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93年,陳旭剛剛從警校畢業,分配到市公安局刑警大隊工作,血氣方剛嫉惡如仇,似一只虎雛。在一次抓捕盜搶機動車團伙的行動中,為首的嫌疑人從二樓跳窗逃跑,陳旭想都沒想,跟著從二樓窗戶一躍而下。
那時刑警配發的槍支還是79式微型沖鋒槍,扳機特輕,抗震性能極差,陳旭又缺少抓捕實戰經驗,雖然始終也注意保持槍口朝上,卻未料槍支受到落地的劇烈沖擊而走火,將緊跟著跳窗的同事韓飛擊中。
79式微型沖鋒槍系軍工產品,威力很強,韓飛當場喪命,身后留下一個懷孕3個月的新婚妻子李梅。
那天留在陳旭腦子里最后的印象是臉朝下趴在地上軟塌塌的戰友,和一灘殷紅的鮮血以及迸裂出來的腦漿。從此,這個畫面在他腦海里不斷定格,無數遍閃回,將他牢牢鎖住,囚禁,他如一只蠶,困在里面動彈不得。
一場意外事件改變了幾個人的命運走向,陳旭一蹶不振,心理承受力已經不能勝任刑警高強度的工作,在家休息3個月后,被調到派出所。
沒多久,79式微型沖鋒槍因設計上的重大缺陷被淘汰,警用槍支改成54式和64式手槍。
2
這場事件鬧得沸沸揚揚,全市公安系統幾乎人人皆知,陳旭到派出所報道第一天,王所冷眼看了他半天,“你不是愛喝酒嗎?走!”
“你準備給自己判多少年刑?有期還是無期?”王所冷冷地盯著陳旭,眼神像兩把利劍,將他戳得生疼,他抬不起頭。
“你看看你,20多歲的小伙子,胡子拉碴,皮皮沓沓,連白頭發都有了!是不是個男人?能不能精神點兒?”王所是部隊轉業干部出身,從來都是干凈利索,褲線筆挺。
陳旭一言不發,卻一仰脖將杯中酒全灌進了肚子里。出事以后,他就染上了酗酒的毛病,他原本是個多么陽光優秀的大男孩兒啊,在警校以第一名的成績被選到市局刑警大隊,如今卻星星白發,眼神空洞,像憔悴頹喪的中年廢柴。
“我看過一句話:當你凝視深淵的時候,深淵也在凝視著你。將自己囚禁在心牢里,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你只顧著自己痛苦,這樣就能良心好過一點了?你有沒有為活著的人做過一點點事?敢于面對自己和承擔責任,才是真男人,真漢子,真警察。聽大哥一句話,放下包袱,才能走得更遠。”王所說罷,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陳旭不算厚實的肩膀被拍得微微傾斜。
他的喉結動了動,卻沒說出話來,他的雙手捂住了臉,淚水從指縫中汨汨而下,哭得像個孩子。出事以后,沒有一個人敢跟他說這個話題,這個膿包在他的心里、身體里越長越大,潰爛、化膿,他不敢去碰它,此刻被人毫不留情地撕開,連皮帶肉鉆心地疼。
走出飯館,北方的九月,陽光又白又亮,刺得陳旭睜不開眼,他覺得自己像一只在黑暗中呆了太久的昆蟲,乍見到光明,局促得無所適從。心之何如,有似萬丈迷津,遙亙千里,其中并無舟子可以渡人,除了自渡,他人愛莫能助。
3
從派出所出來,拐過一條街,經過兩個十字路口,再穿過一條小巷,就是韓飛生前的家。現在,這個家只有一個挺著大肚子進進出出的女主人。
夕陽下,女人的身影越來越近,正是她,寬大的灰色針織毛衣下肚子的輪廓時隱時現,長發隨意扎在腦后,還有一綹碎發抿在耳后,總是跑到臉邊來,她不時用手撩到耳后。她肉粉色的耳朵在陽光下幾乎變得透明,讓他想起小耗子的耳朵。一條橄欖綠色的警褲,穿在她身上顯得肥大,兩條褲腿空蕩蕩的。
是韓飛生前穿過的警褲,好多警嫂懷孕后都把愛人的警褲裁短湊合幾個月。陳旭感到一陣暈眩,韓飛的音容笑貌栩栩如生又在他腦海里回放,他用一只手用力捂住雙眼,好像這樣就能將那幻景從眼前消滅,再睜開時她已從他面前走過。
陳旭悄悄地跟在她后面,她開門時終于看到了他,卻跟沒看到一樣漠然地去關門,他囁嚅著叫她,“等,等一下......”
