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小宇纏綿于麻將桌和酒桌,日子看似稠濃,心里卻稀淡得很。看她,眼神空曠,沒有聚焦點,精神難以提振。像院墻邊的藤蔓,搭到哪是哪。哪怕有一絲風(fēng)來眼眶里散散步也行,牽著上下眼皮遛遛彎,人也活泛些。這一想法還在她眼里醞釀時,就被那個男人精準地解讀了。眼珠子像陀螺在她臉上轉(zhuǎn)悠,剛停下,被睫毛抽打,又旋起來。搞得她心里毛毛亂亂。
生活遭遇無聊,色調(diào)枯乏,卻也并非“白板”。小宇常常接到老公從遙遠的首都發(fā)來的慰問電,每個月銀行卡添上幾個零,不必為生活奔波,也還滋潤。老公去首都的總公司已有一年半,她守了十八個月的空房,家具已蒙塵。但只要坐上麻將桌,心心念念的永遠是“清一色”。時不時,東南西北風(fēng)也呼啦啦地吹得歡暢。手捏人中,心想“紅中”,身體又被撐得鼓鼓囊囊,回光返照了。走到茶樓便挽起袖子一陣吼:老板兒,一缺三,趕緊安排。今天絕對“血戰(zhàn)到底”,不“血流成河”誓不罷休。雖然打麻將只為揮散悶閑時光,到底也是技術(shù)活,得認真對待。態(tài)度決定一切,她每每贏了錢的笑聲最是通透脆亮。
那個男人知道小宇那時的狀況,想撩她。換個說法,想為她寂寥的生活添些意興。是好心。凡事要往好處想,世界才會充滿愛。小宇聽老板說起過他,離異無孩四十有二,開一家大型火鍋店,請人打理,月底直接數(shù)票子,生活悠哉閑逸。那個男人每天帶著書報來茶樓品茗,一杯素毛峰,一盒香煙,消磨一下午。他的頭發(fā)向來梳得規(guī)規(guī)整整,光光亮亮,很有派頭地一律朝后,大有睥睨紅塵的高姿態(tài)。衣裝很單一,天空白,煙云灰。是那種很有質(zhì)感的清淡。除老板和沏茶的小工,未見他與別人交談過。茶樓左側(cè)那一方清幽的竹林地成為他的專屬位置。小宇每天去打牌,看見他入定的神態(tài),立時恍惚,一腳踏進禪院之感。某天一牌友臨時有事,眼看要掃興,老板便扯起嗓子朝樓下吼:三樓大包三缺一啦,誰有興趣來坐個臺?當那個男人走進來時,原本喧騰的包間闃寂了。在這座茶樓的常客眼里,他總是獨來獨往,像個幽靈。更有人說他清高,不理會俗人瑣事。
那是小宇第一次跟那個男人切磋麻將。他優(yōu)越感爆棚,基本不胡牌,將手里的八萬九萬當作真金白銀揮霍。最為惡劣的是故意點杠、抬炮給她,“最佳拍檔”樣。尺子樣的一雙鞋,總能分毫不差地輕觸到她Q彈的小腿。桌上的手在摸牌,桌下的腿在較勁——《暗戰(zhàn)》現(xiàn)場直播版。另外兩個牌友很不爽,拿眼瞪他們,眼里寫滿了:一對狗男女。不錯,他們是常見,但從沒說過話。出于好奇小宇曾經(jīng)瞄過他幾眼,莫不是他也暗暗地打量過我?小宇如此一想,心下涼涼。心說“我有男人,對我動歪腦筋做什么。守了十八個月的陣地,豈能輕易失守。”
那天之后,那個男人開始約小宇打牌,她也確實尋不到推卻的理由。他的長相經(jīng)得起推敲,任包間里騰騰煙霧的熏染,依然神清氣爽。再看他的身材,雖人到中年卻沒發(fā)福,乍然一瞥間,竟微透著令人心動的風(fēng)儀。最要緊的是他喜歡贊美小宇,這就致命了。每次摸牌的時候,他會很專注地盯著她的手,發(fā)出一連串的“詠嘆調(diào)”,“嘖嘖嘖,這雙手適合彈鋼琴,暴殄天物啊!”贊嘆聲持續(xù)而堅韌。每次聽到這些溢美之詞,小宇總在心里告訴自己:男人喜歡討好贊美女人,不論出于何種目的,要成全他們,這是作為女人應(yīng)該秉持的美德。之前,小宇總讀錯那個字,以為是“暴珍天物”。那之后,對他的認知有所改觀,想必是有學(xué)識的人。只是反差太大,從清奇孤絕的畫風(fēng)陡轉(zhuǎn)為孔雀開屏的模式,浮浪得很,讓她的汗毛落了一地。但心里在笑,笑得很凌亂,散入各個細胞。有的打了結(jié),粘附在身體里。更多的,在麻將的嘩嘩聲里,磨碎了。
