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德基里人聲鼎沸,到處涌動著歡脫孩子的吵嚷聲。沈暮云抬手揉按著太陽穴,借此來抵擋這一波波噪音對自己腦神經的殺傷力。
坐在對面的女兒正吃得津津有味,時不時還伸出小舌頭舔舔粘在手指頭上的醬汁。沈暮云感覺自己真的是年紀大了,根本體會不到這種油炸速食給人味蕾帶來的快樂。只得掏出手機,百無聊賴的翻看著朋友圈。
女兒的小手忽然伸過來,輕輕的拽了拽她的衣袖。
“怎么了?還想點什么嗎?”沈暮云抬頭問。
女兒皺著眉頭,將小臉貼近她的方向,“媽媽,你斜后方坐著一個叔叔,一直在看著我們。”
沈暮云不知所以,朝著女兒目光的方向回首望去,正對上男人的目光。
那是怎樣一雙眼,縈繞在她夢中多少年。她甚至熟悉它上面的每一根睫毛,如今竟就這樣出現在她眼前。她感到呼吸急促,所有的吵嚷聲似乎一瞬間消弭于無,耳畔只聽得自己心跳如擂鼓。
那雙眼忽的消失,男人起身走向肯德基的大門,打開門走了出去。
周圍的喧鬧聲重新涌來,沈暮云好似經歷黃粱一夢,卻又真切感受到那就是他,那雙眼她絕對不會認錯。
沈暮云騰的起身,胯骨撞向桌角也不知疼痛,幾步跑出門口。
男人正站在人行道上等紅綠燈。初秋的風裹挾著干燥的風沙撲面而來,沈暮云瞇著雙眼仔細辨認著這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綠燈亮起,男人拔腿欲走。
“梁峰!”沈暮云再也管不了那么多,在男人背后遲疑著呼喚。
男人身形一頓,緩緩轉身。鬢發微亂,記憶中的容顏似歷經滄海桑田,卻仍舊扣人心弦。
“沈暮云,好久不見。”
2005年,梁峰和沈暮云高三,就讀于小縣城里唯一的一所高中。
小縣城地域狹小,三面環山。不知道從哪一年開始,山上開始開起了礦。從此,縣城里開始變得車多,人雜。三教九流聚集于此占山為王,光著膀子滿背紋身的糙漢,脂濃粉香倚門叫賣的小姐,都成了見多不怪的風景。
學校依山而建,隆隆的開采聲晝夜不停,揚起的塵土從緊閉的窗縫里鉆進來,課桌上總是一層一層擦不凈的灰。
那時的沈暮云編著一條長辮,頭頂的羊毛卷總是俏皮的伏在額間,饒是她用蘸水的木梳一天反復梳上幾次,也只能得到一小會兒的服帖,干了之后便又打回了原形。
學期末的紅榜已經上了墻,沈暮云隔著人群抻著脖子查找著名字。
“梁......峰......”沈暮云虛懸著手指一個名字一個名字的找,終于在第十九名的位置上找到了。
才第十九名,比自己的名次還要靠后兩位。沈暮云耷拉著腦袋走回教室。經過班主任辦公室的時候,她看見梁峰低著頭站在王老師的身前,王老師皺著眉,正苦口婆心的說著什么。
沈暮云不用聽也知道王老師在絮叨些什么。梁峰向來大榜第一,全校都指著他高考時爭光,如今跌到了十九,怎能不讓人心焦著急。
沈暮云一屁股坐在座位上,旁邊座位上梁峰的英語筆記上還留著口水干涸后的皺紋。最近一段時間,他上課時老是打瞌睡,精力如此不濟,成績不掉下來就怪了。
不行,她一定要知道他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沈暮云騰的起身,拔腿就要往出奔。誰料卻被一股大力拽回了原位。
頭皮疼的陣陣發麻,眼前金星亂冒。身后響起一片肆無忌憚的笑聲。沈暮云回頭一看,自己的發辮被劉勇綁在了椅背上,剛才她向外猛沖,力量正好全都反噬到頭皮上。
沈暮云氣得眼圈通紅,咬著嘴唇一聲不吭的解著頭發。劉勇和他的兩個“嘍啰”還在賣力的吹著口哨調笑。
忽然一記飛腳直蹬在劉勇身前的書桌上,桌子翻到在劉勇的肚子上,砸得三人哎呦直叫。
沈暮云抬頭,梁峰正黑著臉佇立在劉勇身前。劉勇一把推開了課桌,擼起袖子,露出半臂紋身,“梁峰!你TMD有病是吧?我撩扯她跟你有什么關系?!”
