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將盡。死者已逝。生者仍在踟躕前行。
而我看見路邊枯萎的玫瑰。暴雨突然滂沱而至。
1.
洛殷和巫衡第一次見面是在除夕的夜晚。那時他坐在樓頂放完了一整支煙花,滿城的燈火綿延不絕,耀眼如盛世狂歡。他望著火星緩緩下墜,而后在轉身準備離開的時候看見了一道站在樓梯口的人影。
“要吃糖嗎?可樂味的還是桃子味的?”
頂多比自己大五歲的男孩友好地伸出手,掌心是兩枚精致的糖果。他的面容因為距離太遠而模糊不清,只有那對瞳孔清澈透明,漫天煙火映在其中,像是流過一層披金鍍銀的風沙。
洛殷笑起來,走上前揀了一顆:“可樂味的。”
后來兩個半大的小孩一直在頂樓坐到了零點將近。彼此很少搭話,就那么靜靜地看著夜空。煙花綻開。一朵。兩朵。成百上千。亮如白晝。鐘聲響起的那一刻,洛殷終究抵不過睡意。在忍不住闔上眼的前一秒他轉頭問:“你是誰?”
男孩愣了愣。他的眉目很稀薄,是那種看過無數遍卻也記不進腦海里的淺淡稀薄。此時這眉目間浮出了一片淡淡的笑意:“我啊,我叫巫衡。”
風從他們頭頂呼嘯而過,云層被月光撕開巨大的罅隙。
很多年以后,洛殷再次回想起這個畫面,都覺得是一場鏡花水月的夢。
在他們相識之后,死別之前。
2.
下午的陽光刺眼,天空泛出藍過一切的藍。路邊樹影濃密綠色鮮亮,微微灼熱的空氣在城市間發酵。八月。炎夏。十八歲的少年踩著滑板從橋上無聲無息地掠過,影子隨著他拖曳出長長的痕跡。
橋下面第一家店的名字叫“Blue Heart”。窗臺上那只灰毛的貓掃了他一眼,無所謂地繼續睡去。洛殷推開門,橘色風鈴清脆地“叮當”了幾聲。吧臺前剛擺好一盆花的老板回過頭,辮成一束的粉藍色長發垂在胸前,“還沒開張哦,客人要等一會兒才可以~”
洛殷隨便挑了張椅子坐下來,把滑板豎在一邊,“都是熟人了就照顧一下吧。長緹。”
“就是說……又出現了新的[病人]?”
洛殷慢慢吐出一句話,凝視著桌子那邊長緹表情嚴肅的臉。小匙被他捏在手里有一下沒一下地攪拌著咖啡,醇香的氣味一圈圈醞釀開來。
“九見南今早派人去查了,估計晚上才能回來。”長緹咬了一口松餅,鼓著腮幫子道,“Zhetty和他通了電話,好像有點小麻煩。那個[病人],可能已經到了Lv5。”
灰毛的貓跳到她膝蓋上,喵喵地舔著尾巴尖。
“上個Lv5,還是出現在六年前吧。當時[紅閣]派了七個人去追捕他,最后還是逃掉了。”
長緹小心地注意著他的表情。少年的笑容沒有變化,溫和自然,拉家常一般接著說下去,“那次追捕的Lv5攪亂了幾乎小半座城的人的記憶,有人瘋了有人傻了,還有人死在自家的陽臺上,血淌了一夜也沒淌盡。”
“洛殷。”長緹拔高了聲音。
“所以如果這次出現的那個Lv5還是他的話,最好別讓我遇見。”洛殷放下杯子,抬眼,有極其銳利的鋒芒掠過眼角,“我怕,我會忍不住把他挫骨揚灰。”
這當兒風鈴聲再次響起,長緹在三分之一秒內換上了明麗微笑的臉孔。她起身繞過洛殷回到吧臺后,望向進來的客人們,像個真正的酒吧老板。
“第五區的桐花路。凌晨。據說出現了迷陣[混沌]。”擦身而過的那一瞬,他聽見對方輕細的耳語。
末世紀永遠沒有白天和黑夜的分界線,黃昏在這兩種顏色的交際之時,通常只能存活一刻鐘的時間。Zhetty喜歡把這個夾縫叫做“逢魔時刻”,因為他說,所有在黃昏誕生的人,都以一切不該降臨的愛恨為食。
所以他們的身體里容納了太多的情感。所以他們的心臟深處容易滋生惡魔。
洛殷第一次參與追捕[病人],是在他十歲那年的冬天。凌晨。大雪。寒冷。城市呈現出一種奇特的白色。那時的他還沒有現在這么強大,追捕的[病人]也只是最低級的Lv1。他追著她跑上了市中心最高的大廈,瘦小纖細的女生垂直站在一面玻璃上,背后生長出七彩的玫瑰,懷里抱著個破舊的兔子布偶。
她的編號是[慈悲],被她有意識觸碰過的人會失去未來,一輩子沉浸在美好的過去而無法自拔。洛殷和她纏斗了半小時,最終一刀斬落了她的頭顱。
七彩玫瑰碎裂了,從她體內溢出來的幾十片未來紛紛飄向自己的主人。九見南在不遠處環著雙臂等他。洛殷探出欄桿向下望,那只兔子布偶掉下去,洶涌車流碾出了它肚子里的棉花。
爛成一團。潮濕陰冷。
那對聳拉的兔子耳朵留在他腦海里一個星期。洛殷從那天起開始討厭下雪。
3.
——你躲在哪里呀。我找了你好久。
——可是如果被你找到,我就再也不能跟在你身后了。
有呼出的氣流拂上耳廓。聲調溫熱。感情冰冷。洛殷沒有立刻回頭,抬腳繼續向樓上走去,右手卻不易察覺地按上了腰間的長刀。周圍空氣中漂浮著某種黏稠腥臭的氣味,像堆積了太久的昆蟲尸體。[混沌]將他帶進了記憶空間,這里有頹唐廢棄的小樓,搖搖欲墜的籃球架,晾在竹竿上的白色T恤,和抽油煙機的轟鳴。太陽險險掛在它的肩膀,天光將盡。
屋內則是寂靜。沒有半點人聲。沒有半點油煙味道。客廳陳設老舊。家具腐朽。壁畫褪色。昏黃光線從大開的窗戶中射進來,籠罩著沙發腳處的兩雙毛絨拖鞋。
——哥哥。如果你找到我,我就告訴你爸爸媽媽藏在哪兒。
淡藍色的窗簾呼啦啦被風揚起,塵埃肆意飛舞。洛殷在下一秒看見窗簾后面站著的小小身影,歪著頭,神色不明。
洛殷覺得他可能是笑了。
二樓只有一條長走廊和一扇門。門上掛著一張黑白相片。男人。女人。哥哥。弟弟。男人高大英俊,女人挽著他的胳膊。哥哥戴著無框眼鏡,只剩下弟弟在最右邊,一大片水漬洇開了他的臉。
輕輕擰斷銅鎖,洛殷把手放在門把上。他突然知道了房間里面是什么。
他突然不想再看。
那門卻自己吱吱呀呀地打開了。洛殷后退。一步。兩步。男人被幾十把刀子釘在墻上,織毛衣的針貫穿了他的喉嚨。女人倒在角落,一條巨大的傷口把她整個人劈開了。那個男孩上半身伏在床頭,有人砍斷了他的腳踝。心臟被扯出來,蜿蜒成觸目驚心的暗紅色。
——不是說藏起來嗎?
——不需要了,哥哥。你還沒來得及找到我,就已經看不見了。
滿目干涸如鐵銹的血跡中,六寸骨出鞘,直接斬向身側。黑色刀身掃過的空氣中是小孩子尖銳的笑聲,刺得人耳膜發痛。“你的爸爸媽媽不就在這里嗎,從我身后滾出來。”洛殷抖了下刀尖,冷聲道。
“弟弟”垂著手閃現在他面前,全身不停地淌著水,如同鬼魅。“哥哥你終于贏了一次啊,在我撕碎他們之前,你終于找到我了。”
速度不夠快。力量不夠強。編號大概是[蒼雨鬼],可以構建出[混沌]空間強行將人代入其中。——可惜,只是個Lv3。長緹的情報出了偏差,那個Lv5并沒有親自出馬。
洛殷嘆了口氣,“這屋子里的人——是你干的?”
