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自出生以來,小荷就是這樣的。
斷奶,說話,走路,她都要比同齡人會的要早。兒時很少哭鬧,只是獨自安靜的玩耍。吃飯省心,母親盛多少,她就吃多少。不會剩下,不會挑食。時常獨自安靜的觀看電視。有一個洋娃娃,玩了很長的時間,依舊看起來很新。
她的名字,是父親給她取得。簡單地含義:她出生那天,他經過一片池塘,荷花開的絢爛。
她是個天生聰明的女孩。
只是太聰明以至于顯得性格冷淡。與母親不親昵,對父親不撒嬌。進入青春期不久,便與男孩曖昧,交往。
課業一般,成績不上不下。并非無法學好,只不過覺得無趣。高中畢業之后去了離家不遠的繁華城市。在咖啡廳當侍者。開始了人生第一份工作。對待人生第一份職業看起來是隨意的態度。
咖啡店老板藤一是個年輕的日籍男子,母親是中國人。來中國已經很多年,中文與英文說的都同日文一樣好。去過中國很多城市,最喜歡云南大理。想去稻城亞丁過一段隱居閑適的日子,但作為一個年輕人,實現的可能性很小,幾近為零。在大理待的近兩年。生意非常的不順利。又因為一段感情的結束,選擇離開。于是,他用所有的積蓄在這座東部沿海城市開了這家Café。這個城市,繁華艷麗,人群熙攘,每個人都在熱鬧的表象下獨自寂寞著。符合他的心情。
云南的生意失敗后,這一次,他把咖啡店經營的很好。
有一次,他突然對小荷說起,未來要開很多家的分店。他言出必行,一直在努力準備著。
工作之后,小荷吃住盡量節省,平時很少有大的花銷。不像別的年輕女孩,喜歡購物,極力尋找各種各樣的開心。她閑時只會窩在自己狹小的出租屋里,閱讀,看影片。月月會把每一筆工資剩余都存在銀行里,當看到那個數字一點點增長,她覺得有一絲淡淡的高興。生活似乎有所期待。
工作一年半之后,她辭去工作。回到家,買了一個結結實實的旅行背包,換了一部手機,帶上銀行卡中的三萬塊錢,與父母告別。踏上了旅程。父母不理解。但沒有惱怒,也不阻攔。自她從小以來,他們就在以一種寬恕容忍的態度對待女兒性格上的的諸多任性,與自私的那部分。
小荷的第一站是杭州,然后準備一路西行,最后抵達四川。成都有她慈祥的外婆。
父母年輕時工作繁忙,無暇顧及年幼的孩子,因此一歲到六歲的這幾年,小荷一直是與外婆一起度過的。但之后的十四年,她能夠與外婆見面的機會卻極少,只有兩三次,而且每一次都是來去匆匆。但她卻一直在心中對外婆,以及對那塊土地上的人與景念念不忘。
她記得老人對待孫女總是慈愛寵溺而寬容的。她貪玩闖了禍,外婆從不動火。她小時長得胖胖的,肉乎乎的,而且貪吃。出去玩的時候,外婆就總是會在堂屋四方大木桌上放上各種小吃,蜜餞、糖果、麻花……這樣,小女孩玩累了回到家中時都不用廢力找尋便能滿足口欲。她還記得那個地方有起伏連綿的群山,外婆的家就藏在那大山里,被很多很多的樹遮掩著。農村地區,山間是塊塊耕地,戶與戶之間有小片的竹林,風一吹,嘩嘩搖擺作響。家家門口都種著一棵或幾棵柚子樹,低矮而茂密。自家水果樹結出的果實十分樸實,那些柚子,個頭很小但卻飽滿,水分十足。還有粒粒碩大的籽。她記得外婆家常有吃不完的紅薯,平時儲藏在山洞里,每隔幾天便會取出幾個,有時作為主食,烹飪于粘稠的米粥中,有時只是埋于鍋灶下的熱碳灰中烘烤,作為給孩子們解饞的零食。
長大后,小荷一向對食物的興趣不大。但在所有的食物中,她略帶偏愛的,只有紅薯。原因大抵是:與人相連,沾染了情感。物,情與人結合之后自會升華,默默游動于敏感而柔軟的心底。每次,路邊賣的烤紅薯,小荷路過都會買上一個。又或有時,將新鮮紅薯煮于清淡米粥之中。熱騰騰的,輕輕的那么咬上一口,綿軟香甜。諸如此類,總是能夠為她帶來愉悅感。
后來,她也對咖啡生了“癮”。她自己曉得,大概是因為那家咖啡店的緣故。
2
在旅途的路上,小荷遇到了沐欣。也是獨自一人出來游玩的女孩,與她同歲,大學二年級在讀,現在正是放暑假的日子。小荷有冷冷的面容,沐欣有溫暖爽朗的笑聲,她門互相受到對方的吸引。聊天,吃飯,瀏覽街道,拜訪景點,這一站,她們一直結伴而行。互相拍照。她給沐欣拍得少,但張張令沐欣驚喜。沐欣給小荷拍了很多,人物表情變化不大,身后景點不一,衣著時有變化。很瘦,竟讓小荷看起來像vogue里那些模特一樣,冷酷誘人。
兩個禮拜過去,沐欣告訴小荷,自己的旅程即將結束,學校快要開學。她理解,但心中不舍,淡淡說了一句,隨時郵件聯絡。郵件即可。跟我說說你身邊的事情,男友,學業,八卦,書籍或心情起伏都可以。我會回復,只是時間無法固定。也會主動與你訴說接下來的旅途見聞。
她們在旅店門口分別,輕輕互相擁抱,小荷側臉吻了一下沐欣的面頰。然后幫她叫了一輛出租車。沐欣背著背包坐上車。她在車窗口彎下腰對沐欣說,再見。
停頓了兩秒鐘,她又開口:我先回屋,你再讓司機開走。說完,就頭也不回的朝旅店門口走去。
司機聽見了她的話。
沐欣怔怔地看著她的背影,整個眼眶卻無聲無息溢滿了液體。已經看不見了,她在心中默默對自己說。然后,用手指抹了眼角,轉過臉,看向前方。又對司機說了聲,師傅,走吧。
火車站。
小荷繼續一路西行。并不走直線,會繞道去一些小城。在洛陽時,憑借藤一教給她精湛的煮咖啡的手藝,很輕松在城中一家咖啡店找到工作。她答應任職半年。她只是覺得這樣走走停停或許就不會那么累。沒有班的夜里,她獨自躺在床上聽歌,阿桑的葉子她一直很喜歡。聽著聽著就睡著了。夢里,她又夢見了藤一。
他在她耳邊喃喃,意識不清醒,問她,為什么,要離開我。她知道藤一指的是他在云南時的那個女友。
有時,兩個人纏綿時,藤一會撫摸小荷,脖頸,鎖骨,臉頰……
發絲中有汗水滴落。他在她身上,專注而迷離。
一天她跟洛陽咖啡店的老板請假,說身體不適。之后,給家中打電話,向父母說了自己所在的城市,以及下站目的地。掛了電話,她走向醫院。
她去的是醫院婦科。登記完畢之后,靜靜等待,準備接受人流手術。