某天,那個男人坐小宇的下家,一直沒有以眼神嘉許他故意放杠給她,小宇的鞋竟被他的腳觸弄了十幾次。這種事是不能拿到臺面上說的。輸贏千兒八百的麻將搞得像出老千就很無趣了。小宇心里突然有些惱怒,磨砂牛仔褲竟成了他的磨腳處。啪一聲,將手里未燃盡的煙頭于桌下彈向他的座椅,正中他褲襠,真準!開春了,冬裝褪去,熱感來得快。那個男人倏地從椅上蹦起,手里捏著一張“幺雞”,眼睛鼓成了“二筒”。約莫注意力都集中在褲襠,“幺雞”脫手,掉到桌上。小宇的上家趕緊抓過去:幺雞,糊了。那個男人尷尬地笑笑,沒解釋,一張臉像“幺雞”屁股上那撮紅得發(fā)暗的尾毛。
有一天下午小宇去得晚了,包間已滿,悻悻地從樓上走下來。那個男人坐在樓下喝茶,從小宇上樓到下樓,眼睛都沒離開過她的身影,見她一臉沮喪地下來,趕緊起身招呼,又叫了一杯她喜歡的竹葉青茶。沒麻將打的日子,對于小宇來說仿佛世界末日,她神情委頓地坐下。那個男人卻不吭聲了,繼續(xù)看報紙。偶爾,抬頭望望茶樓外的河水,眉頭皺成一彎波紋,久久地,漾不開,樣子很深沉。似乎在醞釀什么。突然他問小宇看過《紅高粱》沒有。當然看過。小宇很興奮地說起鞏俐和姜文的演技如何征服了她。一說到姜文那身腱子肉,一汪涎水堆積在喉嚨處,咕嘟咕嘟地打轉(zhuǎn)。后來,又說到那頭驢,印象太深,就多說了幾句。見她談興甚濃,那個男人又問她對莫言的書有什么看法。當時小宇就傻了,問他莫言是誰,是不是他的牌友或校友。那時他剛喝了一口茶,沒來得及咽下,嗆了咳嗽,許久。見小宇一臉茫然,他確定不是裝的。穩(wěn)了穩(wěn)神,告訴她《紅高粱》是莫言寫的。小宇愣怔半天,繼續(xù)迷茫,一直以為是張藝謀寫的,糗大了。
接下來的事是她沒想到的。那個男人居然夸她率性可愛、心思恪純,還著重表揚她記性好,竟然記住了那頭驢。那天夜里,小宇躺在床上反復(fù)玩味他的話,好似她是那頭驢,撐起了整部電影,心里就有些竊喜。翌日中午,小宇從驢圈中醒來,一伸腿,嘿,來勁了,蹄子浪浪地揚起,高粱桿子刷刷地往后倒,入戲了。慢慢地,小宇看他的眼神柔軟了。喜歡看書的男人腦子好用,會說很多成語,知道那頭驢的典故,還有一雙散著幽光的眼,朦朧著清晰,有著儒雅的氣質(zhì),麻將技藝也精進了。有學(xué)問的人悟性好,深諳何謂藏的藝術(shù),點杠放炮漸漸隱于無形。那雙“形而下”的腳也上升到“形而上”的眼風(fēng),微微一瞥,意思全有了。
有一天沒打牌,小宇跟他一起喝茶聊天,順口贊了他多才多藝,會經(jīng)營懂文學(xué)麻將打得一溜的水順,偶爾還哼幾支小曲兒給大家解悶兒,人生的豐富性顯而易見了。沒有跟隨她的節(jié)點,那個男人的回答稍微滯后了些,一聲慨嘆之后,頗感傷地說:哪里是多才多藝,是生活不易,逼出來的。其實小宇有預(yù)感,但凡男人一嘆息,總會講一些故事,營造點凄迷悵然的氛圍。也或是一種暗示:需要你的慰藉和引領(lǐng)。這些故事賦予了“人生”非凡的意義,這里頭有往事舊人的余溫,也有展望未來的熱切。語氣是凝重的,伴隨著惆悵的遠視和音調(diào)的抑頓,嘴里吐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幻化為一段又一段蒼蒼交疊的光陰,對傾聽的人有了一種強制性的壓迫感。
對于他,小宇并無更深邃的想法。況且,故事的真實性有待考證。以煽情的回望做釣餌,缺乏創(chuàng)意,還不能夠讓她興奮,眼神便開始怠懶,不想接話。還好,他沒有從上下五千年說起,最后半小時把側(cè)重點放在了小宇的身上。他說被她的笑聲所吸引,因為那笑聲過于豪放響亮,起初還驚擾了他。習(xí)慣后,笑聲里就有了具體的人,思緒蹁躚了。于是,笑聲在他的身體里展蕊,期盼怒放的剎那。那次牌友的臨時缺席事件就是他一手炮制。
他的坦白更像表白。小宇有心理準備,仍是猝然。空氣里浮游起曖昧而迷幻的泡泡,漾漾地,一直盤旋到夜色沉落。劇情依然陳舊,劇本仍在繼續(xù)撰寫中,小宇的演技稍顯拙劣,一板一眼地隨他指劃,去他店里最精致的包間用了晚餐。當一瓶紅酒見底,他有些迷糊了。看著那張臉,小宇想起了“幺雞”的那撮尾毛,在心底里暗暗笑著。突然,那個男人瞇瞪著眼問她:五十步為什么要笑一百步?五十步和一百步有什么區(qū)別?小宇當即笑說,這問題多么地愚蠢!不就是半裸和全裸的區(qū)別嗎?比別人多一條褲衩,很好笑嗎?白癡!聽完她的回答,那個男人酒醒了,精氣神全回來了,又啟開一瓶酒,更加賣力地夸她:說得好!有個性!我喜歡!