“哥哥你怎么用這種語氣和我說話啊,當時害怕得發抖的人不是你嗎。”男孩咧了咧嘴角,這個動作被他做出來不是俏皮討喜,而是叵測森寒。他邁開步子向洛殷靠近,“哥哥,再陪我玩一次吧”
“難道你還沒認出自己的哥哥么?那邊的人才是啊。可你已經看不清他的樣子了吧。他才是那個你從小到大追逐著的哥哥,而不是現在會向你揮刀的我。”
刀刃和水幕相撞,太過老舊的雙人床嘎吱作響。洛殷看著男孩仰起頭,水滴從他的眼眶里溢出,給人一種流淚的錯覺,“太晚了哥哥。在我說玩捉迷藏的時候,你為什么不奪下我的刀子呢。”
“他們都不知道你是[病人]吧,是你毀滅了你自己。”
眼中的憐憫消失殆盡,六寸骨深深切入男孩的脖頸。透明的水珠飛濺而出,他掙扎著回身看過來,“哥哥……”
“都說你認錯人了,小鬼。”
洛殷拔出刀,習慣性地拭凈了刀身。狹窄的反光中他無意間瞥見床邊的哥哥,然后整個人微不可察地打了個寒噤。
什么事情搞錯了。
那副眼鏡。不見了。
心臟被扯出來的哥哥朝他動了動指頭。
齒輪和荊棘同時出現,快得讓人來不及捕捉它們的痕跡。齒輪在離洛殷的眼睛不到一厘米的距離時頓住了,成片的銀色荊棘拖著它甩出窗外。咯吱咯吱。絞殺的聲音怵人又甜美。洛殷愣在原地,探手摸上額頭,溫溫的血。
“難得一回來就撞見你這么狼狽。”
黑紅襯衫的男子扶著門框微微彎腰,眼瞳深處半分玩味半分笑意。無數荊棘從他腳下延伸纏繞,裹住哥哥和弟弟的身體,溫柔地將他們吞噬入肚腹。“熱得要死你還不好好待在家里,看來今天很閑啊。”
“你不是去總部了嗎,怎么在這兒。”
九見南沒有忽略洛殷稍縱即逝的慌張。他了然一笑,唇線駁裂開蠱惑人心的弧線,宛如妖魔。長緹曾在見九見南的第一面時就對洛殷說,這樣的人天生擁有令人臣服的魔力,一顰一笑都牽扯出難以效仿的風度。無關妖異容貌,而是那種沉淀在歲月里的蒼涼。悠遠沉靜。不動聲色。活了千年的吸血鬼或者中世紀的伯爵。永遠不會風化老去。
“晚餐快好了,再不回去嬰又要著急了。”
九見南丟下一枚[繭],寸寸崩陷的[混沌]空間被一點點納入其中,露出四合的夜色。他解開領口的第一顆扣子,姿勢隨意優雅,然而說話的力度卻不容人抗拒,“以后別再偷偷摸摸到處亂跑了,真以為Lv5的[病人]是你一個人對付得了的么。鴉用他自己換了你一條命,葬送在[病人]手上豈不可惜了?”
一只貓嗖地鉆進草叢,洛殷的眼睛因為這句話變成青灰色。街燈亮起,一盞接一盞,暖黃光暈親吻面頰。他拔刀,對方卻在瞬間欺身上前,反手擰住他的胳膊,重重摔向路面。狠辣。毫不留情。像個天敵。洛殷的視線移到天頂,那上面孤單地掛著一輪圓月。接著,是背部傳來的尖銳疼痛。
九見南拍了拍袖口,沒有拉他。洛殷閉上眼,握緊了插在自己身邊的六寸骨的刀柄,“我知道了。”
有些裝著秘密的盒子一定要親手沉入湖底。有些人一定要親手將他推向毀滅。只是未到那一刻。他等了六年。頭發長了又短,衣服新了又舊,卻還是未到那一刻。他始終比不過那人的手段,比不過那人的強大。他知道自己無法活成那樣的存在——泯滅了貪嗔癡念,必要的時候,連自己都可以舍棄。
佛曰:世間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放不下。
“鴉讓你活下去,就是為了了結他的苦難啊。”腳步聲漸行漸遠,九見南的身影在路燈下拉成一條很長的直線,像是在嘲諷時間。
4.
白袍下的手拉著他走了很遠。過峽谷。過草地。雪山峰頂繚繞著薄云,地平線遙遠又隱秘。那只手沿途摘下一片草葉,一支蘆葦,一根羊毛,一條靈幡,把它們編成深紫和碧綠相間的鐲子,戴在他的手腕上。
他想問點什么,那白袍人卻搖搖頭示意安靜。滾了金邊的衣袖翻卷又舒展。渾身雪白的飛鳥掠過天頂,萬里流云,群山千疊,一呼一吸一纖一毫都繾綣安然。
然后,是沒有半點回聲的空洞。
洛殷是被籠架上那只黃毛大鸚鵡吵醒的。他翻了個身坐起來,毯子滑落一邊,背部隱隱作痛。黃毛鸚鵡邊尖叫著“醒了醒了醒了……”邊拍打著翅膀拉開窗簾,清晨的光線刺人眼目,燒灼得視野一片血紅。
洛殷看著飛了幾圈的鸚鵡,想到了一個小學生作文里用爛了的比喻:“耀武揚威的大將軍”。
“醒了就下來吃飯。嬰給你留了早點。”樓下有人喊他,洛殷聽出來那是白爵的聲音。他按了按太陽穴,穿上外套。四肢疲倦,頭腦卻清醒,行動跟不上思維的反射。黃毛鸚鵡及時扇開了躺在門口的帽子,對著洛殷得意一叫,停上他的肩膀。
洛殷笑了笑。
嬰端著盤子從廚房出來,碎花圍裙,栗色雙馬尾的發梢掃過腳跟。鸚鵡飛過去,叼走了一塊蔥烤面包。她嗤地一笑,有些嬰兒肥的臉蛋綻開兩個酒窩。
洛殷打了個哈欠,把自己扔進沙發:“我睡了多久?”
“一天半,要不是肆之主春秋,估計你得睡到下個月。”嬰坐到他旁邊,“九見南這次下手是重了點,Zhetty已經找他出去談談了,希望別鬧出什么大動靜就好。”
光華流動的鐲子在手腕上旋轉,洛殷因為這句類似道歉的話彎起眼角,“他倆上次出去談談,貌似掀翻了一個公園……”
嬰抓起面包往他嘴里塞,洛殷抻長了脖子才咽下去,“剛才喊我的是白爵吧,他人呢?”
“喊完你就走了。今天總部給他放假,他陪他妹妹去游樂場。”
“你還從來沒陪過我呢。”
“陪你?”嬰咔地捏扁了牛奶盒子,好像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你需要人陪么?你從來都不是群居動物吧?”
洛殷拍掉衣服上沾的面包屑,委屈地撇撇嘴,“我才十八誒,就不能有幾個知心的朋友嗎?”
“等到誰能完整擁有你的心,再談什么知心朋友吧。”
嬰收拾好盤子重新進了廚房,黃毛鸚鵡看著洛殷,琥珀樣的眼睛剔透分明。他從那里面讀出了她沒有說完的話——在那之前,哪怕是我,對你而言,恐怕都不值一提。
洛殷垂目,低聲笑起來:“你還真是了解我啊,姐。”
淺棕短發的女孩步履輕快地走過街頭,背包上的小狐貍公仔一晃一晃。樹蔭下一身白衣的Zhetty揉著淤青的右臉,視線尾隨她直到街道轉角。狹長的雙目似笑非笑,如同回憶浮出水面。
冷飲店門口九見南早已換上了干凈的襯衫,喝著鮮榨的百香果汁,杯底堆滿冰塊。他同樣興趣盎然地目送那女孩遠去,視線薄,涼,意味深長。
“看見了?”
“嗯。發色挺像,樣子差遠了。”
“沒辦法,畢竟是死了四年多的人了。”Zhetty收回探出樹蔭的腳尖,“再美的東西,也總有摔碎的一天。你說是不是?”