是不久才發現的。一連幾天,小荷的心情都異樣復雜,有驚喜。有興奮,也有難過與不舍。小荷決不會帶著“累贅”繼續接下來的旅程,更不會讓這個小生命破壞自己的人生。哪怕它是無辜的,哪怕她多么渴望返回藤一身邊,告訴他這個消息,期待著他能夠露出驚訝而歡快的笑容。但,她知道,那不可能。藤一曾無數次說起,終將要回到日本,似自言自語,又像是在提醒著她什么。他說,那里有他眷戀的故鄉,回去之后,受父母張羅,他也會有一個屬于他故鄉的妻子。
最重要的是,小荷知道,他并不是那么的愛她。
在下定決心之后,她只覺得自己的殘忍。這是屬于她和藤一的孩子,卻會被她親手扼殺。
出了醫院大門,她有點累,身體發軟。回到臨時居住的地方,她躺在床上,閉上雙眼,想起了沐欣溫暖的笑容,想起了藤一俊秀的側臉。在這個時刻,她希望他們能在身邊陪伴自己,也想回到家中美美睡一覺。她知道,母親會為她煮粥,熬湯。
然而旅途是自己決定出來走的,路上知道孩子的事之后,也是自己決定一個人承擔的,那么便沒有退回去的理由。她對自己說,先好好睡一覺吧。睡醒之后,會給沐欣寫郵件。
一直睡到當天夜里,小荷被雨聲吵醒。想知道是幾點了,拿起手機,卻已經因電量消耗完畢而關機,屏幕一片漆黑。窗戶是打開的,風絲絲灌進了屋里。簡陋的家庭旅社,被褥單薄,床板堅硬。這一刻,她只覺得寒冷而孤獨。起床披上衣服,然后拉開燈。打開電腦,可是坐到了第二天凌晨,她也沒在電腦上打出幾個字。
她一直不相信人與人之間任何語言上的承諾與通向彼此未來的表達。因承諾總是帶來失望與傷害,而正真美好的感情從來不需要承諾。諾言只是一種形式,帶著堂而皇之的華麗面具,使一部分人愿意選擇付出寶貴的信任。
她與沐欣雖然只有短短幾天的相處,但她們互相珍視彼此。即使嘴上從不說一句表達情感的話。
她也相信自己,相信她,相信兩個人在那短暫卻真實的相處中產生的那些默契與愉悅。
所以,倘若對沐欣說出打胎之事,她會有多么的替她擔心。小荷不愿這樣。徒然多增加一個人的煩惱,這是應當避免的事。
最終發送出去的郵件內容短小而輕松。
欣:
我在洛陽,停留了半年。仍舊是在咖啡店打工。儲蓄有所增加。
隨著時間,對這座城多了一些了解。它因此而不同于我所抵達的其它城市。
就像那只渴望得到馴養的小狐貍所說的一樣。
在馴養之前,它與他,是互相不被需要的。但小男孩如若愿意付出時間與精力,那么,互相便成了與眾不同的唯一。
下一站,成都。
總是,容易夢到藤一。
祝快樂。
小荷
3
能感覺得到身體在漸漸復原。一周以后,小荷告別了在洛陽匆匆相識的朋友,然后買了一張火車臥票。目的地寫著成都二字。是的,她已經決定拒絕這旅途間其它幾座城市的吸引,選擇直接去看望外婆。況且蜀地也是值得細細瀏覽的天府之國。之后,她會再次出發。她打算延長旅程,前往西藏,然后是云南。說不定,她也會在那里停留。那會是比藤一更長的時間。
隨后的日子里,她陸續把計劃告訴了沐欣。只是她回復的信件總是讓小荷無言以對。沐欣說,你不過是對那個日籍男子無法釋懷。他究竟有多么令你迷戀。小荷,以你自身的優越,完全不必要這樣委屈自己。他只不過是一個“還不錯”的男人,與其他千千萬萬的異性并無區別。只要你愿意再次打開真心的話。況且他對你并沒有長遠的真心,你們相逢了,愛了一段時間。那已經足夠。現在,是該選擇遺忘與放手的時候了。記住,你最初選擇旅行的目的,是找回你自己。重新獲取愛上他人的能力。
沐欣是了解她的,更是心疼。為了她好,才會狠心將她內心的情愫戳穿的如此不留情面。這些話語,如果是面對面對她說出,也許小荷會選擇逃走。她害怕自身骨子里的冷漠和淡然,在面對關懷卻又赤裸直接的話語面前,將會無處安放。但沐欣不知道的是,這么多年來,遇到的這么多男子,只有藤一,讓她貪戀,讓她覺得自己無法就那么輕易的放手。
小荷總覺得,或許是因為他的年紀略長她幾歲的緣故吧。才彌補了男女之間成熟度發育不平衡所產生的溝壑。
藤一是溫柔的,對于小荷。在他們相遇時,因為他自身年齡與閱歷的關系,他就憑借他深邃的眼睛和復雜的內心,一眼看穿了這個略顯冷淡的女孩心中那些別人根本無法看到的心思。那些心思包括,作為一個已經成年的年輕女孩,卻無法去愛,不知如何去愛。不知如何給自己,給身邊人帶來快樂。
他料定這樣的性格與家庭有關,與成長有關,與動蕩不安分的青春有關。然而這卻令她無形中散發出一種特別的魅力。
小荷工作的第一個禮拜,在一個空閑時分,他便突然開口問她,你們中國學生,在初高中的年紀,允許公開戀愛嗎?顯得唐突,也顯出他的自信。本來在獨自把玩手機的小荷聽了,看向他。淡淡反問她的日本老板,戀愛可以,并且無法避免。至于公開……難道,你們國家教育法律不介意這一點?她盯著藤一的眼睛,沒有轉移視線。他的雙眼,明亮卻不知為何有莫名的滄桑感。幾秒之后,小荷便轉過臉去,輕聲說,我想應該不是吧。
像長長的吐了一口煙圈,漠然的神色卻依舊。
藤一只是笑而不語。他被這女子對上司的那種不屑于表達熱情的態度所吸引。他看小荷在翻閱店內擺放的關于咖啡豆知識的雜志,便說,想學嗎?她聽了,又看向他。眼神與表情帶著疑問。
藤一回答,我是說,關于咖啡豆,產地,關于煮咖啡,關于它的各種不同口味,調制,器具等等一切知識,你有興趣學習它們嗎?頓了頓,他又說道,你現在只是個侍者,對這些專業技能與知識接觸機會甚少。但是我可以教與你,你也可以跟店內最資深的師傅學習,我可以做出允許。他技藝嫻熟精湛,你會感到吃驚。
小荷的眼中略過了難得一見的驚喜。輕輕點了點頭,嘴唇微抿,嘴角上揚,那幾乎是一個無法察覺的弧度。
小荷好似是為咖啡而生的。天分,興趣,熱情都集于一身。還有細膩敏銳的觀察與味蕾。并沒有花太久的時間,寥寥數月,她已經能為店里研制出新品種。顧客稱贊,藤一也很滿意。他起初便是相信她的聰明的。
后來的一日,她下早班。
