞心接著問。
也許吧,也不確定。
那三本?
三本?我這水平考三本是不是太可惜了?
盞心大笑:你這個人,糊涂得要命。沒有一個明確的目標,讓人家把你安排到哪里去?大概是選擇申請國外大學的人比較少,有座位空余,所以把你胡亂塞在了這里——我的旁邊。
我無奈笑笑,雙手插到頭發里胡亂抓著。碰巧歷史老師走了進來,是一個體型瘦小、臉龐白凈的男子,戴一副銀色框眼睛,濃重的書生氣:上周我布置的作業,大家下去有沒有準備?這節課給你們留出時間來,當堂完成,下課上交。
作業?什么作業?我疑惑看向盞心,盞心無奈:自己選擇一個歷史人物進行評述,800字以上。
這是什么鬼作業?我完全沒有準備,而盞心已經開始奮筆疾書起來。我翻遍課本,并不知道該選擇哪一個歷史人物,心里又急。最終,下課鈴響時,我只字未寫。
課代表正在認真計算作業份數。我默默走過去,一副討好的笑臉。課代表擺弄了下五指,然后抬起頭,一副了然于胸的樣子:又是你沒交吧?
你就把我“忽略”了吧,就像上次那樣?
這次不行,這算是期中作業,關乎到最終成績。每位同學的分數都是要登記在案的。如果老師登記完發現沒有你的,那豈不是我的失誤?這次我不得不實話實說。
這次作業原來這么重要?我心里一緊,央求這位課代表:那我怎么辦好?
課代表眼珠一轉:你寫好了,明天帶來,老師大概已經登記好成績了。你可以等他下班離開時,溜進歷史組辦公室把你的作業放進去,再模仿他的字跡在表里給自己寫個分數。到期末計算總成績時,他怎么也該忘記當時誰沒交了吧?
我心頭一喜,就這么辦了。
2
第二日,我目送銀眼鏡框走出學校大門。他走得很晚,校園幾乎無剩幾人。我擔心辦公室已被巡樓的保安鎖上,于是立馬飛奔至五樓,猛地推開歷史辦公室的門,果不其然,只見一個身穿淺藍色制服模樣的人正在里面巡視,我頓時想轉身撤退,結果已被發現。他喊了一聲:
嘿,站住,你想干什么?
我身體一僵,想道:我身穿校服,完全一副學生模樣,又不是偷東西的壞人,他應該不會把我怎樣。
于是準備好一臉燦爛的笑容,猛然轉身,卻看到一個年輕的身姿:高大的身軀,潔凈的皮膚,粗黑的眉毛與大而有神的眼睛。我愣了一愣,吐出一句:
你好呀,保安大……哥哥?
硬是把脫口而出的“保安大叔”憋了回去。
這位“保安哥哥”直視著我的雙眼,語氣堅定:我要鎖住辦公室了,你來干什么?
我……我幫老師拿點東西。老師離開時忘了本書,叫我趕緊上來拿。
我眼珠亂轉,就是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好。你去拿吧。我去巡視隔壁的辦公室,你拿好書就出來叫我。
我點點頭,目送他走出去,然后一個箭步沖到銀眼鏡框的辦公桌前,埋頭在堆成一座座小山的作業堆里瘋狂尋找這次的作業和登記表,找了半天也無所獲。只是突然感覺到辦公室安靜得可怕,而我翻弄東西的聲音是那么響。我擔心地向門口張望,嚇得差點跌到。
原來我被騙了。這位保安哥哥趁我不注意,一直默然站在門口,凝視著我的一舉一動。
他站得筆直,身體得一側被陽光照亮。幾秒之中,我們沉默對視,我的眼神里有慌張,他的眼神倒冷靜,甚至有幾分戲謔。
找到了嗎?語氣平靜得可怕。
我搖搖頭,向后退一步,小聲說:不知道老師放到哪里去了……
是來補交作業的吧,同學?
什么?
趁老師不在,把自己的作業放進去蒙混過關。難道不是嗎?
他的眼神和語氣開始捉摸不定了。我懷疑我聽錯了。心卻莫名其妙放松下來,老實承認道:是的。這次作業真的很重要,沒有成績會很慘。
去吧。他淡淡地說。
去干什么?我反問他,一時摸不著頭腦。
去快點放好作業,我好鎖門。
這位保安哥哥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
3
就這樣,我在他的注視下,放好作業,隨便填了個成績,再將一切東西復歸原位,然后膽戰心驚地走到他身邊,等候發落。
他自如掏出鑰匙,鎖好了門,然后拍了拍我的肩膀,說:走吧。我就默默跟著他走下樓去。
他似乎習慣了大步向前走,且步速較快,儼然一副嚴肅規整的模樣,讓我無法確信在他的眼神中捕捉到了戲謔之情。我一路小跑,然后他突然停住,我來不及剎車,撞在了他寬厚的背部。
哎呦。
我摸摸鼻梁,擔心被撞扁。他轉過身來,眼神凌厲:你跟著我干嘛?還不快回家去?
