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相親角相親
□? 湖? 山
一
弟妹子英打來電話，約我去相親角相親。
不是她陪我去相親，而是我們?nèi)ヌ嫠膬鹤印⑽业闹蹲影舶蚕嘤H。
我在電話里問子英，安安一個過了而立之年，一個在大學(xué)里談過戀愛，一個在上海工作了三年的大小伙子，還需要我們?nèi)ヌ嫠嘤H嗎？
當然需要，而且毫無疑問。她說安安這孩子，他在上海沒有人脈，交際圈又小；他工作太忙，根本沒有時間戀愛；他臉皮太薄，看見女孩子就害羞。尤其重要的是，他對婚戀的態(tài)度，總是那樣漫不經(jīng)心、不溫不火，完全沒有一點剩男的危機感。你要是向他催婚，他就會顯得很不耐煩，要么就是一句話懟過來：我總不能是個女的就要吧？
作為一個母親，子英可沒有這么淡定，她不能眼看著時光流逝，更不能容忍兒子浪費青春。于是她決定跟我合作，親自出面去替安安相親。否則由他這么拖拖拉拉，不知要到猴年馬月才能娶上媳婦。
二
我確實有點擔(dān)心，子英沒有征得安安的同意，就擅自決定替他相親，這種一廂情愿的做法，往往會好心不得好報，容易引起孩子的抵觸。
也許是我杞人憂天，晚上子英打來電話，電話里的腔調(diào)有點激動，她告訴我安安同意了。不過他有一個條件，就是只找上海女生，不找外地女生，他認為只有這樣，才能夠更好地融入上海。
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即便同樣是未婚青年，觀念也是千差萬別。外甥女伊伊看了我寫的相親貼，表現(xiàn)出一副不屑一顧的樣子。她不但拒絕我替她相親，而且認為這種相親有失人格尊嚴，簡直就是將自己標上價格，拿到市場上去出售。
話不投機半句多，我只能點到為止。
三
跟子英一樣想法的，在上海大有人在。于是，幾個未婚青年的父母，在市中心的人民公園，發(fā)起成立了相親角。十幾年過去，相親角滾雪球似地發(fā)展，早已超出了角的范圍，占據(jù)了大半個人民公園，成為全國了最大的婚介場所。
周六的相親角，就像過年趕大集一樣熱鬧。公園里，到處都是相親的人潮，到處都是征婚廣告，在相親角的顯著位置，五花八門的相親貼，一排排地擺在地上，一串串的掛在樹上，猶如琳瑯滿目的商品，任由人們精挑細選，貨比三家。隨著人群往里走，綠樹成蔭的道路兩旁，支著許許多多的相親傘，五顏六色的相親傘順溜排開，一眼望不到頭。每一把傘上，都放著一張相親貼；每一把傘的后面，都坐著一位相親的父母。他們不信賴婚介公司，而是更愿意親力親為，自己為子女牽線搭橋。父愛母愛的傾注，使這里的白發(fā)相親，成為了上海一道別樣的風(fēng)景。
每一張相親貼的背后，都是一個真實的社會人。他們的年齡、學(xué)歷、職業(yè)，戶口、住房、收入，都寫在一張或大或小的紙上，成為相親不可或缺的要素。每一個相親要素，都對應(yīng)著具體的相親條件，形成約定俗成的相親門檻。條件的比拼，把人分為三六九等，沒有上海戶口，沒有上海住房，沒有穩(wěn)定工作的，屬于相親角的“三無產(chǎn)品”，至于那些年齡大、長相差、有婚史的，就直接被打入了“相親黑五類”。
在這個文憑至上的年代，學(xué)歷無疑是相親的硬件。這里的相親對象，主要是那些80、90后，他們大都受過良好的教育，不少人還是有著留學(xué)背景的海歸，碩士以上學(xué)位的征婚者，幾乎占了相親角的一半，簡直變成了一個人才市場。
這里也是剩男們的天堂，相親的女生遠遠多于男生，據(jù)說現(xiàn)在的男女比例，已經(jīng)達到了驚人的一比十。這對侄兒安安的相親，可謂占盡了性別優(yōu)勢。
仗著兒子的性別優(yōu)勢，子英覺得底氣十足。現(xiàn)場考察一結(jié)束，她就給我下達了任務(wù)：幫安安擬一份相親貼，明天正式開始相親。