小荷收拾完畢正準備離開。藤一拿著外套也從辦公室出來,于是他們一同出門。他邀她共進晚餐。上了車,徑直開到一家西餐館。那家店,環境淡雅,有音樂伴奏。顧客不多,光線暗淡。是一種朦朧的氣氛。藤一與小荷默默的點餐,進食期間言語也并不多,對話顯得禮貌而疏遠。吃好飯,天已經黑了下來。上車之后,他看向她。他看到她也正看著他。隨后又是幾秒鐘無聲的對視,空氣在凝固,呼吸帶有克制。
對欲望的克制。
……
“我帶你回去”。
他最終開口,命令的語氣,聽起來并不需要身邊的女孩做出回答。說完藤一轉過了頭,發動轎車,開向自己的住處所在。
下了車,小荷只是一路沉默無聲地跟在他身后,不問一句話。似在沉默中賦予了這個男子一切主動權。電梯抵達了十二層,他打開了門,小荷先進去,他也進了,轉手便把門關上。關門聲聽起來,輕輕的,又沉沉的。
她還沒來得及換上室內拖鞋,便猛地被摁在了門后。他雙眼盯著她,她依舊默不作聲,只是,她那雙明亮的眼神卻總是會出賣她內心的一切敏感。他似乎無法再忍耐。親吻下去。他吻著她的唇,她的耳根,揉搓著她的皮膚,胳臂,臉頰,纖瘦的腰。從上到下。仿佛等候已久。仿佛她為他而存在,她心中自然明白接下來會發生什么。
小荷緩緩地托起了他的臉,仰頭問他,這便是你想要的嗎?他并不打算回答。他開始扯撩她的衣服。然后將她一把抱起,走向臥室。將她抱至床前,面對著自己,她安靜地站立在他面前,雙手攬著她的腰。他一點點地與她一起臥至床上。他看起來并不準備馬上開始,故作鎮定一般。也許,他覺得,這是他們兩個人的第一次,所以他應當要保持溫柔儒雅的男子形象。他仍舊一寸寸地撫摸著她的身體,緩緩落下輕吻,覆上女生倔強的唇。只是,想掩蓋的東西似乎無論如何也隱藏不住。他那雙眼睛,眼神一點點透出燃燒兇猛的焰火,欲望的焰火,強烈而霸道。
她的眼睛那么明亮,盯著他看,讓他感到了不自在。但,已經沉浸于蓬勃欲望之中的男子,無暇顧及,無法停止,唯一能夠做的,只是盡情享樂。他不忘讓她閉上眼睛。她閉了,又再次睜開。
這件事發生于小荷在藤一咖啡店工作的半年之后。
4
雖然旅途總是有明確的目的地,但顛簸勞累,異常的辛苦。而比辛苦更可怕的,是孤獨。
小荷總覺得自己是害怕孤獨的,卻又習慣了孤獨。
這一次,她在火車上耐心度過了漫長的20個小時。絕大部分時候,她都是在睡眠中度過的的,不算很踏實的睡眠。醒來就隨便吃點東西,或者看看隨著轟隆火車逐漸消逝的風景。這部列車,自中部平原開往西部盆地,自然景觀變化很大。有時看書,偶爾也會跟臨床鋪位的陌生人隨意的聊上兩句。關于一些無關痛癢的話題。會時不時的聽到久違的川地方言,那是熟悉又親切的聲音。
盡管事先已經準備了兩個充滿了電的旅行充電器,但一路上,荷也一直沒有打開手機。她好像根本不需要知道時間,只需靜靜等待終點站的到來。
終于,到了成都站。火車抵達時,已是深夜。在擁擠的人群中,排著不成形的龐大隊伍從檢票處出站。因為經歷過太多太多車站的緣故,小荷感到了一絲恍惚,似乎不知身在何處。雖然已經接近午夜,但車站依然人來人往,燈火通明,霓虹閃爍。有疲倦至極的旅客甚至會在廣場上席地而睡,還有的會趴在旅行袋上休息。眼神微閉,背包緊抱于胸前,臉上有著警覺的神情。偌大的車站,充滿了各種姿態,各種面容。
也是各種過客。
似乎也是一向如此的:
這個世界,不同時空下有著不同的城市,不同城市興建著各種不同的車站,每一個看起來都既熟悉又陌生,既相似又差異萬千。它們似一個個五味陳雜的大容器。每日都有千千萬萬的旅人,如潮水般向它們涌來,又離去。每一個旅人,都攜帶著他們不同的故事,懷著不同的心情,前往不同的目的地。唯一相同的,也許只有,在蒼茫世間,某處的那一份牽掛。
小荷當下便在車站附近隨便找了一家看起來比較安全的家庭旅館。與店主一番討價還價之后,拖著沉重的步伐走進去。依然是狹小而簡陋的單人間。有一臺電腦,只是看起來并不像是能使用的機器。小荷將大大的背包放下,去公共衛生間洗漱。之后,她爬上床,安靜地躺在上面。她盡量不讓身上的被子靠近自己的臉部。旅店的公共被褥,本應雪白,卻泛著令人厭惡的黃。她不愿去想關于它們的清潔問題,只想盡快進入睡眠。
但,她好像無法做到。
一旦躺下,腦海中一些事便浮現出來。無聲地流淚。
始終是對孩子的離去無法輕易釋懷。
一個幼小生命從體內中被生硬剝離而去。
然而,他又的的確確是于這世間存在過的。短暫的存在,懵懂的逗留。也許無人知曉的是,它心中已對這精彩人世生出貪戀和好奇。
它已經成型,本應得到足夠的尊重,慈愛與憐憫,擁有生命的權利和成長的機會。可最終卻只是從這世間突然消逝。像絢爛卻又脆弱的五彩氣泡一般,啪地一下便碎了。輕輕的,寂寞的。
小荷總是會想,如果,當初做出的是另外一種選擇,那么,她腹中這幸運的小生命,是不是就能夠一步步接受自然的演變。母親將為他受盡苦楚,懷胎十月,一朝分娩。呱呱墜地,啼哭不止。她會見證他的幼年,孩童,少年與青年,不離不棄;也會對他進行哺育,養育,教導與責罰,無私奉獻。他贈與她陪伴,她給予他關愛。她與他,將一生骨肉相連,血濃于水。
更為重要的是,那是她與自己心愛之人的孩子。
可是現實卻又一次次重重向她砸來,逼迫她去做出那樣一個違背自己本心的決定。
她一直是知道的,藤一與她,并無未來。她與他身體距離越來越近,靈魂的距離就越來越遠。她走不進他的心中,他的心不愿被她走進。事實上,他的內心不接受任何人的侵入,那不是他習慣的生存方式。對事業的專注使情感的表達顯得并不是那么需要,仿佛也可以令他自己遺忘曾經被施加的傷痛,也無法體會到此刻施加于別人的痛苦。他不知道未來會有什么樣的因果等著他,只愿努力而盡情地生活在當下。他認為這已足夠。
對于小荷,他能夠接受的方式是,以慷慨的物質贈與,來掩蓋他對她情感關懷上的缺失。并且總是認為已經如此盡己所能,為何她還總是看起來那樣的寂寞與不快樂。其實,這又何嘗不是一種自以為是的投其所好,自以為是的照顧與安慰。卻偏偏要冠之以愛的名義。可,沒有精神理解層面的愛情,究竟要如何長久存活下去?