接下來的幾個夜晚他們都在一起喝酒。小宇到底是女人,扛不住酒精不停歇地灌注。夜風(fēng)悠蕩的春夜,腳底太容易打滑。那夜,在他送小宇回去的那個街口,沒能把持住。微醺的夜,輕啟的紅唇讓他的進攻得到了許可。他的吻,給了小宇身體闊達的舒放。但她又要用強有力的意識去極力地壓抑、抵抗。有那么一瞬間,小宇的魂靈和肉體倏然地斷裂。魂靈是冷的。肉體很滾熱,一副要烹茶的架勢。肉體和靈魂一直在對抗,抓扯,掙扎,身體有了疲沓之感。慢慢地,又有一種羞恥的背叛浸漫全身。出乎意料的是,小宇竟然壞壞地笑了,在他的懷里。腿上黑色的網(wǎng)眼絲襪讓她看起來像盤絲洞里走出來的妖精,絲絲網(wǎng)網(wǎng)地于夜色下吐著粘液,想要抓住夜色,抓住那個男人。那是一種難以遏制的相當放肆的媚笑,在夜風(fēng)的吹送下,很瘆人。
那個男人硬朗的面部輪廓驀然地讓小宇心動,竟生出許多無端的遐思,大腦在那時刻處于極度的興奮和渴望狀態(tài)里。酒精繼續(xù)作祟,媚態(tài)開始發(fā)酵,眉毛微顫,眼角上挑,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彌散著熱熱的汗香,小宇心底的防線一點點崩塌。快感,是歡愉和放縱的催化劑。身體的貪婪和狂野,很快滋生出一種原始的需求。那個男人的目光游騁于她的身體上,起了火,熊熊地,將她置于烤架上,不多時,便外焦里嫩了。骨頭在噼噼啪啪地炸響,焦脆地泛著糊香。危險!小宇的身體里在喊叫,她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具備了出軌的潛能。唇里道著溫柔,又不敢明目張膽地偷,眼睛還要前后左右地忙著巡視有無熟人路過,恣狂的笑容里又隱埋著尷尬。偷情的劇本大都雷同,身體一旦被點燃,很自然地想到那個必備的道具:床。約好第二天暫時擱淺麻將事業(yè),他照舊去茶樓喝茶,小宇在家呆著,晚上他訂好酒店發(fā)信息通知。
初春的傍晚撩人也惱人。風(fēng)含春露,小區(qū)里的貓一夜間全發(fā)了情。發(fā)情就發(fā)情,配了就配了,竟如受了委屈樣,咿呀嗚哭個沒完:我沒有,我真的沒有……躺在沙發(fā)上,小宇心里糟亂得很。風(fēng)來窗臺邊漫步,慢慢悠悠,很閑然的樣子。身體被拂得舒舒潤潤,體內(nèi)的熱量卻在無限膨大,鼓脹如氣球,等待一次重擊,砰的一聲,炸裂。通泰了,完成了一次最徹底最熾烈的生命核變。身子還在屋內(nèi),心思卻出去了。
接到了他的信息:你指定的酒店,已辦妥。等你!一向穿得素凈的小宇,卻選了一條鮮少穿的艷紅長裙。她站在鏡子前來來回回走了許久,又覺不夠性感,恨不能把兩只長袖剜去,露出白馥馥的胳膊。打扮完畢,她急沖沖地下樓,像熟透的番茄,從三樓滾到一樓。到了單元門口,尖細的高跟鞋又與裙擺擁抱時放倒了她,艷紅闊大的裙擺撒落開來,“番茄汁”淌了滿地。正是晚餐后的散步時間,小區(qū)最熱鬧的時候,小宇慌亂地起身。隔壁的李阿姨正巧下樓遛彎,可能小宇的打扮過于插眼,多看了幾眼,問她去哪里約會。這個問題太考驗智商,小宇一時發(fā)懵,知道她有老公,約哪門子會啊。穩(wěn)穩(wěn)神之后,小宇便一個勁地解釋去參加同學(xué)聚會,李阿姨意識到自己口誤了,連說了一連串“好看”“漂亮”,就朝小區(qū)外走去。步子有點急,不似散步,像去救火。
