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三個姨媽，她們都比我媽小，我分別叫她們二姨、三姨和幺姨。

在我媽四姐妹里，只有我媽讀書多點，后來嫁給我爸，離開了農(nóng)村，其他幾個都是連小學(xué)三年級都沒讀到就輟學(xué)了。特別是幺姨，基本上是個文盲。根本原因是解放后，外公家日子越過越窮，無法讓她們讀書了。外公外婆的打算是，好歹把她們拉扯大，嫁人了事，當(dāng)然，最好嫁到平壩里。她們的生活就此走上了既定的軌道，幾乎沒有了改變的可能。

我在農(nóng)村的時候，二姨和三姨都已經(jīng)出嫁了，她們的家，就成了外婆帶我“走人戶”的主要去處，一年不去七八回也有五六回。

外婆是小腳，走不快，柱根竹桿，既當(dāng)拐杖，又當(dāng)打狗棒。背著自己縫的土布袋，里面裝有十個雞蛋，一把掛面。外婆牽著我，不緊不慢地走。每次聽說要跟外婆到二姨或者三姨家，就又是興奮，又是害怕。高興的是，又有好吃的了，害怕的是，無論是到二姨那里還是三姨那里，都會經(jīng)過幾處墳地。那時腦袋里已經(jīng)裝了不少鬼故事了，從那些雕龍刻鳳、庭宇儼然的高大墳?zāi)骨敖?jīng)過時，老感覺墓門會突然打開，走出一個鬼來。另外，三姨家旁邊山巖上那一排黑森森的“蠻子洞”，也叫我生出莫名的畏懼。我已想不起二姨三姨當(dāng)年的樣子，唯獨對墳地和“蠻子洞”記憶深刻。若干年前回老家，舊地重游，看到的情景跟頭腦里的圖像一模一樣。

我最喜歡到二姨家“走人戶”。二姨的家境要比三姨家好，而且二姨很溫和，待我也特別好。每次走二姨三姨家，晚上都是吃面。請人吃面，當(dāng)年是特別好的待遇。我的所有親戚都知道一個典故，是關(guān)于我的，說我走人戶吃面的時候，總是先用筷子使勁地把碗底的面翻上來，在二姨家，總能翻出一個煎蛋，而在三姨家，沒有。這故事是外婆講出來的，但她老人家為什么講，我也不知道。

我喜歡到二姨家去，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還是她家里有兩個幾乎與我同齡的小孩。一個叫張建華，跟我同年，是我表妹；還有一個小點，叫張黎明，是我表弟。他們的樣子，我至今還記得。穿著打扮一點都不像農(nóng)村孩子，眼里透著機(jī)靈。張建華留著短發(fā)，劉海齊眉，很乖的樣子。

二姨家住的院子很大，瓦房，好多戶人家住在一起。我記得二姨家有個天井，天井里還種有一棵琶蕉樹。白天我和張建華、張黎明還有院里的小孩在院子里瘋跑、在各家各戶自由穿行，晚上，我們?nèi)齻€睡在一張床上，我和張建華睡一頭，張黎明睡另外一頭。上了床，大人過來吹了煤油燈，頓時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一陣風(fēng)吹過、雨打在芭蕉葉上、或者屋后的野物怪叫，我和她都把頭鉆進(jìn)被窩，害怕地抱在一起。有時候她家的大花貓也來湊熱鬧，早晨起來，發(fā)現(xiàn)它堂而皇之地睡我倆的中間。

二姨大約十六七歲就出嫁了。她如愿地嫁到了平壩里，嫁的人家也好。家里總算少了一個吃閑飯的，外公外婆都松了口氣。我媽給我說，當(dāng)年兩家約定帶上孩子到鎮(zhèn)上相親，也是當(dāng)面見一見彼此放心的意思。家里實在太窮了，竟然給二姨找不到一條像樣點的褲子，所有能穿的都補(bǔ)丁重補(bǔ)丁。外公連忙給遠(yuǎn)在東北的我媽寫信求援，一面用各種理由推遲相親的日期。我媽把自己的一條新褲子還有一雙鞋寄回來，才算解了圍。