小荷感到頭痛欲裂,她無法再允許自己這般胡思亂想下去,起身從包中翻尋藥和水。吞下一粒安眠藥。偶爾,她會需要它們,這些藥物。
她只是感到深深的疲倦,希望藥物能助她睡眠,為她灌入新的精神與力量。
第二天她醒來,已是中午時分。她打開了電腦。此刻,小荷是如此渴望讀到沐欣的文字。
她打開郵件,看到了這樣的來信。
小荷:
不知道為什么,最近總是有休學的念頭。雖然我知道這只是一個想法,我還沒有那樣的勇氣將它付諸實踐。但它還是在我腦海中徘徊。
學校的課程很無聊。專業并非我自己一開始所選,也就毫無興趣可言。唯一讓自己感到沒有在荒廢度日的事情就只有每日保持一定的閱讀。同伴們熱衷于上網來打發時間,可女生所能做的也只不過是刷各種各樣的影視劇,或者在社交網站無聊的閑逛。或者是逛街與購物,買很多暫時不需要未來更加用不著的東西,我感覺沒勁。
學校的許多活動形同虛設。任課教師所教授的內容還沒有自學來的有意義。
我們在這里的唯一目的,就是等一個畢業證書,而已。可是這所學校的知名度又小的可憐。
現在,你能理解我不愿意將大學繼續念下去的心情了嗎?
欣
她看完,回復給沐欣:
每個人都有自己生命中的任務,這關乎喜好,關乎選擇,更關乎責任。上大學是你幾年前的一次選擇。至于有沒有必要將其進行到底,完全取決于你自己內心的原動力。如果你的內心真的無法再繼續忍受這樣的無聊,那么,你就會不再糾結,而僅僅是義無反顧的去做退學這樣一件事。
但如果還沒有那樣的動力與勇氣,只是覺得失望與無聊,那就是說明,你還需要繼續待在學校,學習該學的東西。這是你的使命與責任所在。安心地等到兩年之后的畢業,到那個時候,再去做另外的一些選擇。一些關于生命任務的選擇。
說完這些,她心情就莫名平靜了下來。雖然并沒有對沐欣傾訴任何自己的故事,但心中已經沒有那么的堵塞。
回復完郵件,小荷便退了房間。她準備去外婆家。那是一個小縣城,她并不熟悉路線,需要打電話通知表哥前往車站接她。
5
她與藤一的關系就那樣維持了很長時間。藤一沒有宣揚,也并不隱瞞,所以店內的員工都是知道的。他們有時會開玩笑般稱呼小荷為“老板娘”。小荷只是笑而不語,藤一聽到也不會多做解釋。大家就都笑笑便過去了,沒有人當真。店內大部分時候生意又極好。
忙碌的工作仿佛是最重要的。其余的事物,是短暫的插曲,是偶爾的放松。這段感情,對于藤一而言,又何嘗不是這樣。
從始至終,小荷都沒有正式搬入藤一的住處,但去的頻繁。通常,小荷下班的時候,藤一仍在辦公室忙碌。她便會先走一步。去超市買許多食物,回到藤一的公寓,對著食譜,獨自烹飪,打掃房間。這段時間對她來說是覺得快樂而滿足的。作為伴侶,她覺得自己應當有這樣的付出。藤一回到家,總是顯得很疲憊。她心疼,不愿使他更加疲憊,就不多說什么話,只是安靜的準備碗筷。晚餐結束,他有時會讓她留下來,有時又什么也不說。只是坐在電腦前繼續白天未完成的工作。他似乎有看不完的郵件,構思不完的營銷計劃。一家家分店已經在著手起步之中。這是一個務實的男人,并且在生命頭二十幾年的揮霍與浪費中,學到了一些東西。譬如,應當對金錢與社會地位的獲取持專注態度。因此,他對于女性,除了偶爾的生理需求與必要時的金錢照顧,其余的,并不會付出太多關心與溫暖。
每當這個時候,小荷收拾結束之后,就會獨自打車回去。回到自己之前的住處。藤一雖然不挽留,其實也并不代表他希望她走。但每當他聽到門輕輕帶上的聲音時,仍舊不會多說什么。他不擅長表達自己心中情感方面的意愿,不擅長便不做過多的嘗試與改變,所以選擇讓一切順其自然。
他無法分散精力去給予小荷更多情感上的關注。這終究是一件耗費精神氣力的事,他做不到,他沒有這個能力。
但最起碼,他現在喜歡著她。并且沒有其余的女人存在,與他調情,曖昧,或者肉體上的放縱。
想到這些,小荷便不覺得自己有何吃虧受苦,或者心理上的不平衡。
世間一切情愛都發生的心甘情愿。
如若不去奢望長久,愛情存在的時刻總是美好的。
一天,藤一突然說,母親要來。
是以一種什么樣的語氣呢,小荷形容不出來。幾乎是沒有語氣,也沒有情緒起伏。只是用聲腔與舌,與喉,與鼻息,組合發出了一句話而已。淡淡的,說給他身邊的這個女孩聽,不介意她會有什么反應。
小荷應了一聲。沒有多問也沒有多說,轉身繼續洗漱碗盤。藤一也進了屋。
又是一個普通的周末。清晨,小荷先醒了過來,看著身邊依然沉浸在熟睡中的男子,心中愉悅。這種時不時冒出來的喜悅總是會沖淡她與他在一起的苦澀心情。雖然這苦澀,要比那喜悅濃的多,長的多,面積也龐大的多。
但有什么辦法呢。她自己的選擇。便應當付出代價。
她悄悄下了床,坐在床邊,面對著窗戶。凝望窗外朦朧的白晝,偶有鳥鳴。城市安詳靜謐,側身有相愛的人。小荷心知這樣時刻的美好。一轉身,看見藤一也睜開了朦朧的雙眼,嘴巴竟是嘟囔著,眼神像是在尋找她。又一次,一伸手把她攬倒進臂彎里,閉上眼睛再次入睡。