洛殷十四歲的那個秋天來得特別早,漫山遍野的楓樹葉子紅透了,蟬聲卻依舊聒噪。年邁的老婆婆帶著小女孩搬進她家對門,洛殷幫忙清理屋子的時候,小女孩就跑來跑去地遞毛巾。淺棕短發,虎牙尖尖,稚氣又天真。
她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叫“雀蘿”。洛殷送她連環畫,冰激凌,閃亮的發卡。老婆婆帶著花色不同的頭巾,做飯,收拾家務,半躺在搖椅上看報紙。她燒的家常菜是一絕,洛殷經常蹭飯蹭得心滿意足。
后來有一天洛殷吃不到婆婆的家常菜了,雀蘿也消失了。秋天一眨眼就聲息寂寂。楓葉凋零,聒噪的蟬死在泥土里。他看著緊閉的對門,抽出了六寸骨。
婆婆的頭轉轉正正擺在桌子中央,雀蘿純白的公主裙被大卸八塊,沾滿血污。長著一張血盆大口的[未餮]吐掉正在啃咬的骨頭,蹬地沖過來。淺棕短發。青面獠牙。
洛殷迎上它。劈砍。斬殺。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帶水。
——我們不是最好的朋友嗎,為什么要殺了我啊。
——因為你變成了怪物,配不上做我的朋友。
而且,我唯一的朋友,早就不在了。
“給缺少友情的小孩施舍一點包容吧,”兩人坐上公車倒數第二排的位置,Zhetty淡淡道,“那個名字,一旦說出來,就是撕開他的傷疤,再撒上一把鹽。”
九見南喝完了最后一口果汁,語速不急不緩,“可是你不能讓他一輩子為悔恨而活。始終逃避枷鎖,只會被越繞越牢。”
Zhetty的眉心處少見地露出些許倦怠,然而什么也沒說。他靠著玻璃微闔上雙目,像是睡著了。
車窗外,行人來往不息,車水馬龍。
5.
石英鐘沙啞地走了一下,時針指向八點,地球顛倒一個晝夜。中心廣場等待散步的人們。燒烤攤子等待顧客。賣棉花糖的爺爺等待牽著孩子的母親。微茫天色橫亙蒼穹,翹首等待寂滅黑夜。
滑板前沿碰上臺階,洛殷抬高了棒球帽的帽檐。音樂噴泉水霧迷蒙,有幾顆灑上他的睫毛,眼皮倏然沉重。他眨眨眼,沖著坐在花壇旁邊的長緹溫和一笑。
“找我出來,有什么事嗎?”
“Zhetty沒通知你嗎?”長緹驚訝道,領口的粉色蝴蝶結搖晃出好看的弧度,“九見南現在在七區,馬上就過來。”
洛殷搖頭,“出什么事了?”
“白爵在從游樂場回帝京的路上被襲擊了,對方貌似是個Lv4的[病人]。現在總部失去了和他的聯系,他妹妹也不見了,紅色染紅了半條街。”
推著車子的爺爺路過他們身旁,藍粉白三色棉花糖一閃而過。隨后亮起的還有樹間的彩燈,頂著看久了頭會暈。洛殷整個人就籠罩在那團色彩之中,神情虛幻得近乎迷離。
“你是說,”他輕聲問道,“白爵死了?”
長緹先是張大了嘴,而后輪到她堅決地搖頭,“不會的,白爵的能力不是[極限視覺]么。他那么厲害,一定不會死的。”
洛殷的目光黯沉。他本想安慰地摸摸她的發頂,伸出去的手卻還是停在了半空中。
這時長緹一下子跳起來,朝他身后揮著手:“九見南!在這兒!”
洛殷沒有回頭。他注視著面前的女孩,眼底有淺淡憐憫:“你是不是太入戲了。觀眾都走完了,你還在表演什么呢。”
風聲像是被人按下了暫停鍵,迅速消弭于廣場中央。老人。青年。小孩。景象水墨畫一樣層層渲染,中心是大塊的黑與白。銀月和金星旋轉在天河兩端。那個女孩伸展雙臂,黑發如瀑,牙齒森然,嘴唇猩紅,粉色的蝴蝶結蹁躚舞蹈。
“真是的,你要是再陪我玩一會兒,不就好了?”
它提著裙邊,笑容天真又惑人。70%的遺憾,20%的興致缺缺,9%的埋怨,剩下1%是得意——像獵人抓住了被捕獸夾困住的獵物,像君王蔑視著匍匐在地的小丑。驕傲。黑暗。不可一世。“乖乖等著不就沒事了?何必要讓自己死得那么難看呢。”
[吞無]。等級Lv4,能力是扭曲空間和制造黑洞。洛殷飛快地計算著實力差距,口氣卻自然隨意:“你把長緹藏在哪里了?”
“你說她呀,”[吞無]意猶未盡地伸了伸舌頭,“我把她吃了,味道還不錯。”
它說完這句話輕巧一躍,避開了貼著耳朵擦過的刀鋒,掩嘴咯咯笑起來,“怎么,那是什么了不得的人?你女朋友?”
“她和我沒什么關系,只是我討厭粉色的蝴蝶結,也討厭在晚上遇到惡心的蟲子。兩件惡心的事合在一起……真是討厭死了。”
六寸骨蜂鳴,刀面映出燈火流光,握著它的主人卻面凜如冰。屬于這把刀的能力[懸枯]被激活,白骨虬結著破土而出,上面開滿了十三瓣的花,每一朵都沾滿血光。洛殷站在它們中間,斂目低垂。殘缺的善意。殘缺的愛意。以及飽滿的殺意。
[吞無]的喉嚨滾動了幾下,興奮到幾乎戰栗:“來啊,來殺了我。”
那個“我”被掐滅在舌尖。它向后急閃,雙手合十。遍地白骨扭動,花朵貪婪地四處噬咬。一部分湮滅在了空間夾層中,一部分愈長愈高。六寸骨的刀刃就藏在其中,靜靜蟄伏,伺機而動。
這場戰斗沒有任何懸念。兩個人可以拼得你死我活,兩個怪物之間的較量只能是兩敗俱傷。風聲喑啞,顫抖著發出浪濤般的嘆息。盤古正是在此刻用斧子劈開了混沌,從此八荒清亮,浮屠九轉。可惜他們沒有神的力量,除了賭上自己的性命,別無他法。
[吞無]劇烈地喘息著,它渾身上下都被撕爛了,左臂空空蕩蕩。剛才有一刀插進了它的肋下,破壞了再生神經。洛殷同樣費力地拿六寸骨撐著身體,肩胛處的傷口深可見骨。他直視著它的眼睛,疼痛,疲憊,卻唯獨缺少恐懼。
“不打了么?我還等著找點樂子呢。”
[吞無]緊盯著他,臉上還是那副張揚的樣子。洛殷偏頭看了下自己的傷口,眸光明明滅滅。在那張破碎的臉上浮現得逞笑容的同時,那眸光終于灼灼地燃燒起來。
“——白爵。你故意拖著不下死手,是有人還在他那邊吧?”
所有白骨上開放的花朵發出凄惻嗚咽,如同十萬幽冥墜入火照之路。它們從四面八方向它絞殺而去,聲勢浩大。[懸枯]領域釋放到極限,洛殷收刀,捏碎了腕上的鐲子。
修長勁瘦的手掌探到他面前。素白。骨節分明。只輕輕一握,[吞無]的身形就被凝固般動彈不得,有人淡漠的聲音傳來:“我知道了,你去找白爵吧。”
洛殷沒猶豫,丟下一句“多謝了”就沿著通往帝京的路追去。先是走,然后加快步伐,最后開始奔跑。花園擋住視線之前他回眸,肆之主春秋的側臉一片冷然。墨發曳地。白袍卷動。如兵戈割面。
6.
人一旦放空了大腦,思維就很容易不受控制地涌進雜亂無章的東西。無關環境。無關心情。墜崖之人在失足摔落的那一秒會回想自己的一生,溺水之人在不再呼吸的前一秒會回想起自己最親密的一張臉孔。不是悲傷也不是恐懼,只有懷念——從此就要和他們走散了,自這之后,再無可以并肩的人。
“一個漫長的黑夜到來了,長得讓人忘記了光明。”
自己什么時候聽的這句話洛殷已經記不太清了,印象里依稀是個雨天。厚重云層陰沉沉地壓下來,雨聲綿密如織。白爵撐著一把黑傘在車站迎接初來總部的自己,平易親切,仿佛一見如故。
洛殷和白爵其實算不上熟。洛殷的看人論里,白爵絕對是與世無爭的那一類型。不顯山不露水,沒有爪牙沒有棱角。對他而言,仇恨無用,饒恕無用,情愛無用。這個人最大的弱點,大概就是一直保護著的花抄。
花抄小他十一歲。在遇到白爵之前,是個孤兒。
更多的東西堵住傳送思維的神經,逼迫他不去感受風,不去感受灌了鉛的腿和泛腥的咽喉。長夜寒涼,月亮獨自攀在天頂。即高又遠,遠離地面。洛殷有點兒恍惚,怎么一下子,就變成這樣了呢?