然后立刻轉身,朝保安室走去。我仍小跑著,屁顛屁顛跟著他,沒有留意自己臉上正在傻笑。
跟他走進保安室。室內狹小陰冷,僅一套木質桌椅,和一個飲水機。他拿起掛在椅背上的黑色大衣,一轉身,發現我正呆立在他身后,看出他愣了一下,說:你怎么還不走?
不是......我撓撓頭,我似乎犯了個錯誤,然后被你逮了個正著,你就這樣放我走啦?
保安哥哥似乎覺得我的話異常有趣,饒有興致地看了我一眼,說:我放你走還不走,那我按照規定,給你個處分,你就滿意了?
誒不不不!我連連搖頭擺手,他卻笑了起來,伸出他的大手揉了揉早已凌亂不堪的頭發:跟你開玩笑的。放心,沒有任何處分。
說著,他就大步邁出保安室的門,我急忙跟上他。
為什么?
他微微一笑:因為你讓我想起以前的自己。
這么說,你也這么做過咯。我開心地笑了一下。
類似吧。他微微閉眼,似乎陷入到了往事之中。
突然間,我覺得他是個有故事的人。他眉頭微皺,步速也慢了下來,轉身俯視著我。
我睜大了眼睛,頓時有些慌張,傻傻地笑著。他卻面無表情,目光再次聚焦于前方,步速恢復到往常,說:三年前,我高考落榜,家里沒有錢供我復讀,只好出來打工,輾轉多個地方,最終,還是回到了這里,只不過不再是學生,卻是一個不起眼的保安。
回到這里?原來,你也是這里的學生啊。
他點點頭。也許是命運使然吧。讓我一再回顧這個銘刻我失敗的地方。
等等。
我停下來。質問道,高考落榜,就算是失敗?
不然呢?他挑眉。
我眼珠一轉
算了,你認為是失敗,就算是失敗吧。但我不這樣認為。
他回敬道:你看,我現在當這個小保安,或許就這樣過完一輩子,難道不算是失敗的人生嗎?
我毫不猶豫地搖頭:我巴不得當個像你這樣的小保安,每天晃晃悠悠地保護一下學校,保護一下學生,日子簡單平靜,未嘗不是人生樂事。讓我每天呆坐在壓抑的教室里面對枯燥的考題,簡直就是地獄啊。
他大笑。神情里卻有寥落與羨慕之意。說道:我們這樣互相羨慕,不如交換人生,你去當保安,我去學習,這樣各得其所,世界也就太平了。
可以啊。我隨口說道。然后兩人同時陷入了沉默。我仔細打量他,身材高大,保安制服外套一件純黑外套,圍深棕色圍巾,把制服的領子小心遮擋起來。看來,他很介意被人發現他的身份。
4
這樣吧。我突然站住,跑到他面前,擋住他的去路,繼續說道:反正我對高考一點都不感興趣。我把每天的作業和練習拿來給你做,就當是幫助你復習了。到時候你報名參加高考,把保安的職位留給我,真正做到互換人生。你同意否?
他也停住了。滿臉詫異。你當真?
