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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九月流云
1.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每當皓月當空,月華如水,我都無法入眠。那皎皎月輪,此時正如一個大磨盤,壓迫著我,讓我幾至無法呼吸。
我欲哭無淚,似乎,一顆心,正碎作了月光點點。
朦朧間,那圓月亮里,現出一個滿月般的臉龐,白里透紅,明眸閃亮,唇紅齒白,笑靨燦爛。這個我永遠不會忘記的臉龐,一時,我淚水漣漣。
可知,那臉龐不是別人,是我最親最愛的侄女,我家下輩中唯一的女孩——妮妮。
只是,不思量,自難忘。如今,已是妮妮追隨那圓月亮后的第十七個年頭了。
那年,她二十四歲。一個女孩子最燦爛的年紀。
她因承受不了病痛,承受不了因病棄學的打擊,承受不了因病給家庭帶來牽絆的愧疚,喝下農藥搶救無效,離開了這個世界,離開了疼她愛她的一眾親人。
她離開的那天,是農歷八月十五。
從此后,家家八月十五盼團圓,我家已是月圓人不圓。
2.
中秋那天早上,大嫂先吃了早飯,然后去趕集買菜。
半晌了,大哥見妮妮還未起床,就推開門去叫她起來吃飯。得病以來,妮妮雖有時特別嗜睡,但是像今天這樣晚起的時候并不多。
叫了幾聲,妮妮未應。大哥掀開妮妮蓋在臉上的被子,已然驚呆,隨即掉落了正在掃地的笤帚。那時,妮妮早已口吐白沫,臉色鐵青……
我趕到醫院時,我的老母親坐在走廊的長椅上,高一聲低一聲哭著。我顧不上跟母親說話,直奔急診室。
妮妮躺在床上,臉是青的,牙關是緊的,她那長睫毛蓋在眼睛上,不再把她的明眸張開。
趴在妮妮身上哭泣著的大嫂,即使壓抑著哭聲,嗓子也早已嘶啞。
大哥、三哥以及弟弟,都站在一旁,不停地抽煙,抽煙,
我還能做什么?我還能做什么?
我一手握著妮妮已冰涼的手,一手撫摸著她的臉龐,淚水橫流。
我親親的妮妮呀!
3
妮妮出生在八月十六,那個月亮最圓最大的日子。
在二十多年的時間里,因為妮妮的生日,中秋節這個節日,對我們全家來說更顯得隆重。
我結婚后,每一次中秋節前后回家,總忘不了給妮妮帶點兒生日禮物。她上學時,我或者給她買個本子買支筆,或者給她帶點兒零食,或者給她買件衣服。
禮輕情誼重,我從未忘記她是我至親至愛的侄女。
她自高二下學期生病棄學后,我們中秋回家更忘不了給她小禮物,以求維護她那顆已然受傷的心。
不管帶給她什么,她總是歡天喜地地拿著。說:“謝謝俺姑,又讓俺姑花錢。”然后,她會把禮物展示當眾展示,順口說一段順口溜:“妮妮有姑真是好,每次禮物少不了。有朝一日還回去,報答俺姑好不好?”逗得我們哈哈大笑。
但是,看她笑著的時候,我心里是苦的。要不是生了這可惡的癲癇病,她何至于在家?以她在班級前五名的成績,自然已去了理想的大學,成了一個有出息的大學生了。
母親告訴我,妮妮每次笑著把禮物帶回自己屋里后,等我們各自離開,她都會大哭一場:“俺娘生了我有什么用呀,你看俺姑俺叔他們,一個個都考上了學,回家來風風光光的。可是我卻生了病,學也上不成了,還給家里帶來這么大我負擔。”
每次她一哭,母親和大嫂都跟著哭。
一家老少三代哭成淚人的場面,年年都會上演好幾次。
4
火葬場里,法醫來過,證明遞上,火化爐打開,裹著被子的妮妮被推進去。
妮妮,立刻被大火吞噬。
爐門關閉,我們連躺著的妮妮也看不見了。
我們全家人,老老少少在這里,等,等,等。
等來的,不再是妮妮,而是,而是她的一捧骨灰。
回程的車上,大嫂哭一陣,笑一陣,時不時想去搶抱在弟弟懷里的骨灰盒。
我讓大嫂靠在我肩上,不哭,不勸,不說話。
一切語言都蒼白。人即死,不能生,不是嗎?