穿小洋裝的女孩躲在白爵懷里瑟瑟發抖,滿臉淚痕。他抱開她,她哭叫著撲回去,“哥哥你怎么睡著了……哥哥你快點睜眼啊,你快點醒來啊……”
可是她的哥哥再也醒不過來了。[極限視覺]失效,他的雙眼被挖掉了,心口一道紅線。任憑花抄哭喊到精疲力盡,也只是靜靜倚著墻壁,不發一言。黑褐的液體流過他垂落在身側的手。體溫冰冷。冰,而冷。
洛殷彎下腰,領著抽噎不止的花抄向后轉,“游樂場關門了,我們回家吧。”
夜鴉在樹梢哀鳴。云翳悄悄爬上他的眼角。
他不敢面對的事情,總是最難以置信,最見血封喉。
肆之主春秋迎著他們走過來,一手攬著昏迷的長緹,一手提著[吞無]的頭。看見白爵時那難辨喜悲的目光停滯了一下,陰霾在里面擴散開來。他丟掉那顆頭顱,像拋棄一件穢物,聲音蝕心砭骨:“來晚了么?”
花抄一個哆嗦。洛殷抱緊她,沒有回答。
東方一抹亮白躍上山尖,黎明蘇醒,日光蘇醒,晝出夜伏的人類蘇醒。窗簾一面接一面地拉開,叫喊和喧囂都肆意凌亂,卻獨獨少了份晨風吹拂心頭的清涼溫暖。
天亮了。洛殷聽見Zhetty這么說。
7.
開始的時候,他是一個人。
一個人走夜路。一個人上學。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睡覺。一個人生活。一個人住的房子干凈整潔。早上七點按時開門,晚上七點按時落鎖。
像個沒人要的小孩,也像從冰雪中出生的君王。
鴉找到他時也是這樣的清晨。朝霞火紅。晨光熹微。他在早點鋪子前買雞蛋羹,身后突然伸出一只夾著錢的手:“兩份。算一起。”
他回頭,十八九歲的陌生男生抬手,招呼,露齒,微笑。完美無缺,手心和唇邊的弧度卻是冷的。他充滿興趣地看著他,瞳孔里銀色的風流轉成形,下一秒又悄然隱沒。
他說:“收了我好處的小朋友,愿意和我聊天天嗎?”
兩天后鴉就帶著洛殷離開了這座他生活了九年的城市。那天傍晚他們坐上火車,沒有行李,只有鴉提了一袋子零食。洛殷從上鋪跳下來,坐在窗邊的位子上看月臺被漸漸甩得了無影蹤。毫無留戀。也并不滿心歡喜。
鴉坐他對面,迎著光影。一旦撤掉了白日詭譎多端的面具,那張臉便親切,和暖,讓人安心。瞳孔里的光變成淺淺的白色,映著昏黃的天際,流火鍍金。
電線上落著的麻雀呼啦啦振翅飛起,向著天空,向著遠方。田野一望無邊,炊煙從幾幢小樓上方飄散。山巒在更遠的地方連成一線,不曾目送他們離去。
洛殷吃著洋蔥圈,想這可能是他一生中做過的最正確但也是最錯誤的決定。
洛殷在組織總部[紅閣]住了三年,學會了很多本領。埋伏。暗殺。逃逸。偽裝。因為大多數時間使用兵器[六寸骨],他自身的能力鮮有人知。所有人都將他護得周全。他的上司。他的朋友。沒有血緣關系的親人。洛殷先是不明白他們煞費苦心的緣由,后來才慢慢知道,當你的價值和往你身上砸下的心血比例大于1:1時,就值得別人為你這么做。
誰都不想半天的辛苦血本無歸,洛殷清楚自己沒有立場去責備什么。
除了鴉,長緹和洛殷最早認識,玩得最熟,接下來是Zhetty,九見南是自己的頂頭上司,嬰是自己的冒牌姐姐。肆之主春秋、白爵、花抄……這些人陪著他從開始走向未知的終點,從漫長的冬天走向短暫的夏天。腳印留在雪地里,第二年上面鋪滿了草籽和昆蟲的殘骸。
每個人都獨占一方。他們并肩,可能就成了傳奇。
想到這里洛殷沒再想下去,他抽出枕在腦后的雙手坐起來,壓倒的草桿又恢復成筆直的樣子。落日袒露半張蒼白的臉,天涯灰蒙,近得不真實。山坡上的風有點涼,蟋蟀與蛐蛐的叫聲此起彼伏。身下草野窸窸窣窣,仿佛有舊人魂魄。
山腳下,教堂聳立。十字架。花環。牧師。挽歌。黑西服的男人和黑裙子的女孩。鴿子咕咕咕地踱步。白色綢帶系在樹上。
白爵的葬禮。
洛殷盯著教堂的彩窗好一會兒,覺得眼睛發痛。
薄情的人善忘,癡情的人善記。他薄情,可偏偏善記。也許是對他來說真正重要的人寥寥可數,才使每一次離別都驚心動魄。
等到那么一天大家都走了,他還剩下誰呢?
山風嗚咽著周轉不息,天將向晚。洛殷看見花抄從教堂里走出來。黑色發圈,睫羽和盤在腦后的發辮一樣雪白。精致。乖巧。而空洞蒼涼。
“花抄。”洛殷大聲叫住她,“你也要回去么,我們一路吧。”
兩人沿著江邊繞了很長的一段路,岸邊建筑物的燈光轉動不歇。迷離在做夢人的眼中,迷離在織夢人的眼中,迷離在路過腳邊那只薩摩耶的眼中。紅橙黃綠青靛紫,艷若霓虹。
洛殷把花抄送到家了才回來。廚房開著燈,Zhetty手法嫻熟地炒著蛋炒飯,油煙滋啦滋啦。洛殷看了一眼:“嬰呢?”
“在醫院照顧長緹。”Zhetty邊說邊從壁櫥里拿出盤子,數了數放在一邊。
“九見南呢?”
“處理些小事,一會兒就回來。”
“肆之主春秋呢?”
“被總部叫走了。”
“還有呢?”
“你哪來那么多問題?”Zhetty把鏟子重重扔進水池,“自己吃飯,吃完了洗盤子刷鍋。”
“我是說,你呢?”
強勁的氣流直接將洛殷轟飛出了廚房啪地拍在客廳窗戶上,碗碟爆裂了一地。Zhetty踩著碎瓷片走出來的動作慢到可怕,大大小小的青色風刃圍著他尖聲鳴泣,“再給我吵,就從這滾出去。”
洛殷齜牙咧嘴地扶著腰:“我招你惹你了?不就是白爵的死么?至于這么失魂落魄么你?”
他靠著的玻璃窗瞬間化成齏粉,洛殷很干脆,很利落地從十七層頭朝下翻了出去。風壓自下而上地擠壓過來,耳膜嗡嗡發痛。
“開個玩笑別太當真啊……”洛殷長嘆。
“有你這么開玩笑的么?”
一只手拽住他的領子。
九見南穩穩落上窗臺,西裝外套還搭在胳膊上。洛殷被他勒得差一點斷氣,“你也是,Zhetty。今晚火氣很大啊。”
連片的風刃二話不說朝他砍過去。九見南站定沒動,眼神沉郁如水。那風刃在見到第一絲血時生生止住了,Zhetty的面色變幻了幾次,甩手摔門而出。
“呼……他吞炸藥了?”
洛殷轉了個身,仰面看著九見南。
九見南似乎想笑,又好像沒有。他偏頭看了眼狼藉不堪的廚房,隨后也向門口走去。
“去干嘛?”
“防著他隨便在路上找個人宰了。”
伴著開門的響動傳來的,是九見南的聲音。低沉。悅耳。帶著魔的顏色:“不要隨便打探別人的秘密。有些盒子里裝的不是糖果,是潘多拉。”
“咔。”偌大的房子重歸于寂。
塵埃在洛殷肩頭雀躍,他越過散亂的瓷片,盛著蛋炒飯的盤子盤子完好無損,“你也喜歡童話么?”
他找出勺子舀了一勺放進嘴里細嚼慢咽,“一個兩個,都是嘴硬心軟的家伙……真是的。”
8.
從十六號起就一直陰天。毫無預兆。冗長煩悶。像染了重病的小孩,虛弱,無力,悶得人心里發慌。這座城市一年中有四個月的夏季四個月的冬季,春和秋的壽命短暫。夏天的尾巴上拖著將近一周的雨期,在這之前,天氣熱得像是能蒸發血液。
嬰不在家,洛殷抱著半個西瓜盤腿看《刀劍神域》。空調送著冷風,十七樓的空中白光泛濫,被紗織窗簾一過濾就新鮮溫醇如牛奶。手機在這時響起來,他掏出接聽。
“您好,有您的快遞。”
洛殷的視線沒有從畫面上移開,“放在門衛那里就行。”
“抱歉,是很貴重的東西,還麻煩您親自簽收一下。”
手機那頭的聲音冰冷又機械化,洛殷不耐煩地摸索了下遙控器。沒找到。他皺著眉頭起身去開門。門外空無一人,地上放著一個紙質的黑色盒子。
洛殷疑惑地把它拿起來。盒子很輕。好像只有輕飄飄的一層紙。他把手機夾在肩膀上三下五除二拆開,然后動作突兀地停下了。
里面是一只銀色的干癟的眼睛。
“你是誰?”