沉沉的。但小荷知道,只要她一動,藤一就會醒。說,乖,再睡會。
總是這樣,每一次。
他對她心存依賴。
做愛之后,他疲倦至極,會與她相摟著睡去。她無法睡著,待他熟睡,輕輕掙脫,穿上他寬大的襯衫,坐在床沿。玩手機,或者靜靜凝視著身邊的男子。他熟睡的臉龐,他微微的蹙眉,有節奏的呼吸。他有中途短暫的覺醒,醒來之后,他便會尋找她的身影,然后企圖再次將她緊緊擁入懷中睡去。
又是某一天的早晨,他在洗漱,她在做早飯,屋子里安安靜靜的。敲門聲就響了起來。小荷有她的直覺。她輕輕地走到衛生間門口,看向藤一,滿嘴的泡沫還停留在他的臉上。他也看著小荷,用手比劃了一下,示意她去開門。
小荷走向門口,有那么一秒的停頓。打開門。的確,門外是那位母親。她看起來樸素而優雅。小荷沒有說話,只是沖她微微笑了笑,但笑容顯得并不是那么自然。藤一的母親也回敬了一個笑容,夾雜著疑惑,小荷甚至還看出了一些微微的慍怒。
母親還沒進屋,藤一就出現了,穿著白色背心,站在門口。一邊拿著雪白的毛巾揉搓著濕漉漉的頭發。早餐已經端上了桌,小荷并沒有吃上一口。轉身回屋里拿了包,看了一眼藤一,就走了。這個時候,她也確實不應該繼續留在那里了。
藤一的母親,看起來溫柔慈祥。小荷很少見到這樣的中年女人。這樣的女人,讓人看一眼就不會忘記。小荷并不想記住她,但她的模樣還是鉆進了她的腦海中。她看小荷的眼神,又是那樣復雜。以至于都有點掩蓋了她那溫柔慈祥的女性光輝。
6.
外婆家在川南的農村,大山之中。
一路上由表哥領著,走在似曾相識的山間田埂,還路過一片竹林,無人居住的老屋雖然很破,但在小荷的眼中看起來卻有一種舊時光的美,又與大自然親近,心中漸漸彌漫出一種闊別已久的恬淡愉悅之感。她突然想一個人,坐在一個眼界開闊的高地,靜靜欣賞那些在表哥看來最平淡無奇的風景。
見到外婆的那一刻,老人剎那的眼淚肆意令小荷感到些許驚訝。緊緊的相擁,長時間的沉默。在這樣的呢喃啜泣間,小荷心中一點點涌出許多說不出的愧疚。她沒有想到的是,老人對晚輩那日積月累的思念,情感爆發的一瞬間,竟可以如此的強烈。
她當真從未想過。
然后她安心的在老人身邊待了一個禮拜的時間。因為火車時刻的關系,小荷離別的那天,是夜晚。
臨走前,小荷鼓起勇氣跟外婆外公和表哥告別。老人再次哭泣。表哥送她去縣城。
在路上,天上繁星閃爍。
她情不自禁的再次想到:自己離開父母,父母各自又離開他們的父母。一代又一代的告別,絲絲縷縷的牽掛。是無奈,歸根結底還是一種選擇。選擇便意味著舍棄。少年,中年,與老年。每個家庭,上一代對下一代那無聲隱忍的思念,收集起來,怕是能夠編制成另一條色彩憂郁的銀河了。
想著想著,小荷漸漸睡著了。短短的睡眠竟還融入了一個短短的夢境。夢里的小荷穿著蓬松的白色公主裙,美麗可愛。扎著兩個小小的辮子,垂在肩頭。她蕩著秋千,雙手緊緊把著繩索,每次都能蕩的很高,每一次都伴著尖叫與歡笑。嘴巴張開,就能看見她缺著的兩顆門牙。這沒有減弱這個公主般小荷的美麗,反而增加她的俏皮。陽光太過溫煦,絲絲縷縷灑下來,灑在站在她身后的父親身上。父親定定地站在女孩身后,給自己的女兒陪伴,和保護。似不離不棄。高大魁梧的身材,笑容俊朗,散發出屬于中年男子溫厚的氣息。那是三十五歲的父親,那是十歲的女孩。
那是小荷夢境中的十歲。
卻不是她曾經的十歲。
突然,小荷被手機鈴聲震醒。看了看手機,心中一驚,居然是藤一。
藤一給她發的短消息。六個字,問道,小荷,你還好嗎。他沒有問她在哪里,卻問她,小荷,你還好嗎。小荷心里沉沉的。她知道,正是藤一性格上這樣的特質,才會令小荷放不下。才會這樣的喜歡,甚至是迷戀。或者說,是愛。
把解釋不清的東西通通丟給愛。因為千百年來愛這個詞同樣的說不清道不明。那么就丟給它,愛或不愛。這樣,就顯得不會太累,不用太去計較。
人畢竟都是善于逃避的。
小荷回給他:
我很好。風景很美。
藤一。
就這么幾個字,她摁了發送鍵。
藤一,藤一。
其實小荷真正想說的,不過是我想你三個字。但她說不出口。表哥一直在前面沉默著,突然開口說,小荷,我們快到了。小荷怔了怔,強打起微笑回答了表哥。快到車站了,那么,又得與旅途為伴了。她在心里想,不知外婆睡沒睡,還有沒有在哭。她無聲喃喃道,外婆,小荷,要離開這里了。
突然,她覺得好抱歉,好抱歉。
這樣的抱歉卻無法用對不起來彌補。事實上,用什么也不能彌補。
……
7.
自從藤一的母親來了之后,小荷便再也沒有去過他家。偶爾他會約小荷一起去賓館。他母親
全部看在眼里,保持了很久的不詢問態度。
一天,母親與藤一之間有了一場對話:
“什么時候打算結婚?”
“還沒有想過。并不著急,生意上的事情需要投入大量精力。”
“那么,對于那個女孩,又是何種態度?”
“現在我喜歡她,她對我也是真心實意。”
“以前云南的那個女孩子呢?你曾興高采烈地打電話跟我說已經向她求了婚,不幾日就會帶回家中與家人見面。”
“是,但是最后她離我而去。”
“為什么?”