妮妮舍我們而去,鞭打著我們每個人的臉。我們,在當時那種醫療條件下,我們對她的病無能為力。大哥已是帶她走遍了中國南南北北大大小小的幾十家醫院,依然沒有效果,她的病,越犯越頻繁。
她選擇了這條不歸路,內心曾有過怎樣的糾結?她一定接受不了一個學優生與一個癲癇病患者的巨大反差,她接受不了永遠活在別人異樣的目光里。
5
妮妮自小是個要強的孩子。記得她上一年級時,當時學拼音,“n”和“m”總是分不開,我教了她幾遍她也沒弄明白。晚上吃飯時,怎么叫她她也不吃,一直趴在蚊帳里寫寫寫,直到寫會了,分辨清楚,她才從蚊帳里出來吃飯。
開始,妮妮在她生病棄學半年間,因沒查明病因,身體稍一好點兒,她一直在家堅持學習。后來她參加了學校的畢業會考,滿分150分的數學,她考到了148分。
她上小學和初中時,偶爾讓我檢查她背誦,她背得極其流利,似乎根本不用去想,那些句子就從口出流淌出來。
妮妮是心靈手巧的一個孩子。棄學后,一天一天過去,病一點兒沒有好轉的跡象,她似乎慢慢接受了這個事實。于是,跟著我大嫂學著繡鞋墊,熊貓竹子、如意荷花等等,從配色到繡花,再到上縫紉機,樣樣都會。再加上高興時說幾句順口溜,引著她娘和奶奶笑作一團。
笑完,她突然說一句:“娘,奶奶,要是哪天我不在你們身邊了,你們可不要想我啊。”
母親道:“等你出嫁了,想你的時候,你就回家。”
妮妮說:“我這樣的,出家還行,出嫁不行了。”
歡樂的場面頓時冷凝。
6
中秋,傍晚,遠處近處的鞭炮聲此起彼伏,節日氛圍濃起來了。
八月十五團圓日,幾家歡樂幾家愁。我家,從此有了與別家不一樣的中秋節。
月亮升起來了,清冷的月光瀉下來,涼意與潮濕混雜在一起,讓人渾身不舒服。
屋子里和院子里的燈大亮著。屋里,煙霧繚繞。男人們,正用煙麻醉自己。
依風俗,妮妮的骨灰不能放在屋里。哥哥們就把妮妮放在了大門外的空地上。那是我家的小場院,那里也有剛剛收割回來的大豆,散發出陣陣豆腥氣,令人反胃。
大嫂午飯晚飯粒米未進,極度亢奮的她,根本不聽我們的勸說,一次又一次沖向大門外,撲到妮妮的骨灰盒上,期期艾艾的哭聲,在這透著涼意的中秋夜里,與家家團圓的氣氛格格不入。
后來,我陪大嫂坐在豆秸上,我倆一起陪著妮妮。今生今世,我們與妮妮相伴的日子,或許只有今夜了吧?
有那么一段時間,我和大嫂都抬頭看著天上的月亮,圓圓的月亮有時被大樹遮住,有時又離開樹的遮攔,有時云彩會遮住月光,月亮不一會兒又掙脫云彩,回報大地一個光潔的面容……淚眼朦朧間,我仿佛看到,妮妮正從地上飛升起來,慢慢地,慢慢地,升高,升高,一直隱在圓月亮里。四周一片靜寂,秋蟲合鳴,清風吹得樹葉沙沙響,似在為妮妮的遠行唱著一首永遠的歌。
7
家鄉風俗,未成年的孩子不能葬在祖墳里,也不能白天葬。萬般不舍,也須送妮妮走了。
夜半,母親發話:"送妮妮走吧。當叔的都去送送她。"
埋下妮妮的黃土,至今我不知是哪一堆。可是埋在嶺前的短松岡上?
同是另一個月圓夜,妮妮的骨灰被"婆家"人取去,與她陰親的丈夫合葬。那是妮妮辭世半年后的事情。"娶"她的小伙子,大學畢業剛參加工作,死于車禍。
圓月亮啊,我對你該恨還是該愛昵?你照亮了妮妮來時的路,也照亮了她歸時的路。但是,每一個明月夜,我們都會想起那個曾掛在心頭的孩子啊。
這些年來,年年中秋夜半,我總會找一空曠之處,畫一個開口的圓圈,然后,擺上兩個月餅,再點上一疊香紙,看著它燃盡。
一為妮妮的祭日,二為妮妮的生日。八月十五與八月十六間,我用月餅和香火將其相連。而我,傍煙火裊裊,尋得一時的暖。
我的妮妮,一定不害怕,無論她去哪里,都有圓月亮跟著她呢。
看,圓月亮,亮堂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