洛殷捏緊了手機,電話那頭的人沒有掛斷,似乎能看見他此時緊繃的表情。
對方靜了好久,才開口:“我是快遞員啊。不然,還能是誰呢?”
撤下了偽裝,那聲線變得空靈而高遠。像是空洞的風聲,又像廟宇中的琴弦瑟瑟。洛殷在聽到這聲音的下一秒消失了臉上所有的神情。平仄。冷寂如人俑。他把電視的電源線拔掉,靜靜問:“找我做什么?”
“六年沒見了吧,當年的小朋友,要不要敘敘舊?”
洛殷默然。那邊聽他不語,又繼續說下去,“我在你的舊房子里留了點東西,希望你來看看,很有趣的東西。”
“為什么?”
“我也很期待,當年的小朋友,如今長成什么樣了呢?聽說你可是一直想殺了我啊。”
對方輕笑。淡如清水。黑如冥府。帶著舊友相見的味道,沒有絲毫殺伐氣息,“就是不知道,當年那位到死都在保護你的人,這次還能不能再救你一次呢——”
“巫衡!”洛殷大吼。
那邊啪地掛斷了。
他緩緩松開手,瞳孔中風雷驟起。書架上的陶瓷玩偶一個接一個四分五裂,六寸骨似是感受到了這份煞氣,在床頭嗡嗡蜂鳴。
“我等了你六年啊……”
他低嘆,宛若情人間的婉轉細語,只是字字鋒利如刀。
陽光驀然暗淡,陰沉晦澀分不清時刻。他走過去拉開窗簾,烏云壓頂而落。樓宇林立。人群接踵。一線云海鋪天蓋地,蒼茫又迂回。天地映照在他的眼中,喚醒了欲來的山雨。
雨期快到了。
9.
二十號洛殷獨自坐上了去W市的火車。臨走前他給九見南發了條短信,給嬰留了張字條讓她照顧好剛出院的長緹,給Zhetty養的狗“貍貍”買了牛肉味的罐頭,就關閉了自己的一切聯絡方式。沒有人跟隨。沒有人陪同。他好像又回到了九年前那個孑然一身的自己,奮力穿梭在擁擠的人潮中。
這本來就是他自己的事情,再親密的人也理解不了其中的執念。他們可以為他停留,為他舍身,卻做不了殺敵的劍。戲臺上進入角色的人才能體會內心的大喜大悲,臺下觀眾只能仰頭追隨。
洛殷踩著梯子來到地面,金屬橫桿冰得人腳底發寒。桌邊有個中年男人在吃泡面,紅燒牛肉的氣味充溢著整節車廂。洛殷坐到他對面,那男人沒看他,用叉子把面里的鹵蛋一戳兩半。
他想起鴉來。
洛殷進了[紅閣]后就和鴉住在公寓的十五層。鴉很細心,也很會照顧人。睡前按時送來一杯熱牛奶,每個早晨都有雙面煎蛋。笑的時候眼睛瞇成一條線,不笑的時候寡言疏離形同陌路。洛殷覺得他其實有兩顆心,一顆對同伴溫暖,一顆對旁人殘酷。這兩者的分寸把握得恰到好處,血液永遠不會相互流通。
鴉從來沒和洛殷講起他自己的故事。他的父母。他的童年。他進[紅閣]的理由。不想講或是沒必要,洛殷也從不多問。絕大多數時間里,鴉都是扮演著一個合格的兄長。有著自己的生活,也流露適當的關心。
搖搖欲墜。如履薄冰。卻難以破壞和摧毀。
鴉死在一個除夕的夜晚。那晚整座城市燈火輝煌,天空噴吐煙花,男孩和兇手一起坐在樓頂。人們團聚,舉杯,歡呼,贊美生,贊美死,贊美尸骨堆砌成的太平盛世。而他倒在陽臺,神經渙散,意識流逝,身體僵硬溫度盡失。
血一滴滴淌下來,染紅了鞋子,染紅了地板,染紅了手握的斷劍,也染紅了那雙空洞的眼眶。
嘴角卻帶笑。
洛殷從那天之后發現,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真心對他好的人,不見了。
火車下午五點五十一分靠站,洛殷背著包跳下去,把棒球帽的帽檐轉到前面,隨著人流出了站臺。W市沒怎么變化,牛肉面館開在旅館左邊,右邊是一家便利店,招牌卻換了新的。洛殷站在公交站牌前,仔細地查看線路。
正值下班高峰期,這趟班車卻寥寥無人。他。一個女生。一個青年。一個老人。分別占據了四個角落。互不靠近。互不干擾。洛殷戴上耳機,盯著緩慢退去的風景,不知在想什么。
空中陰云聚攏成形,快下雨了。
上次他出遠門還是在暖春,和長緹一起執行任務。那座城市沿海而建,日落時美得不像話。房子白墻紅瓦,金色沙灘藍色海岸線。他們爬上一塊礁石,海鷗盤旋,歸來船只的號角聲陣陣。
長緹扔下去一張符咒,方圓數十里的生物都沸騰著逃離。那個Lv4的[病人]從遠處向他們游來,上岸的瞬間化成了人形。及膝長發。皮膚白皙。瞳孔碧藍如海面,手上提著一盞橘色的燈。——[蓬萊],能力是把人煉化成蠟燭的[燭]。只要那盞燈不滅,它就不死。
洛殷永遠忘不了那次任務。長緹用她的[青花]卷起的風暴絞碎那盞燈的時候,整片海域都是亮的。數以萬計的光點四散,照出礁石綽綽的影子,照出倒在水中[蓬萊]的影子。水藻般的長發鋪陳開來,似真似幻。星河璀璨,抖落億兆風塵,那雙藍眼睛看著他們,緩緩閉上了。時間無限。年歲亦無限。
他們什么也沒有做錯。他們只是不該誕生在這個世間。
因為不該。所以都錯。
坐在一邊的老人扶著座椅準備下車,卻在剎車的瞬間摔倒在他的腳邊。洛殷起身扶住他:“您沒事吧?”
老人感激地沖他笑了笑。后面那個青年挑逗地吹了聲口哨。
洛殷沒理他,扶著老人下了車。等他再想上去的時候,車門砰地關上了。公車揚長而去,迅猛得讓人來不及反應。洛殷被扔在路邊,尾氣噴了他一頭一臉。
他睜大眼睛。那輛車的駕駛座上,空無一人。
“每晚都會有一輛公車從城市的最南邊駛來,司機是二十年前死于車禍的幽靈。只有異鄉人才能看到這輛車,它逃過真實,帶他們駛向地獄。”
老人娓娓道來,平和而有耐心。千溝萬壑的臉像是在笑,又好像沒有。“很多人消失了,再也沒出現。可每天仍有源源不斷的人來到這里,不知恐懼,不知回頭。你說這究竟是無謂,還是愚蠢呢?”
悶雷隆隆滾過,壓抑如鼓點。洛殷挑眉,露出的笑容冰冷,“可是我已經一個人來送死了,怎么樣?”
面前的男子頷首,微笑。眉目狹長。薄唇如刀。身形高挑瘦削,風衣下擺獵獵作響。他看著洛殷,左臉一片懸崖峭壁,英俊肅殺。右臉卻線條柔和,一如初見。
10.
洛殷設想過無數種仇人相見的場景。舊樓里。森林里。荒野上。列車上。虛假寒暄和背后的刀子。笑臉盈盈和抵死方休。卻沒有一種會是這樣,黃昏時的落雨,街上熙攘奔跑的人群。朦朧車燈。光影交錯。適合拍一部懷舊的影片,而不是兩個人靜默地對峙,雨水順著頭發流進脖頸。故人。故地。斑斕繁華又面目全非的故事。
巫衡一直在笑。唇線靜若琥珀,眼里卻有石破天驚。洛殷在他的右眼里看見了雨幕中的自己,一把格子雨傘撐在上空,替他擋住了傾瀉而下的雨水。左眼無波無瀾,滿目殷紅。
“人這一生會死兩次。第一次是下葬的時候,這是肉體的消亡。第二次是當最后一個人也忘了他的時候,他才真正死去。”
巫衡的聲音時近時遠,神秘而不可言說。那替他撐傘的人搭在他肩上的手一寸寸滑落了。掌心。指節。指尖。衣角折返的簌簌響動。一滴雨砸在他的鼻頭,寒氣吹化進骨髓。
“你記了他六年了,為什么就是不肯放棄呢?不是誰都想活在記憶里。他已經死啦,死人——沒有未來,又何必擁有過去呢?”