沈暮云心忽然提到了嗓子眼,周圍的空氣似乎都流動減速,生怕驚擾了梁峰宣布答案。
梁峰靜默半晌,一聲沒吭,轉身坐回了座位,趴在桌子上繼續睡了起來。
劉勇沒敢進一步宣戰,只是罵罵咧咧的扶起了桌子。梁峰在學校里屬于歪才,學習也好,打架也棒,輕易沒人敢惹。
沈暮云提起的小心臟撲騰一下歸了位。梁峰會喜歡她嗎?她不敢確定。他會給她講題,硬把她的成績從一百名以外拽進了年級前二十,也會保護她不受劉勇的欺負。如果這些加起來可以算是一個人喜歡另一個人的表現的話,那他應該是有那么一點喜歡自己的吧?
可是他的眼神卻太過復雜,里面裝的東西太多是她不能夠理解的。
放學,沈暮云騎著自行車像個賊似的跟在梁峰身后。一邊瞄著腳下的路,一邊不時抬頭確認梁峰的方位。在翻過一座開采過后的荒山時,沈暮云一個不小心騎到了坑里。自行車卡在里面,人卻飛了出去。
沈暮云的小羊毛卷上沾滿了塵土,膝蓋也卡掉了皮。她哎呦哎呦的疊聲叫著從地上爬起時,正對上梁峰那雙直望向自己的雙眼。
“你是不是跟蹤我?”梁峰疑問句里面全是肯定的語氣。
沈暮云“我......我”了半天,最后還是一口咬定自己是走錯了路。
“走了十八年的路也能走錯,這也真是沒誰了。”梁峰啼笑皆非。伸手把她的自行車從坑里面拽出來,試了試還能騎。
“走吧,我家就在前面,我給你上點藥你再回去。”
沈暮云心底冒起了開心的泡泡,心中直感嘆因禍得福,因禍得福。
梁峰的家比她想象中破敗。雖然早就知道他父親早逝,母親靠著幾畝薄田拉扯他勉強度日。但是窮到家中幾乎找不到一件像樣的電器,這番光景還是她沒有想到的。
梁峰的母親似得了大病,靠在床上面無血色。看見有同學進門,掙扎著想爬起來招呼,被她和梁峰按回了床上。
“阿姨......這是得了什么病?”沈暮云卷起褲子,一邊向膝蓋上涂藥,一邊小心翼翼的詢問。
梁峰正在背對著他煮飯,“淋巴癌。”
一個“癌”字,讓沈暮云所有想說的話全部都堵在了嗓子眼里。直到梁峰把她送回了家,她才緩過神來。
這些天他一定累壞了。沈暮云的胸口泛了一絲陌生的酸澀。那樣幾乎只剩四壁的家,維持他繼續學業恐怕都有困難,哪里還有錢給他媽媽治病呢?
第二天一早,她揣著她存壓歲錢的存折,早早的就來到了學校。她想幫助梁峰,雖然她只有區區幾千元,但是卻已經是她的全部。
但是等了一天梁峰都沒有來。沈暮云心中惴惴,是不是阿姨病得更重了?還是梁峰終于把自己累倒了?
放學后,沈暮云騎著自行著循著記憶中的路向梁峰家奔去。半路碰見劉勇和他的“嘍啰”,沈暮云別過臉貓著腰猛蹬著準備沖過去,卻被劉勇一把拽住了車把動彈不得。
“看樣子不像回家啊!這么著急找梁峰去啊?我告訴你,梁峰沒在家,他現在已經跟了坤哥,成了黑社會了,現在就在礦上呢,不信你去看去!”