藤一沉默,很久的沉默。然而躲避不了她母親等待一個解釋的眼神。
“是我做錯了事。”
“一次朋友聚會,喝的太多,我沒有管好自己。那個晚上她打電話給我詢問是否回家,我醉意朦朧,接了電話,身旁女人卻發出不適宜的聲音。”
“第二天一早,我回想起來,才恢復理智。想起前一天晚上的事,當時很想扇那個女人一巴掌。卻無法做到。只是麻木地穿好衣服,丟了一疊錢甩在還在熟睡的人臉上,一個人走出了賓館。”
“我去找她,卻已經消失。家中屬于她的東西全都不見,甚至沒有留下任何只言片語。一切通訊方式都被停用。”
“現在想一想,不知道自己那段時間是怎么度過的,近乎要崩潰。可是在每個人面前我都裝作什么事也沒有一樣,身邊有人問我,女友去了哪里,好久都沒有見到,我只回答,家中有事,回了老家。”
“每晚會在酒吧待到很晚,有女人過來搭訕,只想罵人。叫她們滾開。喝夠了回到家中倒頭就睡,睡到第二天上午醒來。去店里轉轉,看看生意如何,并不上心,店中員工對我敢怒不敢言。生意本身就不好做,再加上我如此不專心,結果,草草關閉。”
藤一母親沉默良久。
片刻,她開口。
“這些我大概都已經能夠猜到。其實也沒什么,對你來說也許并不是壞事,如果能吸取點教訓的話。年輕人總是要摔些跟頭的。現在,媽媽想知道的是,接下來你有什么具體打算?”
“你是指……?”
“當然是情感方面,生意我并不關心,也沒有能力干涉,況且一直相信著你。你是我的孩子,也是你父親的孩子。自小,你就表現出一份源自我身上的好強與你父親血液里的冷靜。”
藤一說:“小荷是個聰明的女孩,也非常懂事。只是不像同齡女孩那么活潑開朗。但這其實沒什么,你并不能指望一個人擁有所有美好的品質。”
“一種性格會表現出某種優點就必然會帶來相應的缺點。”
“你說的有道理。其實,我也從未因她的冷淡而討厭過她。只是覺得不易親近,帶來生疏感,這樣并不好。”
“嗯,是。只是這個問題暫時說不明白。因為我自己并沒有想好接下來該怎樣。媽媽,能不能以后再說?我現在手頭上還有很多事情需要處理。”
“嗯,當然。那你先去忙吧。但還是希望你能好好考慮一下,不應再如此不清不楚下去。對她而言是一種不負責任,也會耽誤到你自己。畢竟,你已經年紀不小。”
藤一點了點頭。
“還有,家中,你父親其實已經有了中意人選。”
這一句,藤一沒有想到。半分鐘的沉默,他隨口回答:
“嗯。”
“你們看中的,自然沒有錯。”
“只是,媽媽,可否以后再說。”
說完,藤一便向母親告辭,拿起外套,出了門。
8.
小荷每天在咖啡店忙碌,生活表象呈現出一種單純和快樂。
店里有一位顧客,不常來,但每次來就會待整個下午,閱讀書籍。晚餐也在店里面解決,點一份蛋糕和另一杯美式咖啡。用完了晚餐,再休息一會,他才會起身離開。小荷觀察了他很長一段時間。是溫文儒雅的男子。三十左右,與藤一相仿,但身上有一種藤一所沒有的寧靜與從容。并不像是在商業事務中打拼的男子。小荷猜測他也許是某個大學的授課教師,或者是一名出色的外科醫生。這樣的職業設定才能符合他身上那份溫和性格中所透露出來的睿氣。
小荷對他的關注隨著他定期的消費而日益漸長。她注意到他所看的書竟是全英文版本的。偶爾會有很多插圖。線條狀,時而密集時而疏松的勾勒。
是房屋建筑的輪廓模樣。
是建筑師。
不錯。他應該是一名房屋建筑師。小荷對自己的結論大概有八九分的確定。他不常來咖啡店的原因是因為需要在自己的工作室內進行設計與構思。偶來久坐,閱讀與專業相關的書籍,也是一種消遣與放松。
設計是一項消耗人精神與元氣的工作。創意一旦枯竭,對于從事者來說,是喪失了生命意義的事情。生活會變得毫無希望,沒有支撐的力量,無法繼續行走下去。但還好,小荷看得出來,這位先生,是個懂得進行自我調節的人。
他的名字叫許柯。這是某一天他主動把名片遞給小荷,她才知道的。小荷從未想過他會這么做,但他態度誠懇,笑容溫和,小荷沒有拒絕的理由。她又看了看名片,果然是一家建筑事務所的設計師。小荷在心中暗自微笑。許柯自然不會知道小荷對他身份這樣準確的猜測。他開口說道,周末有時間的話,能請你去別家喝杯咖啡嗎?
小荷將他的名片收好,點點頭。說:
晚上我聯系你。
不知為什么,小荷覺得有一絲怪異,但又覺得在情理之中。她潛意識中相信這場結識的發生是順其自然的事情。
下班回到家中之后,小荷主動加了許柯名片上社交網上的號碼,他很快便同意。成為了好友之后,兩人互相默默看完彼此之前所發出的言語狀態。心得,吐槽,照片,分享的音樂,文章,電影,新聞等等。沒怎么發送消息聊天。雙方都更加期待與對方面對面的交談。雖然也許不會有太多話可說。他們互相都能捉摸到彼此性格的八九分成分。
是理性而冷靜的人。
這樣的性格,與人交往,自有他們的小心謹慎。但緩慢潛進,其實要比初相識便咋呼熟絡要溫柔的多,也持久的多。
這個周末,小荷和許柯相約見了面,喝了杯持續時間長至半天的咖啡。他們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天,言語果然不多,但雙方都不顯得拘謹。時不時還會傳出二人爽朗的笑聲。此刻,小荷竟然顯示出了她開朗活潑的一面。因為對面所坐的男子氣息溫和。她也許是在不知不覺中被他這種氣息感染了。
后來,小荷與許柯的關系就變得親近起來。他依舊常去咖啡店飲咖啡,碰到小荷為她服務,兩人相視一笑,寒暄幾句。雙方都覺得親切,不嬌柔不做作。在休息日,小荷若是覺得無聊,也會去主動找他,聊天,吃飯。
他們像極了熟識多年的老友。
過了一陣子,許柯請小荷去他的工作室參觀。小荷答應了他,并且覺得很開心,這愉悅源自彼此之間升騰出的信任之感。小荷突然想到了兩個字,知己。又暗自覺得好笑。搖了搖頭。
后來,小荷便常常會去。一來他工作的地方寬敞,干凈,安靜。二來,她近來常跟藤一發生冷戰。她不知道該怎么做,怎么說,怎么解決,又礙于藤一母親的存在,就更加不愿主動去找他了。
便去找許柯。似逃避一樣。
有時,即便只是長時間單純靜靜地看著許柯工作,小荷也不會焦急和不耐煩。她欣賞專注做事的人。她曾在書中見到過有人用“性感”這個詞來形容專注于一件事物中的男人。
一天,許柯突然問起小荷。“小荷,你有男友嗎?”