傘移開了,落雨滂沱而至。那腳步聲漸漸小下去,終究是聽不見了。
洛殷有一瞬間感到從心臟深處傳來的尖銳疼痛。
“你怕了。”
巫衡笑道。他的能力是[蓮間],只要人的心上有一絲縫隙,就能讓毀滅的紅蓮在其上盛開。洛殷以前的那顆心堅韌又結實,刀槍不入百毒不侵。如今它吊在空中,滿是裂痕。
“你怕自己忘了他。他給了你新的世界,卻沒給你在此生活下去的理由。如果連他也不再了,你就是真的無以為繼。你滿世界尋找我這么多年,不過是因為我毀了你活下去的動力吧。可他卻因你而死——這又算什么呢?”
男子淺笑吟吟,美好得不可方物。洛殷抹去發梢一滴流光閃閃的水珠,慢條斯理地回答:“……算命吧。”
歸根結底,他們還是一類人。
他強大。果斷。視愛恨如螻蟻。獨善其身。
他不強大。不果斷。故作冷漠。愛恨鮮活。
可是他們做的每件事,都不是為了自己。
雨聲。風聲。黑云墜落。電光流竄。洛殷揮刀的同時紅蓮迸濺出滔天業火。那顆種子在扎根之前被擋住了,赤金色的火焰將它驅逐而出,而后燃燒著覆上黑色刀身。這是他不為人知的能力[荒息],全力釋放時足以摧毀一座城市。
“你說錯了一點,我這么執著地想要你的命,不是因為你讓我迷失了前路,而是從那以后,我再也吃不到那么好吃的荷包蛋,也再沒有人……愿意毫無理由地陪著我了。”
火焰與紅蓮對撞,狂風逆卷。雨點從天而降,嘩啦嘩啦,水洼漣漪密密。巫衡站在原地,黑衣紅花變成了紅衣黑花。從他的后頸處生出一朵巨大的蓮。來不及盛開,便合攏了——一把黑金相間的長刀穿透了他的胸口,刀尖烈焰升騰。
“你不是最會操縱人心了么,那我把你的心剜出來,這又算什么呢?”
六寸骨橫切而過,鮮血飛濺。洛殷極盡嘲諷地看著他倒下去。肺。胃。肝。脾。心臟熱氣騰騰。而后,永遠停止了跳動。
“可我不信命啊。”
長喙的鳥下一秒凄厲啼鳴,尖嘯著貫穿了洛殷的肩膀。巨大的紅蓮伸展花瓣,妖冶。致命如蛇蜥。俊美的男子抬手,那鳥飛落,尾羽搖曳的紅芒中那浮在上層的表情不見了。他俯視著洛殷因疼痛而擰起的臉,一字一句道:“你忘了嗎,早在六年前,拜他所賜,我這副身體里就什么都沒有了。”
他厭惡地看了眼地上那些東西,抬腳狠狠踢開。
“你不是想殺了我么。可惜,還不是時候。一切都還不是時候。”紅蓮從他的胸腔里長出來,化作填充筋脈的血肉,“前世昨日不可挽留,念想無從著落。當你周圍的所有人都棄你而去的時候,你就擁有了‘無畏的心’,只是在擁有這顆心的那一刻,你注定滅亡。”
巫衡重新笑起來,滿身披著雨霧碎影。明明像人,偏偏有著人之上的力量。六年前的那個男孩清澈又透明,遞過糖果時眼含笑意。洛殷沒有想到他的另一只手里藏著鮮血和刀子,也沒有想到六年后的今天,他云淡風輕地再次出現,將自己推入更可怖的深淵。
[懸枯]的領域開始崩潰,紅蓮與飛鳥重回巫衡體內。[蓮間]被雨水沖散,洗刷得干干凈凈。巫衡打起傘,素面,素衣,步履輕緩,像個送葬者。不染良善,不入塵世。洛殷仰面倒在雨地里,靈魂裸露在空氣中,大風從傷口上吹過。他感覺不到疼,出竅的靈魂眼對眼凝視著他麻木的軀殼。無奈。悲憫。大河東流。泥沙俱下。
11.
噠噠。噠噠。有人進來又出去。
他費力地睜開眼皮。困頓。生硬。視線所及之處是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吊燈,白色的墻壁,苦澀的味道縈縈裊裊。他轉了下脖子,結果痛得倒抽一口涼氣。
“你醒了。”
先前那人聽到動靜返回來,把一個紙杯子遞到他嘴邊,里面是小半杯墨綠的液體,“喝了。”
洛殷艱難地撐著身子坐起來,全身都在痛。骨頭像是被人拆散又重新拼接起來一樣不聽使喚。左邊半面肩膀沒有知覺。他低頭看,傷口用繃帶包成了一個形狀奇特的粽子。
液體流進胃里火辣辣地灼燒,那人接過空杯在床邊坐下。洛殷看見她的臉上覆滿了青色的細鱗,眼睛是罕見的藍紫色,“[魚龍]?”
中年女人撥開頭發,她有一雙鋸齒狀的耳朵,臉龐刀削斧鑿般深刻。洛殷一下子清醒過來:“你不是在第十區么?怎么到這里來了?”
“[紅閣]把全國所有分區的人都召集回來了,據說下了S級的追捕任務。你上司讓我先把你的傷治好,過幾天回去也來得及。”
“S級?是Lv5的[病人]嗎?”
魚龍古怪地打量著他:“你不知道么?是你的死對頭[七生]啊,他控制了70%等級在他之下的人襲擊總部,老大現在抵擋得焦頭爛額。”
巫衡。編號[七生],能力是入侵意識的[蓮間]。洛殷茫然地摩挲著六寸骨的刀鞘。風。雨。蓮。鳥。黑。金。灰。紅。不斷撕扯著他的記憶。他抱著腦袋呻吟了一聲,“原來……他等的就是這一天啊。”
毀滅一個人。隨心所欲。他想做,便做了。沒有目的。沒有理由。
也許理由這個詞,本身就沒有什么意義。
魚龍給他又倒了點水,洛殷一飲而盡,重新恢復成慣有的那副無所謂的樣子。只有那一眨眼的空當,她從他的臉上看出了千百種顏色。濃烈的恨。奮不顧身的決然。無法抵擋。無法消除。鮮艷致命,如毒酒割喉。
【三日后】
從城市東面的火車站搭乘特快列車出發,經過連綿原野,翻過無數山。山洞里的燈光連成軌跡。魚龍磕著瓜子看雜志,一副怡然自樂的閑適樣。洛殷趴在桌子上打瞌睡,肩膀還是陣陣泛痛。
他睡得不安穩。列車上下顛簸,夢也斷斷續續。很多人笑。很多人哭。長緹還是“Blue Heart”的小老板,每天澆著她那盆永不開花的仙人球。嬰還是溫柔體貼的姐姐,會做甜點和好吃的杭幫菜。Zhetty還是懶懶散散地浪跡于大街小巷,九見南還是天天早出晚歸……他們身后的山坡上,與世無爭的男子微笑著,黑發如鴉羽的少年走上來和他并排。光芒不滅。撲人眉宇。
洛殷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夢。開頭有了,結局有了,過程差那么一點點。遺憾。惘然。離絕望,也只差那么一點點。
他想,這樣的一個夢,總算是到該醒來的時候了吧。
A市邊緣是縱橫高聳的山脈。莽莽蒼蒼。罕有人至。[紅閣]就建在半山腰,掌控隱匿的[門]將他封鎖進第三層空間。半人高的蜘蛛[紋]領著他們進入,玫瑰色的復眼看著魚龍。她舉起雙手,吐掉了嘴里的瓜子皮。
[紅閣]總共有十層,前九層都是一面萬花筒。不同顏色的門通往不同的地區,只有黑色和紅色的門后是固定的醫療站和監控室。洛殷他們定居的A市屬于第三區,他被魚龍領著走進一扇靛青色的門。很多形態各異的人穿行在門與門之間,身上帶血的很快被黑袍黑面的醫生接走。沒有人說話,所有人都動作迅速,整層大廳呈現出一種忙碌又緊迫的窒息感。
九見南坐在房間中央的那張椅子上等著他,他似乎是在任務中接到了消息匆匆趕回來的,袖口和衣領還殘存著血跡。洛殷剛要開口,下一秒就被他甩了個耳光。他被扇得偏過頭去,半邊臉瞬間就麻木了。余光看見九見南又揚起了手,然后被沖進來的Zhetty給死死攔住了。
“你怎么不死在W市,還省得我給你收尸。”
九見南刻薄地破口大罵,一張俊臉因為憤怒都微微扭曲了。洛殷上次見他這么生氣還是在和Zhetty吵架炸掉了一個花園的那次。他究竟是因為我差點死掉而憤怒,還是因為差點失去我這個[紅閣]里壓軸的兵器而憤怒?