四
星期天上午，我和子英來到相親角。在路邊支起一把相親傘，在傘上擺放一張相親貼，相親的業(yè)務(wù)就算是正式開張了。夾雜在相親的人潮中，我們顯得是那么的毫不起眼，就像大河中的一朵浪花，渺小的生怕被人忽視。
安安的條件，放在整個相親角，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他211大學(xué)碩士畢業(yè)，有上海戶口，有上海住房，也有體面的工作。三十一歲的年齡，對于男生不大不小，加上長相一表人才，我覺得他相親并不會太難。
性別的優(yōu)勢很快顯現(xiàn)，我們剛坐下不久，就不斷有人頻頻光顧，他們來觀看相親貼，來與我們搭訕攀談。于是，大家有了共同的話題，我介紹我的兒子，你介紹你的女兒，你看我兒子的照片，我看你女兒的照片。由于安安有言在先：長得不漂亮的不要，年齡偏大的不要，不是上海女生不要，于是一撥撥的人來了，一撥撥的人又走了。
你要挑別人，別人也要挑你。上海人向來有排外的惡名，地域歧視在相親角展現(xiàn)的淋漓盡致。你覺得你條件不錯，你覺得你長相很好，你覺得你現(xiàn)在是新上海人，可是許多人一看你是外地的，就一聲不吭地離開了，有的還明明白白地告訴你：“阿拉小姑娘不找外地人。”
真實的情況，并沒有那么嚴重。大多數(shù)的上海人并不排外，因為他們知道，一個人是否優(yōu)秀，婚姻生活是否幸福，跟他是哪里人沒有一毛錢的關(guān)系。
人們真正看重的，還是男女雙方的條件。下午的行情明顯好轉(zhuǎn)，過來相親的女生家長，幾乎都是當?shù)氐纳虾Ｈ恕Ｈ绻龅缴虾斒澹奶鞎兊煤唵沃苯樱热襞龅侥欠N老精明的上海阿姨，就會打破沙鍋問到底。你兒子哪個單位的，一個月收入多少？父母是干什么的，有多少退休金？尤其是談到了房子，問題就特別的多，因為上海一套房子很貴，所以必須弄得清清楚楚：你兒子的房子在什么地方、是新房子還是老房子、是一房兩房還是三房、現(xiàn)在要不要還房貸？房產(chǎn)證上寫幾個人的名字、父母是不是也住在一起？這八字還沒有一撇，她就能問出十萬個為什么來。
不管人家怎么問，我們始終是不厭其煩，有問必答。覺得不合適可以走人，覺得合適就寫下聯(lián)系方式，成與不成全看緣分。等到夕陽西下，子英已經(jīng)收到了五張紙條。第一次試水相親，總算是沒有空手而歸。
五
那天晚上，安安拿著那五張紙條，開始逐個與女方聯(lián)系。先是他主動打電話，禮貌地回絕了三位女生。接著他又再打電話，電話號碼是女生母親的，母親把電話交給女兒，女兒拿過電話之后，聲嘶力竭地大吼了一聲:“我的戀愛我作主!”，嚇得安安趕緊掐斷了通話。
安安有點莫名其妙，說了一句：“神經(jīng)病！”然后坐下來打開電腦，跟最后一位女生網(wǎng)聊。他一邊聊天一邊笑，完全忘記了剛才的不愉快，最后他們在網(wǎng)上約定，明晚在徐家匯見面。
為了這次約會，安安刻意地修飾了一番，穿了一套最新款式的行頭。當他徐家匯閃亮登場時，那個女孩有點驚訝。她完全沒想到，QQ里的那個“白衣秀士”，原來是一位氣質(zhì)儒雅，玉樹臨風(fēng)的帥哥！
安安也沒有想到，網(wǎng)上那個“十五的月亮”，居然也是一位花容月貌，名如其人的窈窕淑女。
兩個人目目相視，女孩說他長得像靳東，安安說她長得像唐嫣。一番相互吹捧的開場白，傳遞了一見鐘情的信號。
一個俊男，一個靚女，一個中學(xué)老師，一個國企會計，彼此都覺得十分班配，女孩甚至還認為他們有點夫妻相。互有好感的兩個人，坐在一起喝咖啡，他們談笑風(fēng)生，暗送秋波，氣氛輕松浪漫。
從不撒謊的安安，毫不隱瞞地告訴女孩，他現(xiàn)在還是勞務(wù)派遣。一句坦誠的大實話，使聊天的氣氛急轉(zhuǎn)直下，女孩收斂了笑容，她有點生氣地問安安：“你媽在相親角為什么不說？”