黑社會?梁峰?沈暮云心中嗤笑,這怎么可能呢?她不想再聽劉勇繼續在這胡說八道,拽著自行車把想要離開。
“那么著急走干嘛?前面新開了個迪廳,跟我出去耍耍去?”劉勇愈發放肆。
“你躲開,我有急事!”沈暮云皺著眉頭嫌惡的說。
“著急干嘛去?還有什么事比陪我更重要嗎?”
看著劉勇預備伸手過來抓自己,沈暮云急了,朝四周扯著脖子大喊:“救命啊!耍流氓了!”
方才的拉扯早已引起周圍人的注意,沈暮云一喊,便有朝這邊圍攏過來的趨勢。
劉勇一瞬間瑟縮,趁著這個空檔,沈暮云幾步蹬了出去。
劉勇在她身后大喊:“我告訴你,梁峰好不了了!咱們走著瞧!”
梁峰果真沒在家,只有他母親躺在床上休息。
“阿姨,梁峰去哪兒啦?”沈暮云著急的問。
“小峰不是上學了嗎?”
沈暮云沒法再問了,腦中忽然響起劉勇剛剛說的話,心中便像是長了草。安撫他母親幾句之后便趕緊騎著車子打原路返回。
坤哥這個人她雖不認識,但是名號卻早已貫了耳。他手下收了一眾小弟,學校旁邊山上的礦就是他罩的。她要去看看,她要證實劉勇跟他撒了謊。
但是她錯了。當她看到他頎長的身影站在一群露背紋身的人中間時,她被牢牢的釘在了原地。
幾個小弟嬉笑著朝她吹著口哨,他轉頭,就看見她立在那里,一副快要哭了的表情。
他一腳蹬在吹的最起勁兒的那個人的屁股上,聲音便全停了下來。
他幾步跑過去,拉著他一聲不吭的往回走。
她甩開他胳膊抖著手,從書包里掏出存折,“梁......梁峰,我有錢,你先拿著,我回頭再找我爸媽要。你可不可以不要當黑社會?跟我回學校好不好?”
梁峰拉著她的手驀的松開,眼神中劃過一絲痛楚,“這是我選的路,你走吧!”
沈暮云跌跌撞撞的走下山,背后是一片挖掘機揚起的塵土,梁峰的身影消失其中,仿若被埋葬。
自那日起,梁峰便再也沒有來過學校。沈暮云總是在放學的時候去看他的母親,但是卻一次都沒有碰見過他。
有好幾次她都想把實情告訴他的母親,想讓她好好勸勸梁峰,但是當她看到病榻上的她是那么的虛弱又渺小,好像死神的手只需輕掃過她的頭顱,就能不費吹灰之力的把她帶走時,她還是選擇了沉默,因為如果她是梁峰或許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吧。
繼梁峰不上學了以后,劉勇也不怎么來學校了。聽說他也跟了個叫豹子的大哥,成了一眾嘍啰里面心狠手黑的一個。
唯一讓她感到安慰的是梁峰的母親終于進了醫院,開始準備手術。沈暮云只要得空就會帶著些補身體的湯水過去看她。
然而他的母親卻并沒有因為病可以得到醫治而感到快樂。
“暮云啊,你說小峰哪兒來的錢給我看病?問他他總說借的。可是咱們家這些年已經欠了不少錢了,誰還能借錢給我們娘倆呢?小峰現在成績還好嗎?沒有走什么歪路吧?”
沈暮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只能哼哼哈哈的敷衍了事。
手術前需要做大大小小許多檢查,梁峰回來的頻率高了,便經常可以和沈暮云碰上。
脫離學校環境的兩個人,沒有了習題和劉勇的“掩護”,面對彼此的時候,總有些不自在。有時一個端湯,一個打水,目光偶爾交接,臉都紅得好似要滴下水來。
同病房的人經常拿他們兩個打趣,“小峰啊,你有這么好的朋友幫忙照顧媽媽,真的是太幸福啦!”