他這么想著,也這么問了。九見南臉上的表情從憤怒里肉眼可見地生出了一絲裂痕。他的嘴唇開合了好幾次,最后也只是化作一聲低沉的嘆息,“六年,就算是一只狗,也該養熟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不像是洛殷的上司,更像是一位對自家小孩恨鐵不成鋼的老父親。
“行了行了,都少說兩句。”Zhetty半推半拉地把九見南拖出房間。臨走前他告訴洛殷:“一會兒到十層來一趟,閣主說她想見你。”
魚龍全程沒有說話,等到屋子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她才悠悠開口:“你是狗么?我怎么覺著像狼呢。”
第十層是個偌大的花園。說是花園,其實一朵花也沒有。那些藍色的菖蒲,八仙花和紫羅蘭,紅色的玫瑰和罌粟,金色的郁金香和山茶……都是閣主豢養的[獸],平時它們裝作靜謐精致的樣子,一旦有人入侵,就會在瞬間咬斷他們的喉嚨。
洛殷在假山流水的淙淙聲中走進那些鮮花的包圍圈,它們親昵地磨蹭著他的手臂和小腿。花園盡頭有人在彈琴,很舒緩,很純良,像是太平盛世里飄過青天白日間的一片云。
他走上前哆啦咪發嗦隨便按了幾個鍵,整首曲子一下被打斷得不成樣子。那個彈琴的小孩也停下了跳躍的手指。指尖白嫩如蔥,指甲卻是濃沉的黑紫色。
“好久不見,洛殷。”她放下手臂,開口道。聲音清脆。幼嫩。泠泠如臺上清泉。
“好久不見,東籬戥。”洛殷說。
12.
東籬戥長著一張雌雄莫辨的昳麗的臉。發絲金黃,眼瞳碧綠。她的身高最多只到洛殷肩膀,伸出手的時候,洛殷只好半跪下來。那雙柔軟細膩的手撫上他紅腫的臉頰,片刻后疼痛便消失了。
“知道我叫你來,是為了什么嗎?”她問。
“關于巫衡的?”洛殷站起來倚靠在琴蓋邊,隨手摘下一朵花。那花在他掌心扭動了幾下,砰地變回了一條蛇,不滿地吐著芯子,似乎在埋怨他破壞了自己的偽裝。
“他的[蓮間]很特別,你的能力還不足以徹底殺死他。當年鴉拼盡全力,也不過是讓他舍棄了自己的皮囊而已。只要那朵花還活著,他就永不會死去。”
“如果你是來勸我放棄的話,我們就不用浪費彼此的時間了。”洛殷說。
東籬戥似乎早就料到他會這么說,她搖了搖頭,把一個長方形的匣子推到他面前。“你和他不一樣。他有太多的弱點,拖泥帶水又不夠果斷。但是你單槍匹馬,無牽無掛。他曾是[紅閣]里最好的一面盾,你是最利的矛。”
“這是鴉的東西。現在,它屬于你了。”
洛殷緊盯著那張瓷娃娃一樣的臉蛋。她的目光坦蕩蕩,眉心的紅痣和點絳朱唇都美輪美奐。九年前洛殷跟著鴉第一次見她時,她光著腳坐在花園的圍墻上。巨大而莊嚴的青龍和白獅在她腳下盤亙。她一身紅衣,頭發和眼睛都耀眼如碎金。神情是上位者才有的清高倨傲,看向他的時候卻帶著透亮的好奇。像冰封湖面上一只身披風雪的幼鹿。紅袖冬青。庭前落雨。
他默不作聲地打開那個匣子,里面是一把保存得很好的銀白色的斷劍。斷口處是燒焦的黑紅色,劍柄上刻著繁復的黻紋。過了這么多年,它還是锃亮鋒利的樣子。斬妖除魔。破鋼斷鐵。歲月并沒有在它的身上留下任何痕跡。
這是鴉的武器[鴉切]。在六年前和[七生]的那場戰斗中,被永遠地折斷了。
“我以為它在那天晚上丟掉了,”洛殷輕撫著冰涼的劍柄,額發遮住了眼,表情和語氣都灰暗無光,“謝謝你。”
東籬戥踮著腳,似乎使勁想看清他現在的臉。洛殷用一只手按住她的腦門,剩下的那只手把鴉切和六寸骨一起佩戴在了自己的腰間。“你這個時候把它給我,不就是想讓我殺了他么。怎么,堂堂[紅閣],連[病人]的攻勢也擋不住了嗎?”
女孩氣呼呼地鼓起腮幫子:“是呀,要是連你也輸了,我的花園就要被毀掉了。你不是騎士么,到了為國王挺身而出的時候了。”
她的眼神干凈。純白。空。無益無害。編造的理由卻可笑又蹩腳。洛殷沒有拆穿她,兩人都明白對方的心里在想什么。
他們的目的是相同的。東籬戥想要巫衡死在這次[病人]的暴動中。死在他的手上。
洛殷也一樣。
“只是沒想到[紅閣]閣主也會有看錯人的時候,”洛殷的身形消失在門后的前一秒,他的聲音飄飄忽忽地傳來,“我不是無牽無掛。我只是沒有他那么勇敢。”
13.
長緹翻身到空中,青色的藤蔓托曳著她左右閃躲。她看著旁邊那個血淋淋的身影,嫌棄地大叫:“噫——好惡心——你不要過來啊——”
Zhetty無奈地抖了抖淋在身上的血珠,手里還抓著一串濕漉漉的臟器。他對面是個三米高的渾身毒瘤的[病人],沖著他發出惡獸一般的嘶吼聲。
“好麻煩,它們實在是太多了,”嬰蹙著眉頭,反手擰斷了一個沖上來的怪物的脖子,“那個領頭的Lv5呢?還沒出現嗎?”
“洛殷不來,他是不會出現的。”九見南腳下那片荊棘編織的漩渦像一張鋼鐵的網,撕碎肉體如撕碎白紙,“執念果真是最可怕的東西,我總算知道了。”
[紅閣]的[門]在短短幾天內吃了很多不干凈的東西。腐爛皮毛的長蟲。鳥頭人身的怪物。壯碩笨拙的芻狗。這些東西平日偽裝成人類生活在人類城市的各個角落。上班。放學。吃飯。睡覺。擠地鐵也在超市里搶購打折的雞蛋。但是只要那根引線被點燃,它們就“嘭”地一下,變成猙獰可怖的東西。你不知道它們究竟還是不是人,你只是會在看到它們的第一眼,就想把手邊能夠到的最重的東西投擲過去。
嬰剛把一只肥碩的蛹劈成兩半,乳白色的蟲卵密密麻麻從空中散落。她和長緹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干嘔了一聲。九見南在這時突然說:“來了。”
那道漆黑的人影從[紅閣]的頂樓飛掠而至,所及之處,金色的火焰肆意地燃燒起來。他落到眾人身邊,樣貌還是那個十八歲沉默寡言的男孩,只是那雙眼睛變成了蟬翼般的金綠色。黃昏揚冷煙,擾擾復翻翻。夕陽西斜。孤注一擲。
九見南一眼看見了他腰間的那把斷劍:“閣主還是把它給你了?那個老女人,早這么做,不就什么事都沒有了。”
洛殷輕輕地嗯了一聲。他轉頭看著天邊不知何時悄無聲息涌起的紅色波浪,當它傾覆上這片土地的時候,整個第三區都會被吞沒,“我走了。”
肆之主春秋又給他戴上了一個透明的鐲子。他有兩件從不離身的兵器[瑯琊]和[避禍]。[瑯琊]是墨黑的,用來進攻,[避禍]是透明的琉璃色,用來防守。嬰上前抱住了他,她的發絲和臉頰濺上了血污,帶著腐爛難聞的腥氣。洛殷卻直直地站著,沒有閃躲。 她說:“記得回來。”
——好像曾經也有人和他說過這樣的話呀。在他每次獨自執行任務的時候,在風雪交加或是大霧彌漫的時候。總有個人會細心地為他戴好帽子,嚴嚴實實地把拉鏈拉到他脖子最上面的位置。叮囑他:“萬事小心。記得回來。”
那時洛殷總是會倔強地拍開他的手:“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現在他說:“好。”
14.