二姨父我叫他“張保?！?，我媽他們家把爸稱“保?！?、把媽稱“母”，不知道有何根源。因為二姨父長年在外“跑江湖”，很少回家，我跟他見面的時候不多，他的長相我一點印象也沒有了。只記得他穿皮鞋，腰間皮帶上還有個裝錢的小皮包，像個國家干部?！芭芙笔亲鲂┦裁茨兀课乙膊磺宄L大了問舅舅，才知道實際上是做些坑蒙拐騙、違法亂紀(jì)的勾當(dāng)。他很聰明，傳說中任何工作證、介紹信、公章之類，只要一經(jīng)他過目，就能仿制得一模一樣。80年代中期他因癌癥去世前，把一包東西交給了我二舅和幺舅，里面是些公章、工作證、涂改液、空白介紹信之類，還有印刷廠用的鉛字。他希望這些東西對他們有用，但兩個舅舅膽小，把這包東西埋掉了。

他不止一次被政府關(guān)過，但都沒到判刑坐牢的地步。這得歸功于第一他家的成份好，第二嚴(yán)格遵循古訓(xùn)“兔子不吃窩邊草”，沒有得罪過當(dāng)?shù)氐娜魏稳恕Ｔ谖业挠H戚口中，二姨父是世界上最能干、最有辦法也是最狡猾的人，同時還是最健談、最幽默、最大方的人，他很耿直、也很講義氣，樂于助人，當(dāng)然只是對他的親戚和鄉(xiāng)鄰而言。我還記得過年時他家辦的酒席是當(dāng)?shù)刈钣信艌龅?。所以大家不管他在外做了些什么，總是對他禮貌有加，談起來充滿敬意。

不知道二姨知道不知道二姨父在外面到底做些什么，也不知道她對這樣的聚短離長的生活有什么感受。在二姨父去世后一年，她也去世了，我沒有機(jī)會再問她。但我想，二姨父讓她和孩子們過上了衣食基本無憂的生活，這就夠了，在那個年代，這可是無數(shù)的農(nóng)民家庭求之不得的。

在任何窒息得讓人絕望的社會里，總會有那么一群不安分的靈魂，他們不愿循規(guī)蹈矩地生活，不愿接受社會分配給他們的身份，幻想著超越自己的階層，改變自己的命運(yùn)。二姨父本是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如果老老實實呆在家里掙工分，只會一輩子缺衣少糧、貧窮潦倒，沒有任何希望，所以，我愿意相信他走上那條路是出自靈魂自由的要求、不甘屈服的倔強(qiáng)和改變命運(yùn)的幻想，雖然他最終也沒能從根本上改變自己和全家的命運(yùn)。

二姨父生前沒有存下什么錢，何況即使存下了一些錢，作為沒有任何社會保障的農(nóng)民，在重大疾病面前，也會是杯水車薪。所以當(dāng)他查出癌癥，也是草草治療了一下，就堅持讓人抬回家等死了。我想他不愿在自己的病上花很多的錢，也是想給老婆孩子多留下點吧。一年后，1986年，災(zāi)難接踵而至，二姨也因病去世。據(jù)說那天二姨到鎮(zhèn)上趕場，回家時專程拐了一個大彎到千佛寨看外婆，走得滿頭大汗。外婆讓她吃了飯，看看天晚了，就勸她住下來明天再走。但二姨執(zhí)意要走，說家里還有三個孩子，還有豬沒喂……。當(dāng)天晚上她回到家里就病倒了。誰都說不清她到底得了什么病，還以為像過去一樣，吃點藥，拖一拖就過去了。誰知一天晚上吃了藥睡下后，就再也沒醒來。二姨就這樣平平淡淡地來，悄無聲息地去，走完了她的命運(yùn)。

二姨死了，家也就散了。張建華20歲，到廣東的玩具廠去打工；張黎明18歲，去當(dāng)了兵；最小的女孩13歲，還在讀初中，我媽想收養(yǎng)她，但她在南充工作的大姑堅決不干，說張家還有人，斷沒有跟著別人的道理，把她帶到南充去了。

這么多年了，我一直沒能再見到張建華。聽說她長大了出落得很漂亮。

其實她劉海齊眉的樣子，一直就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