李梅看都不看他,“你沒有資格來這兒。”她一只手扶著腰站在門邊,微微浮腫的臉疲憊又冷漠,眼睛里是不加掩飾的憎惡和恨。
陳旭不知道該說什么,出事兒以后,他一直不敢見她,卻始終躲不過內心的罪惡感,多少次偷偷地等在巷口的小賣鋪里遠遠地看著她的身影緩慢地由遠及近,又由近而遠。有一次,她提著一大袋東西不知腳底下被什么絆了一下,差點兒摔倒,他嚇得幾步竄到她跟前,想去扶她,她卻冷冷地對他說,“請你離我遠點兒。”他訕訕的,不由自主往后退。
“我,我沒有別的意思,這10萬塊錢是我跟父母和親戚借的,我,我只是想讓你的日子好過一點兒......”
“讓我的日子好過一點兒?是讓你的良心好過一點兒吧?”李梅冷笑,聲音像一把冰刀,毫不留情地向他刺去,“我不想看見你,請你立刻離開!”
陳旭倉皇地跑掉,殘陽如血,將他的影子拉得老長。
4
派出所的新同事都很照顧陳旭,有事沒事找他喝酒跑步打球,大家心照不宣地不提那場意外,對這個大男孩兒以各種方式給予溫情和鼓勵。在他們這些大老粗眼里,陳旭就像自己家一不小心闖下彌天大禍的孩子一樣。
王所的眼睛總是有意無意地落在他身上,“把胡子刮干凈,把酒給我戒嘍!”“出去跑5公里,回來找我!”“沒有翻不過去的火焰山,是男人就得能扛得住事兒!”嚴詞厲色的背后,藏著一顆拳拳之心,試圖將他拽回人生的正常軌道。
陳旭雖然還是不能碰槍,卻慢慢地也能做些日常工作了,有時候幫老百姓破了案子,收到錦旗和感謝信的時候,心里也會涌上感動和成就感,雖然生活離他曾經的夢想已經太遠,卻也在給他的努力以回饋。
一晃出事都三年多了,李梅的女兒已經三歲,入托困難,他找領導幫她辦好了,還幫她申請到街道的補貼。她漸漸默許了他的幫助,他沒事兒就去看她,煤氣灶啥時該換了,米面啥時該買了,他比她都清楚,哪怕她對他再惡劣,他都默默地承受,甚至心里還盼著她對自己惡劣一些,這樣他反而能好受一些。
他已經把她當成法官,當成行刑者,他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服刑,在為自己贖罪,他覺得自己活著唯一的動力就是為了她的原諒,為了刑滿釋放的那一天,他做再多都值得。
他看她自己帶著孩子過得實在艱難,斷斷續續聽說有熱心人給她介紹對象,但都處不長,不知道她當初為什么堅持要把孩子生下來,是因為愛嗎?他們以前的感情一定很好吧?每次想到這里的時候,他的心就像被一只看不見的手給重重地扯了一下,又酸又疼,喘不過氣。
有一次所里組織春游爬山,山腰有一處廢棄的古廟,他慢慢走進去,風刻雨蝕的青磚被歲月洗得發亮,在陽光下呈現出一種溫暖的質感,油綠油綠的小草從裂縫中挨挨擠擠地長出來,爭搶著吸收日月精華,夕陽中的廢墟美得莊嚴肅穆,讓人不由自主心生感動。
陳旭安安靜靜地坐在被太陽曬得溫熱的石階上,扯下一把青草在嘴里咀嚼,鮮嫩的草汁有微微的香和澀,在他的口腔里蔓延。他的心也像這與世隔絕的古廟一點點沉下來,像腳邊倔強的青草一點點生出力量。
5
陳旭出事了。
一個失控的精神病人拿著刀當街砍人,好幾個群眾受傷,陳旭和同事出警,用長警棍制服了他,陳旭卻被砍成重傷。
“那種情況下,為什么還不開槍?”馬所去醫院探望他時,一雙凌厲的眼睛像探照燈一樣透視著他。
“我,我怕誤傷圍觀的群眾。”
“還走不出當年的陰影,是吧?你要當一輩子的懦夫嗎?你這樣下去,干脆給我脫衣服走人!你已經不配當警察了!”