每每此時,沈暮云總是低下頭借故從病房跑出去,而梁峰卻總是認真的點頭,看向她的目光里溫柔如水。
術后第二天,沈暮云拎著各種補品到醫院探望。梁峰不在,梁母的胳膊上掛著好幾袋水,蒼白著臉沉睡。
沈暮云把東西輕放桌上,便開始邊看著點滴邊收拾垃圾。
忽然病房門被大力推開,一伙人兇神惡煞的沖了進來,為首那人剃著光頭,沉聲問道:“誰是梁峰他媽?“
病房的人面面相覷,誰也沒敢搭話。這時從后面擠出來一個人,是劉勇!
劉勇的目光從沈暮云臉上輕輕一點,便了然的點了點頭,“豹哥,這丫頭是我們同學,她旁邊躺著的肯定就是梁峰他媽了!”
豹哥一揮手,后面立刻沖出四五個小弟。沈暮云戰戰兢兢立在病床前說道:“你...你們是什么人?再不走我可報警了!”
“報警?”為首的豹哥嘿嘿一笑,“小姑娘,梁峰不把礦讓給我,還傷了我好幾個手下。我不給他點教訓嘗嘗,還混不混了?”
沈暮云壯著膽子說:“冤有頭債有主,你不去找他來醫院欺負老弱婦孺,算什么英雄好漢?”
劉勇幾步上前,抓住沈暮云的手腕想把她拽開:“這事跟你沒關系!你趕緊起開!”
“等下,這小姑娘挺有意思,看她在這侍候這個老的,和梁峰關系應該不一般。把她帶走!我得讓梁峰那小子知道什么是疼!”豹哥摸著光頭說道。
“豹哥,這丫頭和梁峰沒關系,他們就是普通同學關系!”沈暮云感到劉勇手心里沁出了汗。她自己也抖似篩糠。
“你少廢話!你哪頭的?把她給我帶走!”
劉勇站著沒動,豹哥的身后呼啦啦沖上來四五個小弟,強行分開了劉勇和沈暮云,架著沈暮云的雙臂離開了醫院。
廢棄工廠里,沈暮云跌坐在地上,身邊圍著一圈“小弟”。
豹哥坐在一張滿是塵土的椅子上,“你們跟著我這么久了,今天借著梁峰光也開開葷!這丫頭條正盤順,弟兄們不用客氣!”
沈暮云瞪著眼睛,眼底全是淚。周圍人向她圍攏過來,她驚恐的大喊:“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一個滿臉疙瘩一臉猥瑣相的小弟一馬當先,撲在沈暮云的身上,伸手去拽她跨上的裙子。沈暮云絕望的呼喊,伸手去阻擋,卻只換得他們肆無忌憚的調笑。
一聲巨響,工廠的大門大開。光線刺眼,依稀只能看見幾個人手中拿著刀沖進來,見人就砍。
沈暮云感覺身上一輕,身上的小弟被硬拽了起來,一雙血紅的雙眼出現在她的面前。
是梁峰!他手上的刀還滴著血,揮起的刀朝著方才撲在她身上的那個小弟一頓狂砍。
“不要!夠了梁峰!夠了!”沈暮云絕望的大叫。
梁峰的刀停下,呼哧呼哧氣喘如牛。他伸手把她從地上拽起來,再緊緊的摟在懷里。
她第一次感受到他的懷抱,卻也是最后一次。
熙熙攘攘的肯德基里,人頭攢動。女兒靜靜的吃著肯德基,不時抬眼瞅瞅不遠處坐著的媽媽和剛剛那個怪叔叔。
“聽阿姨說了你今年出來。”
“昨天。”
“以后什么打算?”
“找朋友合伙做點買賣。”
“合法的?”
“合法的。”
沈暮云捏著面前的紙杯,杯身都變了形,“當初......為什么不讓我等你?”
“是我不配。”
“如果......”
“沒有如果。”梁峰將杯中的飲料一飲而盡,“我就是來看看你,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梁峰走了,這次她沒有再追出去。
走出肯德基的時候,風有些涼,沈暮云俯身將女兒的圍巾系緊。
綠燈亮了,無數行人行色匆匆的穿梭在馬路兩邊,沈暮云抬眼四顧,卻再也尋不見他的蹤影。
那個少年,終究還是消失在了她的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