認識了這么久,原來他們的話題還沒有涉及過感情方面。
小荷微微一怔,半晌,她才說:“不知道算不算有”。露出一個略顯尷尬的笑容。
許柯似會意。過了片刻,他又問她:“那你愛他嗎?”
小荷沒有猶豫,肯定地點點頭。
“這是我唯一確定無疑的。”
許柯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小荷,你是聰明的女孩,我希望你不要讓自己在感情之中受到委屈。也許,對方不是那么的值得。我是男人,我了解男人。”
“嗯。”
……
“那你呢?為什么不找一個女友?”
許柯笑了笑:“你怎么知道我沒有女朋友?”
小荷露出一絲佯裝嫌棄的神色,輕聲說:“這陣子的交道難道是白打的嗎?有女友的狀態不會是你這個樣子的。”
“你的生活太過于單純,似乎除了工作就沒別的了。”
“嗯。的確沒有。也不想有。”
“雖然我已經快近三十歲了,但還是沒有成家生子的打算。最起碼這種感覺不是很強烈。
“大概,是與前女友維持的感情太過長久了吧,以至于現在已經不知道該如何去愛上另外一個女孩。”
小荷在心中想,男人,竟都是這樣嗎。
“或者不是愛不上。是你自己心中拒絕接觸。”
“嗯。你是個例外。”
“我們是好朋友”
“嗯。”
小荷低下頭,在心中輕輕嘆了一口氣。
9.
小荷沒有想到的是,藤一母親就那么徑直來找她,找到她住的地方。小荷請她坐下。這位母親在這一天表現的很溫和,沒有氣勢洶洶,也沒有上一次小荷看到她時所透出的那股嚴厲。她四周看了看小荷的屋子。
“你的屋子雖然小,但布置的很溫馨。”
“家具裝飾不多,但都很精致。”
“呵,居然還有這么多手工制品。價格一定不菲吧。”
看到電腦桌旁邊堆了厚厚的一摞書。藤一母親露出一絲絲驚訝。她沒有想到已經不再讀書的小荷會有這么多書,沒想到她會這么喜歡看書。有一面墻上掛的是滿滿的照片,黑白和暗色調的居多。她看見其中有很多張藤一與小荷的合照,還有很多他兒子自己的獨照。看樣子都是小荷隨手拍的。工作中的藤一,吃飯的藤一,洗漱的藤一。有大笑的表情,也有微微的溫和。還有站在窗前默默抽煙的藤一,他瘦削挺拔的背影。
“小荷,”這位母親停頓良久,終于再次開口。
“恕我直言,”
“藤一,恐怕要回日本了。”
小荷腦袋的確是嗡的一聲。這么快,這是她未曾想過的。
“那他的店呢,怎么處置?”
“他只是回去完婚,還會回來。離開的這陣子,每個店會有專門的負責人。
他的母親,在向小荷傳遞這樣的消息時,竟能做到這樣的直接與毫不留情面。
呵……
小荷感到了難受。
而令她更加難受的是,藤一,竟然從始至終,能夠保持沉默。不透露分毫,不主動半步。
小荷保持著她的禮貌。
“謝謝阿姨。我知道了。”
她口中的阿姨看著自己,臉上有懷疑。但小荷又何嘗不知道她所懷疑的是什么。她再次鼓起力氣,忍住厭倦,對她說,
“我明白。不會要求什么的,如果你愿意相信我的話。”
“我有些困了,您請回吧。”
她出了門。
小荷目送這位母親坐上電梯。
就在電梯關上的那一剎那,小荷做出了決定。
她知道,自己要離開了。
她的疲憊,在這一刻,全部爆發。洶涌澎湃,攪蕩在她的內心。
因為這一年的工作,她有了一點積蓄。雖然不多,但是已經足夠給她外出的勇氣。至于最大的牽絆,是父母。對至親的在乎與自我意志總是這樣矛盾百出。對愛的表達,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方式,不同方式的差異令人驚嘆。小荷雖然性格冷淡,但對父母的愛,卻是深刻于骨子里的。也從未低于任何一個子女對他們父母的愛。只是,或撒嬌可愛,或出色懂事,或循規蹈矩,這些約定俗成般女兒家的本分,對于小荷而言,卻都沒有辦法做到。
只是已經做出了決定,接下來的任務便是去執行。這是任誰也沒有辦法阻攔的事。小荷決定發一條短信發給爸爸。她知道他會懂。懂她的任性與決絕,懂她的渴望與勇氣,哪怕并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母親,她會跟隨著丈夫給予女兒祝福。至于為人父母的心疼與不舍,這是滿世界各個角落都在揮灑彌漫的情感。小小個體,拿它絲毫沒有辦法,所能做的,只是默默的去承受。
畢竟孩子已經成年。
孩子與父母,即使血濃于水,然而終究是以不同個體的形式存在于天地人世間。他們注定有著獨立的靈魂,與獨立的意志。再加上自由的身軀。他們會永生般的彼此纏繞,卻沒有辦法互相干涉。
這是事實。
不久,短信發了出去,情真意切,決心已定。過了一整天,父母才回了電話,沒有表示太多反對,只有母親那不加掩蓋的擔憂與父親低沉少語中透露出來的牽掛。小荷拿出全部的耐心與他們訴說,話語傳遞出勇氣與自信,最終勉強消除了他們的顧慮。
臨走前,她沒再回到藤一那里過。不愿多此一舉。但還是覺得不可以如此一走了之,不告而別。便給他發了一封郵件。發送鍵按出之后,小荷感到了一絲解脫,輕松。不會再去在乎對方看完之后的心情。
藤一看完之后,沒有回復。他那一刻的心情復雜。一直以來,他對小荷的感情也是復雜的。他其實沒有想過自己會,這樣快的失去她。
但又因沒有頭緒,沒有多余的時間和力氣去應對,便索性將整件事拋至一旁,不做回應。
還有許柯。小荷思考著該如何將自己的遭遇告訴他。卻在這時收到了他要出國的短信。小荷在詫異之余,心中松了口氣,也替他感到開心。周末相約。許柯并沒有表示太多的不舍,相反,更多的,他也替小荷感到高興。
“旅途或許會讓你放下很多。”
“也許。我并不抱有太多期待。”
“出去走一走,總是沒有壞處的。但小荷,你要注意安全。”
“嗯,這個你放心。對了,你要在國外待上多久?”