安安有點委曲地回答：“我現(xiàn)在不是主動地告訴你了嗎？”
女孩故意看了看手表，說時間不早了，明天還要上班。
安安已經(jīng)知道，這是女孩的委婉拒絕。但他依然表現(xiàn)的很紳士，打車把女孩送回了家。
雖然弄得不歡而散，但是從此以后，女孩再也沒有喜歡過別人。
六
一個星期后，我和子英再進相親角，重新支起那把相親傘，重新別上那張相親貼，等候著女生家長們的光臨。
那天天氣很好，相親的勢頭也很好，到了下午四點半鐘，子英已經(jīng)收到了十張紙條，于是她決定收工回家。
子英的豐收，引來了旁人的羨慕。坐在邊上的兩位阿姨，都是來為女兒相親的，辛辛苦苦了一整天，幾乎是毫無所獲。尤其是那位江西阿姨，風(fēng)雨無阻地蹲守了半年，女兒至今都沒有談上對象。比她更為執(zhí)著的，還有一位老潘大叔，在相親角堅持不懈了五年，兒子仍然是一個老光棍。聽說他的兒子有點神經(jīng)質(zhì)，自身條件非常一般，卻總想天上掉下個林妹妹，早已過了不惑之年，還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非要折磨白發(fā)蒼蒼的老爹。
拿著子英帶回的信息，安安又進行了一番篩選，首先被他剔除的，就是兩名外地女生。他的這個舉動，讓子英很不高興，這兩個女生，無論是自身條件，或者是家庭背景，都可以說是相當?shù)牟诲e。然而安安就是一根筋，堅持非上海女生不娶，氣得子英拂袖而去。
安安挨個地打電話聯(lián)系，安排與女孩子約會。約會一場接著一場，整整忙活了一個多星期，也化掉了他一個月的工資。
七
安安十里挑一，總算是遇到了一位心儀的女生。
女生的小名叫彤彤，在一家事業(yè)單位工作，不知是不是機緣巧合，兩個人都在虹口區(qū)上班，都住在虹口區(qū)的同一個街道，而且相距只有短短的兩站路。
自從認識了彤彤，安安就像變了一個人，晚上很少宅在家里，雙休日也總是早出晚歸，戀愛似乎成了他的業(yè)余工作。我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樣的女孩，會讓安安如此的迷戀？
過了不久，安安帶著彤彤到七寶來看我。我一看那個女孩，長的面容清秀，皮膚特別的白皙，言談舉止大方得體，有一種典型的海派女生氣質(zhì)。我留他們在家吃飯，剛剛吃完飯，她就搶著抹桌子洗碗，顯得十分的乖巧伶俐。
戀愛持續(xù)了一年，雙方的家長終于見面，商量兒女的婚姻大事。女方父母通情達理，并沒有提出什么過分的要求，子英夫婦也很好說話，于是兩家人一拍即合，敲定了結(jié)婚的日期。
緊接就是婚房裝修，裝修由彤彤的父親負責(zé)，爺叔是個精打細算的上海男人，盡管說好是男方出資，但他決不會鋪張浪費。
婚房裝修期間，安安住到了彤彤家，儼然成了人家的上門女婿。
誰知道，就在婚房裝修一新的時候，形勢發(fā)生了逆轉(zhuǎn)。彤彤突然提出，要在房產(chǎn)證上加名，如果不同意就只能分手。
這種敲詐勒索的做法，子英自然不肯答應(yīng)，上海的一套房，榨干了全家人的血汗，她決不允許任何人來瓜分，這是安安相親的底線，也是她堅定不移的原則，絕對沒有任何退讓的余地。
于是彤彤公開攤牌，就在一個星期前，她那位前男友的母親，親自到單位找過她，鄭重其事地向她承諾：只要彤彤與她的兒子復(fù)合，房本上篤定加上她的名字。
事情到了這一步，即使子英答應(yīng)了她的要求，也挽救不了這樁婚姻。原來看似挺好的彤彤，一直在腳踩兩只船，這邊在跟安安戀愛，那邊又在跟前男友來往，只是安安傻乎乎地蒙在鼓里。
她的那位前男友，雖然其貌不揚，五短身材，但是要論拼爹拼媽拼錢，安安根本就不是他的對手。人家是地道的上海人，父母是政府機關(guān)的官員，自己是高收入的建筑工程師，年薪至少是安安的兩至三倍。