六年的時間其實可以改變很多事情。生活的習慣。做事的習慣。陌生人變成朋友。朋友變成愛人。愛人變成敵人。敵人卻還是不死不休的敵人。日月輪換。斗轉星移。高山斷裂。湖泊成海。想見的人都離散,怨恨的人都歸來。
巫衡的形狀已經不能稱之為“人”了,它匍匐在那朵妖嬈華艷的蓮花上,紅綢一樣的羽毛一直垂落到身下那片翻涌的海潮里去。在它額前生出兩對豎瞳,一對絳紫一對月白。六只眼睛看著洛殷,似乎想看清他體內那個可悲黑暗又無法逃脫的靈魂。
“你還聽得懂我說的話么?”洛殷平視著他,背后那對金色的羽翼徐徐展開時發出神祇般的嘆息聲,“那天晚上我怎么會把你錯認成人,真是好笑。”
屏蓬有兩個頭。貓有九條命。[七生]有七十七層好看的皮。每一層都塞滿了謊言和毒藥。如果足夠有耐心,一層一層把它們揭開的話,就會發現在腐朽的血肉里面,纏繞著的其實是植物般低等的根莖葉花。它熱衷于模仿人類。模仿他們說話。模仿他們走路。模仿他們笑。模仿他們哭。模仿他們殺人。模仿他們哀悼。卻永遠也學不會去愛和去恨。它理解不了為什么如螻蟻般弱小的生物會有強大的單刀赴會的勇氣,正如它理解不了為什么有的感情,在一方死去之后,還能茍延殘喘地活著。
“你那個時候是不是覺得我像個小丑?明明殺了人,明明知道我是誰,卻還是裝作一副懵懂無知的樣子。遞給我糖果的時候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很偉大,像個英雄?看啊——我左手還沾著他最親近的人的血,右手卻和他相處和平。”
“我殺過很多[病人],他們有的犯過罪,有的只是像普通人一樣活著。我殺前者的時候他們反抗,我殺后者的時候他們沉默。我看著他們死去的時候,會感到抱歉或是遺憾。但是只有你,六年里,我每一天都想親手把你碎尸萬段,讓你永生永世不能輪回。你是我見過最虛偽惡心的東西,巫衡。”
洛殷很久沒有一下子說過這么多的話,他的喉嚨很痛,肩膀也很痛,每一次奮力揮刀都像要掙斷自己的筋骨。不知是誰的血滴進了他的眼睛里,他沒有去擦,只是不知停歇地劈砍。劈砍。劈砍。巫衡癲狂地撕咬著他的身體,六目圓瞪如神鬼志話里滅世的迦樓羅。他整個人被巨鳥和紅蓮遮天蔽日的陰影吞沒,疼痛和疲憊都變得無比漫長。比他見到鴉殘缺的尸體的那個冷冽午夜還要漫長。
人人生來骨頭里就帶著刺,刀鋒指向自己也指向他人。好人把它們露出來的尖銳棱角磨平,壞人則出刀向更壞者。洛殷常常自詡為壞人。欺瞞。狡猾。自大。一意孤行。雙手沾滿鮮血。從來不會好好說話。直到現在他才發現,他既不是好人也不是壞人。他是棋子也是棋手,是燕雀也是鴻鵠,是薔薇也是猛虎,是一腔孤勇的騎士,也是遍體鱗傷的殉道者。
那枚透明的[避禍]在紅蓮洞穿洛殷的心臟時碎裂了,他拔出那把銀色的斷劍,將它狠狠插進巫衡的身體里去。[鴉切]的能力是湮滅,搭配上他的領域[荒息],能將萬事萬物瞬間夷為平地。他們的臉離得很近。近到他能看清它的每一對瞳孔,一對是憤怒,一對是不甘,一對是人和獸爭奪主權的惘然。紅黑色的血液嘩啦啦地流出來,像夏天里鴉給他買的第一杯西瓜汁。和這短暫的無聲又刺目的金色的黃昏一樣,綺麗,壯美。生死過眼,如過云煙。
洛殷突然也有點想笑,他看著那朵蓮花在自己面前化為焦炭,慢慢抖落了身上的火焰碎屑。與之一同抖落的還有兩滴鮮紅的液體,如最清澈的水,也像最純粹的冰。
“好丟臉啊,”他說,“明明在那天之后,我就再也沒有哭過了。”
八月末的風帶著金屬氣,炙烤著中央大道上碧綠的葉子。第三區的人們和往常一樣,庸庸碌碌地下班,回家,走在各自固定的生活軌跡上。沒人注意到遙遠的山巔發生了什么,或許有背書包的小孩看到了那片山頭上潮落潮起的金紅光芒,可他們大概也會把那當成天黑之前夕陽燃燒的最后一絲光亮。
洛殷在倒下去的時候有人接住了他。他那雙金綠色的眼睛慢慢褪回了黑色。嬰緊緊地抱著他大聲哭泣著。在她身后,是九見南,Zhetty,長緹,肆之主春秋……花抄也來了,她坐在高大的白獅身上,白裙和獅子的皮毛一起被余暉解析成六面的的結晶。
洛殷看著他們,身體里有什么東西咚咚咚地跳躍起來。聲音不大,卻很連綿,很有力。他那顆很老很老的心臟里一共只住過兩個人,一個是自己,另一個死在六年前那場盛大的煙花里。成長是一件多么無聊又刻骨銘心的事,它讓那些原本渺小柔弱的人變得強大美好,讓他們學會走出過去的籠子,學會和過去道別,學會帶著回憶繼續活下去。為了別人,也為了自己。
“你說我現在,是不是比以前勇敢一點了?”他對著天空輕聲道,不知是在對誰說。
15.
雨期過后,第三區的秋天來得無聲無息又轟轟烈烈。鳳凰木開滿了紅色的花,大街小巷都是晚楓飄零的葉子。如果落在車流稀少的偏僻道路上,環衛工人會把它們留在那里。遠遠看上去,像血鋪成的長長紅毯。
“Blue Heart”上了一批新的飲品,據說是店主親手研制的配方。鮮榨刺角瓜,炭燒沙棘加奶蓋,芋泥紅豆甘蔗汁……還有超大號仙人掌配火龍果的雙旋冰激凌,菜單上一本正經地寫著“超級旋旋樂”。看到門口招牌的顧客好奇地進來,又扶著墻出去,實在想不通怎么會有如此驚世駭俗的味道。
一群放學后的小女生嘰嘰喳喳地圍在柜臺前點單,目光卻時不時游移向一邊打掃桌子的男生。他大概十八九歲的年紀,身材挺拔,五官拆開看并不出眾,但是組合在一起,就奇異地透出一股幽深疏離來。他的頭發漆黑柔軟,在陽光下鍍著一層薄薄的亮金色。
他靜靜站在那里,就像一幅畫。直到系著圍裙的粉藍色頭發的店長從廚房沖出來,氣沖沖地給了他個爆栗:
“你是不是把我昨天做好的泡芙給吃了?”
洛殷指了指窗臺,那上面趴著一只肥美的灰毛的貓,正慢條斯理地舔著爪趾。看見長緹倒立起來的頭發,它自知理虧,哧溜一下溜出了門。
長緹氣得跳腳,洛殷在她“汪汪”叫著張牙舞爪準備沖出去搏斗的時候攔住了她:“我去再買點吧。”
穿堂風從看不見的地方悄悄經過,掀起他外套的一邊,露出兩把冷兵器的麟角。一把是黑色的,一把是銀色的。在鞘里安安靜靜地躺著,人畜無害。正如這肌理光滑,喧騰熱鬧,也人畜無害的世間。
洛殷在去超市的路上接到了兩條消息。一條是九見南的,通知他明天要參加的清剿活動。第三區的[病人]在[七生]發起的那次襲擊事件里死亡了八成,剩下的依舊鬼鬼祟祟躲藏在城市的黑夜里。剩下一條是嬰發過來的,問他晚上要不要回家吃飯。她做了鹽水雞和冬瓜煲,她說Zhetty他們都在。
W市有很多從舊時代保留下來的青石板路,踩在上面,鞋底也會染上干凈又寂寞的青灰色。洛殷踢踢踏踏地在路上走著,步子的頻率和間隙都一如往常。只是這次,他再也沒有聽到身后傳來的若有若無的腳步聲。
嬰說過得償所愿的人最終都會去往天堂。他一開始嗤之以鼻,后來卻也逐漸相信了。那個人。那個帶他走向新世界的人。那個陪著他成長的人。那個無親無故,卻愿意照顧他對他好的人。那個為了保護他死去的人。那個從天光云影中走過來,沾染了紅塵熱浪,卻依舊溫暖如初的人,一定也在云層之后看著自己吧。
他打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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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