“五年吧。”
“很好。進修回來,全面蛻變,你將是不一樣的你。”
“不知我日后歸國時,你是否已經流浪歸來。”
小荷聽出了他言語中的戲謔,揚起嘴角淡淡的笑了笑。
“總之,還能見面。”
“這是自然。這世界畢竟小。”
“既小又大,分視野。”
“嗯。的確是這樣。”
又喝了杯時間持續為半天的咖啡。
小荷與許柯輕輕擁抱,道別。
接下來,小荷又做了一些旅行前需要的準備,便出發了。開啟了自己的旅程,的確并沒有考慮太多歸期的問題。也許,這樣無計劃,沒有明確目的地的旅行在很多人眼里看來是不可思議的。但她卻并不介意。自從學業結束之后,她所做的一切,不過是跟著自己的內心走,做自己喜歡并且能做的事情。不計較物質,也稱不上多么任性。
保持理性,不會放縱,身體健康,內心平靜。
她清楚自己的人生,也清楚自己的選擇會為自己帶來的是什么。
只是,這個世界上有那么多的人,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價值觀,不同的價值觀便會有不同的個人選擇。做出選擇之后,就應去承擔某種選擇必然會帶來的愉悅與痛苦。
小荷畢竟有勇氣面對自己的擔當。
10.
哐當哐當哐當。
小荷坐在窗前,靜靜地傾聽火車行駛的聲音。她想起電影中老式蒸汽機的鳴笛聲。一聲嘶鳴,列車開啟或停下。人群蜂擁而上,人的體味交織在一起,身體摩擦著身體,狹窄的車廂口,舉步艱難。在那一刻,不再分得清體面高貴和卑賤貧窮。
如今,在擁有龐大人口的中國,其余的似乎都沒有改變,但鳴笛聲,卻已經消失。未曾耳聞的古老聲音就那樣消失于世,小荷感到了一絲可惜。
雖然每次坐車都很累,但小荷仍覺得自己無法戒掉與火車的那種親密感。不踏實的睡眠,時而人多到無法邁開腳步,飲食健康得不到保證,喝水上廁的困難……這些都無法使小荷生出一種:我討厭坐火車的念頭。不能。臥鋪車廂相對冷清,大概是由于坐車之人的“相對高冷一分”。小荷坐過很多次的硬座。白天,人們有精力,性格熱鬧的人便會主動打開話匣子,有人沉默,也有人搭話,搭著搭著,即便連性格內向木訥的人也會因無聊而插起話來,發表自己的那份見解。或者一起觀望窗外的景色,感嘆自己家中此時也應到了收割什么、種植什么的季節。半天過去了,大家開始打開各自的包袱或者塑料袋,拿出各自準備的午餐食物。不知不覺間,方便面的味道就飄滿了整個車廂。配上香腸,包裝雞爪,鹵蛋等等。推著午餐盒飯車的列車員這時也來過了幾趟。劣質的飯菜賣著與它不匹配的價格,有時銷量好的頗令人費解。這源于樸實的勞動人民那份對新鮮米飯的熱愛,終究對包裝食品無法習慣。
午飯時光過去,大家互相之間也已經熟絡起來。接下來所進行的聊天話題要深入些。在哪一個站點下車,詢問是走親訪友還是工作求學。
“小姑娘,一個人獨自出來很有勇氣啊。”
小荷微微一笑。
還有的人會張羅打上幾幅撲克。
小荷還見過幾個爽朗東北人在手推車上買了一小桌子數量的聽裝啤酒,就著花生米,高談論闊,如此,一整天時間漸漸打發。
小荷置身其中,話語不多,但保持傾聽。大家都安靜的時候,她會拿出隨身攜帶的書本翻上幾頁。看看書,喝點水,望望風景。
她心中喜愛這樣的時刻。
入夜,大家便都不怎么做聲了,困意襲來,再加上白天的疲憊。忸怩狀睡去。每個人心中都十分的無奈和痛苦。此刻渺小的愿望便是能將腿腳伸直些,睡個好覺。有些人在白天會打聽有無臥鋪票可補,大部分時候,列車員都會用不耐煩的回答告訴這些乘客,那不過是種奢望。
站在過道上的人,便不能睡。他們的站票,注定這是一場需要耗費極大忍耐力的旅程。還有一些旅客,會有先見之明,在車站花上十幾元錢買一個小的塑料折疊椅子,隨身攜帶,在車廂過道上有空出的地方便打開來坐下,盡可能的讓自己得到休息。只是車廂內時刻有人來往,他們不得不屢次起身,坐下。坐下,起身。
依然是疲憊不堪。
小荷有時坐得煩悶,會擠出所在車廂,到車頭暫時無人的吸煙處站上一會。有時雙手插著口袋,有時帶著耳機。有時背著斜跨包輕輕倚在金屬車廂壁上,略顯得頹唐。車上人太多,雙頰漲的通紅。窗外黑漆的風景飛速往后褪去,偶爾能見零星的燈光。車內光線昏暗,之前所剩的煙味并沒有消散。
有年輕男子過來,點燃一根煙。寂寞的背影。
天亮了。列車上的廣播響起。伴著重復無新意的音樂,但仍能給人帶來歡悅清醒。大家洗洗漱漱,驚訝的發現身邊的人變換了模樣。之前的哪位乘客已在夜間下車。不知在哪一站
,又上來一批。賣早飯的列車員仍舊來回了幾趟。間或還有賣各種小東西的,他們賣力而幽默。不怕任何乘客的冷淡相應。他們早已習慣。
到了終點,小荷疲憊地走下車。打了個哆嗦,沒想到,拉薩這么的冷。此時已是十月。
她并沒有覺得自己有太強烈的高原反應。她暗自慶幸這一點。拉薩火車站上的天空,同小荷料想的一般美。她覺得美,但并沒有太多驚喜。既是高原,就應當擁有這樣的天空。她心中明了。
長途之旅所帶來的勞累無法言說,她本打算抵達之后放下行李,好好休息一番。但稀薄的空氣,和冷風,卻吹得她大腦更加的清醒。
其實,她并不覺得自己來到這里有何不同尋常的意義。更沒有心懷尋找自我凈化心靈那樣的托詞。不過是隨心所欲的旅游而已。選擇一個目的地,再前往。路上經歷了人與事,用心記下。不走馬觀花,不貪多圖新。不做無意義的形式旅游。如此而已。
在近4000米的海拔之上,拉薩城保存著它的古樸。雖然旅游業日益興盛,但對經濟的帶動終究有限。它的獨特存在于宇宙賜予它的地貌、僧侶民眾的信仰、實質落后的樸實、以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