小宇像個呆呆的番茄,立站著:難道李阿姨鑿壁偷看了我的信息?不能夠啊。她的身體微顫,一只手極不自然地提了提長長的裙擺,手心里汗涔涔的,“番茄汁”在漫流。另一只手將肩上的挎包緊緊地攥著,怕有電話進來。如果接電話時神態(tài)別扭,就會坐實了約會的事實。涼悠悠的風(fēng)在她身上拂來抹去,體熱煞減,溫度下來了。小宇緩緩地沿著花臺往外走,從樓下到小區(qū)門口要經(jīng)過八個花臺。春天的夜晚暗得早。那些花兒,在熾亮的路燈下比白天更扎眼,那幾株艷態(tài)嬌姿的杏花,招搖嫵媚到犯規(guī)。小宇的步子慢下來,平復(fù)著剛才的窘態(tài),確實太著急了,其實還沒有找到一個強有力的理由深度說服自己出墻。難道就為去按摩浴缸里洗個泡泡浴?很快,這一想法被否定,荒唐了。那么,去聊天?可是,床就擺在那里,很顯然酒店并不適合聊天。說白了,不過為了那點破事。
正忖量著破事究竟能破到啥程度,小宇已經(jīng)走到第五個花臺前。嗞地一聲,路燈熄了。一抬眼,整個小區(qū)黑烏烏一片,停電了。心下里暗叫“不好”,她轉(zhuǎn)過身提起裙擺就往回跑。魚缸里有兩條黑鰭鯊,水溫過低小命會不保。那兩條鯊魚可是老公特意買給她解悶的。他離開前陪小宇去逛花鳥市場,原本打算買只鸚鵡回來教它說話逗趣,卻在一家水族館里被絆住了,一個碩大深闊的水族箱把她驚得沒法移動。對大海的向往,讓小宇鐘情于鯊魚優(yōu)美的體態(tài),它們身體的線條堪比潛水艇。看到它們的瞬間,她心里很震撼,竟然還能將鯊魚當作寵物養(yǎng),太出乎意料。那時刻,老公看到了她眼里的渴望,懂了。跟店家攀談許久,兩條魚一萬二成交。魚缸就貴了,店家跟隨老公去銀行取的錢。偌大的魚缸再加上與之匹配的強大過濾系統(tǒng),又進行海水調(diào)配、硝化菌的培養(yǎng),店家忙活了好些日子。老公還特別囑咐店家定期來家里換水、清洗魚缸,費用另付。后來小宇挺后悔,成本太高,一個勁罵自己是糟錢的主。安裝好的那天,她守著有“塑膠水晶”之美譽的亞克力魚缸望了一夜,看那兩只“潛水艇”如何使出躍身擊浪的本事。當然,失望了,魚缸再大也比不了海洋。
小宇迅疾地往回飛奔,不是番茄的滾,完全是一個紅色的氣球,飄向家。只聽得大門砰一聲響,被“氣球”彈開。力氣真大!有勁道!沒來得及換鞋,急沖沖跑到魚缸前。暗弱的光線下,兩個大乖乖擺著尾呢。擔心老公在應(yīng)酬,小宇給他發(fā)了短信:緊急呼叫!鱷魚請回答!停電了,鯊魚會不會有事?要不要采取什么措施?老公回:只要我的美人魚沒事就好!其他的,都是小事。想你!小宇心里頓時甜絲絲的,點一支蠟燭,看著火光映照下的魚缸,心緒跟隨它們一起悠閑地游。
蠟燭的火焰愈發(fā)旺,那個男人的信息來了:怎么還沒來?這酒店真不錯,衛(wèi)生間的按摩沖浪浴缸很大很舒服,金色的。小宇莫名地笑了,回他:我家的魚缸只占了一面墻,透明的。關(guān)掉手機,她靜靜地倚在魚缸旁。沒多會兒,電來了。小宇脫下那身艷紅的長裙,換上素潔的睡衣,往鏡子前一站,眼眶里黑是黑、白是白,分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