我點點頭。
他的眼神亦充滿認真。然后伸出右手,我緊緊握住他的大手,兩人像是許了愿誓,有天地為證。
5
自此以后,我就突然變成了“好學生”。
每日認真聽課,按時完成作業,且質量尚佳,保安哥哥細心模仿我的筆跡,未曾被老師發現過,我將每日聽課所得復述給他,他腦子不錯,反應也快,照這樣下去,考個一本也是沒問題的。
身旁的盞心說她已不認得我。說過不了多久,或許也會將我視為她的競爭對手之一。我虛心笑笑,心想你真不用擔心,我還是原來的那個我,吊兒郎當,不務正業。只要幕后的保安哥哥不被發現。
很難不被發現。我不能頻繁跑去值班室。保安哥哥的其他同僚我已熟識,均是年紀過大半的大叔級人物,心胸開闊樂知天命,并不計較我的頻繁出現。我胡謅幾個理由,大言不慚道要回家靜心學習,以此名義向學校申請退掉在校住宿,每日等待保安哥哥下班,與他一直步行至家門口,邊走邊傳道解惑,把一天內的知識點口授于他,他認真記背,收起練習冊和試卷,回家做好于第二日偷偷交給我。就這樣持續了百日之久。
盞心似乎已有疑心,某日拿著我的作業仔細看著。我一把奪過來,朝她翻白眼。
不可抄襲啊,盞心。
盞心笑笑,沒再理會我。反正,高考已臨近,意味著一切即將結束。盞心已收到國外某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所以很有閑心關注他人瑣事。她那歡呼雀躍的樣子,與周圍眉頭緊鎖、疲憊不堪的備考者們形成鮮明對比。我倒是仍舊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每日混沌,只是依舊按時交作業,上課也從未打瞌睡。保安哥哥雖對我說過,人家從不招收女保安。我立馬回應道:大不了做個女保潔也行。
他笑我沒出息。我只是淡淡一笑。那時,他已經以社會考生的身份報了名,頗有點志在必得的氣概。而我從未打算參加高考,于是更加孤注一擲,純粹為了聽課而聽課,并細心做筆記,尤其是在試卷上出現大大的叉時,我真心實意地為他仔細聽老師講解,下來再復述給他。
6
一日,他心情低落,無心聽講。絕望說道:這一切只是一個笑話。是胡鬧。眼角流出淚水來,說他打算放棄,安心做一個平庸的小保安。我收起手里的練習冊和試卷,沉默地望著他,然后把他拉進一家炸雞店,說,我請你吃炸雞。
他笑了,說:我才不吃炸雞。
我請你吃你就得吃。我氣憤道。兩人相對而坐,他平靜下來。當時我們已走得很遠,偏離了正常回家的路線,周圍很少熟識的人,所以不怕被打擾。服務員端上來金黃的炸雞,我將之推到他面前,雙手一攤,說我沒錢請你啤酒,就喝白水可好?他大笑,點了啤酒,大口吃喝起來,似乎之前的郁氣一掃而光。我質問道:
你覺得,我把自己的人生當做一個大大的笑話?
他一怔,然后緩慢搖頭。
那你覺得,我是在胡鬧?
他仍搖頭。
那你又為什么說,這一切是笑話,是胡鬧?現在,我向你鄭重聲明:我很認真對待自己的人生,甚至和你一樣認真。只是選擇不同罷了。你眼中的失敗不是我眼中的失敗,甚至你眼中的成功也不是我眼中的成功。
保安哥哥垂下雙眼來,說,既然你不認可我的追求,那為什么還要幫助我?
我……
我語塞。
對啊,為什么?
這到底是為什么?
7
高考那幾日,反而是我最輕松的時刻。當人人在考場里奮筆疾書時,我在家中大睡三天。當時父母終于協議離婚,每日不再有無謂的爭吵,讓我,和他們,都大松一口氣,每個人都得到解脫。
我誰也不跟。他們資本足夠,有能力重新開發生活,唯一要做的就是給予我穩定的生活費用。所以,托此福,我并不著急做女保安或女保潔,而是晃悠數日無所事事。一日,保安哥哥突然打來電話,說他被外地一所不錯的大學錄取,其興奮激動溢于言表,我喜極,為他祝賀,然后落寞,說我們的使命就此完成,原來交換人生也沒有那么難。
然后兩人陷入沉默。隔著電話筒,無言以對。
在持續的尷尬中,他突然開口打破沉默,說道:一直以來,我模仿你的筆跡,也熟記你的名字。而你,不知道為什么,卻從來沒有問過我的名字。見到我,總是“嘿”,“哎”,”保安哥哥“地叫,你怎么就沒問問我叫什么呢?
我一拍腦袋,還真是!我從來不知道他姓甚名誰,大概早就忘記去問,大概從來沒在意,大概,從一開始,看見他高大的身軀,純凈的笑容與沉實的氣質,就會無條件地信任他,與他親近。
然而這些,我都沒有說出來,只是干巴巴問了句:那你叫什么?
話一出口,就有一種直覺,不祥的征兆,似乎只要提出這個問題,一切就會真相大白,一切就會結束,直達那個緣分已盡的時刻,從此形同陌路。
我叫——
別!
我慌忙打斷他,眼角似有淚水,但已顧不得,匆匆說道:
我不想知道你的名字。因為你從始至終,都是我的“保安哥哥”。怪不得,那天我們握手時,我就覺得缺了點什么,卻始終想不起來。原來缺的是一句問候,一句符合人之常情的問候,是有禮貌的表示。現在我來彌補它——
你好,保安哥哥。
我一字一句地說。
對方無言。卻似有抽泣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