如果要講拼感情，安安就輸?shù)酶鼞K。他們在大學(xué)戀愛了三年，只是由于男方家長的反對，才不得不暫時分開。現(xiàn)在男生的母親主動撮合，而且開出了很好的條件，彤彤當然想要嫁的更好。
不管安安怎樣苦苦哀求，彤彤絲毫不為所動，表現(xiàn)的十分堅決果斷，她不跟你纏纏綿綿，拖泥帶水，她直截了當?shù)馗嬖V安安：“不是我絕情，而是我想要的你給不了我！”
八
一場功敗垂成的婚戀，對安安的打擊很大。每天下班回家，他就把自己關(guān)在房里，對著他和彤彤的照片，時而失聲痛哭，時而坐著發(fā)呆，有時一坐就是幾個小時。
這不是他第一次失戀，他在大學(xué)里也談過一個女生，畢業(yè)后不到三個月，女生就馬上劈腿另有新歡。那個時候，他也非常痛苦，但卻比現(xiàn)在平靜理智，不會這樣萎靡不振。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他對彤彤用情太深，以至于一時難以自拔。
他開始懷疑相親角，認為這種相親根本就不靠譜。他恨彤彤玩弄感情，把他當作一只備胎。他又恨自己學(xué)壞了專業(yè)，也選錯了職業(yè)，收入拼不過人家。他甚至后悔來了上海，認為這個城市太世俗太功利，一切都可以當成買賣來做。他覺得在上海結(jié)婚充滿風(fēng)險，不到洞房花燭夜，隨時隨地都存在著變數(shù)。他用電腦游戲來發(fā)泄，一玩就是大半夜，一玩就是一整天，誰跟他說話也不搭理。
痛苦過了，發(fā)泄過了，他漸漸地開始清醒，漸漸地恢復(fù)了常態(tài)。他終于想明白了：遇上彤彤這種女人，婚前分手總比婚后離婚要好。
于是他不再恨命，不再恨上海，也不再排斥外地女生。他開始相信緣分，相信命中注定，相信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他也不再詛咒相親角，他要借助這座鵲橋，盡快找到命中注定的那個她。
九
冬去春來，一年半之后，我和子英重返相親角。
久違的相親角，依然是人頭攢動，依然是熱鬧非凡，依然有許許多多的熟面孔，江西阿姨還在路邊守候，老潘大叔還在一如既往地堅持。
我們再一次撐開相親傘，再一次別上相親貼，坐在路邊靜候天賜良緣。
一周又一周，一月又一月，記不清收了多少張電話號碼，也不知道聯(lián)系過多少個女生，反正一次相親不成，我和子英就繼續(xù)堅守，就像電視劇《渴望》里所唱的那樣：茫茫人海，到處尋找，一息尚存，就別說找不到……
忽然有一天，姻緣從天而降。一位似曾相識的爺叔，來到了我們的面前。子英很快就想起來了，這不是姜勤的父親嗎？就是在徐家匯跟安安約會的那個。
爺叔說，他的女兒挑三揀四，到現(xiàn)在還沒有談成一個，聽說我們又來了相親角，女兒特地要他來問問，安安現(xiàn)在轉(zhuǎn)正了沒有？
子英告訴爺叔，安安早就轉(zhuǎn)正了，現(xiàn)在是正式編制的公辦老師了。
一段曇花一現(xiàn)的情緣，就這樣意外地失而復(fù)得了。我感覺這是上天冥冥之中的安排，安排安安與彤彤分手，安排姜勤找回了安安，讓有情人終成眷屬。
回到南昌八個月后，安安和姜勤給我發(fā)來了結(jié)婚請柬。收到他們的請柬，我興奮的徹夜難眠，這個臭小子總算是脫單了！
十天之后，我從南昌趕到上海，專程去參加他們的婚禮。婚禮在黃浦江畔的一家酒店舉行，在歡快喜慶的樂曲聲中，我目送著兩位新人，手挽手地走進婚姻殿堂，心中的喜悅真是難以言表。
子英領(lǐng)著新郎新娘，特地來到我的面前，舉杯敬酒表示感謝，感謝我的牽線搭橋。
貪天之功，不敢據(jù)為已有，我認為最應(yīng)該感謝的，是新郎新娘的父母，還有人民公園的相親角。
杯中酒一飲而盡，安安悄悄地告訴我：“這杯酒確實是真的，是真心實意地感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