陳旭頹然倒在床上,多年前的那個下午又來到眼前,這么久了,他還像一只困在原地的獸。事實上,他的槍總是穩穩地呆在槍套里,除了移交,他連碰都不去碰。就連局里的射擊培訓,他也總是找借口請假。
陽光透過濃密的樹蔭灑進病房,斑斑駁駁,將他的臉照得忽明忽暗,陰沉可怖,仿佛一張不真實的面具,這面具下藏著怎樣一顆千瘡百孔的靈魂,無人能知。
門吱呀一聲,輕輕地開了,陳旭并不睜眼,事到如今,還會有誰真正關心他這個深淵邊上的人呢?
淡淡的女人幽香將他籠罩,他的眼皮不受控制地顫動,他的心開始劇烈地打鼓,額上的青筋也暴出來。
女人以為他睡著了,小心翼翼地不發出動靜,輕輕地將手里的東西放在床頭柜上,塑料袋子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女人輕輕地嘆口氣,將被子拽了拽,正要轉身離開,手卻被抓住了,她試圖將手抽回去,卻抽不動,就在床沿坐了下來。
有好半天,誰也不說一句話,一種說不出來的氛圍縈繞在房間里。
陳旭知道,他倆之間跟原來不一樣了,他好像看到自己在昏暗中脫殼,慢慢蛻下沉重的枷鎖。
李梅每天來陪他,陳旭一天天好轉得很快,整個人越來越清爽。雖然大多時候,李梅都默默無語,卻能從他的眼神中明白他的要求,陳旭要上衛生間不好意思說,臉憋得通紅,李梅淡淡地笑笑,幫他舉起輸液瓶,“是要上廁所嗎?”陳旭尷尬地點點頭,“我自己來就行。”
李梅不聲不響地跟著他,站在廁所門口等他。陳旭從廁所出來,看見李梅,心里一慌,腳底下一個趔趄,差點摔倒,李梅趕緊去扶他,女性的幽香熏得陳旭連呼吸都不敢,液體在輸液瓶里上下蕩漾,蕩得他的心亂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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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陳旭出院那天,李梅先問他要了家門鑰匙,幫他把家里外打掃了個遍。
月光像牛乳一樣傾瀉到屋子里,給兩人身上籠上一層輕盈的薄紗,不知是酒的緣故還是月光的緣故,兩人都有點薄薄的醺醺然,幾年以來,陳旭的心頭一次這么溫暖柔軟,“謝謝你,李梅,謝謝你。我還以為永遠等不到這一天呢。”
李梅知他的心思,伸手把臉邊的碎發撩到耳后,“都過去了,這么多年了。你為我們母女做了不少。”
他看著她小耗子樣的肉粉色小耳朵,心緒起伏如海上潮生,“李梅,有一句話我一直想問你,你們以前是不是特恩愛?所以你才堅持把孩子生下來,這么多年也不肯再婚?”
“恩愛算不上吧,尋常夫妻,當時我去過醫院想把孩子做掉,醫生說我子宮先天發育不良,再懷孕很難,就留下了。”
他看著她伸出舌頭舔了舔上唇,少女樣的小動作攪得他心里像羽毛掠過,癢癢的,他呆呆地望著她,魂兒好像被這月光給洗沒了。
她拿起他的手指,撫上她的唇,一陣電流從他的心里經過,一顫一顫的。
他能感覺到他的手指所到之處,她的身體一點點變得柔軟,越來越軟,像面團一樣任他揉捏。
他叩著她,如兵士叩城,卻不料城門竟是虛掩,她早在城內等著他,他大喜過望,小心翼翼碾過她每一寸肌膚,收割的是他從未敢奢望的圓滿契合,好像他們的身體原本來自同一塊失散的上古兵符,歷經輾轉顛沛,今又重逢。
他們都知道彼此之間不會有結果,可還是經不住此刻的軟弱,就這樣吧,該發生的總會發生,就像該放下的總要放下。
月光如水,載著他們放得下的、放不下的所有,駛向看不見的彼岸。雖然彼岸太遙遠,可總有一天會到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