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父親離開我們已經八年了。
父親生前是一位農民。
(一)
跟大部分的中國農民一樣,他勤勞,老實,厚道,愛喝點小酒。
在老家時,除了自己家的竹山,他和母親另租種了十畝竹山,所以家里的經濟狀況不錯。小時候,雖然我和弟弟住校,但總體上衣食無憂,過的很幸福、快樂。
這一切,都要感謝父母的辛勤和付出。
家里的農活父親都做的很好:耕種、收割;挖筍、曬筍;砍竹、編織,他樣樣在行。
父親犁田時,我和弟弟在前面牽黃牛;父親收割時,我們在后面遞稻穗;父親上山砍竹子時,我和弟弟幫忙推車。
那些日子,雖然經常累得滿頭大汗,但能夠為父母分憂,我感到很快樂。
夏天的傍晚,父親喜歡穿一件白褂子,露出健壯的胳膊。他走路總是很輕很輕,有時從人身后忽然走到跟前,總要把人嚇一跳。
父親心里從來不想事,到哪都能睡著。做農活累了,他坐下,頭靠在膝蓋上,能睡著;往靠背椅上一靠,能睡著;最精彩的電視劇,他看上幾分鐘,也能睡著。
母親曾問父親:“你晚上睡覺從來不想事嗎?”
父親答曰:“我從來不想,就是睡覺。”
母親笑了,但也羨慕了。
父親孝順。當時老爺爺和老奶奶還健在,每次家里做了好菜,父親總要叫我盛上一碗,端給老爺爺老奶奶嘗嘗。
父與女,天生更親近。從小學五六年級起,每個周末我都要幫父親剪胡子。父親的胡子稀少,平時他也懶得打理,總是攢到周末讓我剪。我總是一副剃頭師傅的口氣:“頭抬起來。”“好,左邊臉轉過來。”
小升初時,鎮上只有一個到市一中的指標。
雖然我的成績很好,最終還是沒去一中。得知消息的那天是個趕集的日子,回家的路上太陽火辣辣地烤著,我背著書包,父親扛著推車的輪胎,一前一后走著。我很沮喪,父親說沒關系,好好努力,爭取高中再上一中。
三年后,我如愿進了市一中。
(二)
進城后,每年做完老家的農活,父親就四處打零工。
那是十幾年前,邵武的房地產剛剛起步,工地上需要大量的人。
父親就是工地上那揮汗如雨的一員。
清早6點,他就起床收拾,穿上工服,戴上安全帽,買兩個饅頭,騎上自行車趕往工地。
中午和傍晚,他總是滿面灰塵,疲憊歸來。出門時干凈的安全帽、衣褲和鞋子,全蒙上了厚厚一層灰。
大部分時候,父親能及時拿到工錢,但有時候包工頭會一拖再拖。好幾次,在聽到父親沮喪地說拿不到錢時,我心里不禁涌起深深的悲涼和無奈。
如果工地無事,父親就去鄉下幫人砍竹子。一去一個多月,吃住是跟十幾個人擠窩棚。
父親工作辛苦,下班后愛喝點小酒,小酒怡情,原本是件好事。但每逢家庭聚餐,性子干脆的父親在舅舅姑父們的慫恿之下,總要喝個酩酊大醉,他自個兒難受,家人也跟著麻煩。
有年春節,我們到外婆家拜年,親朋好友聚在一起,大家難免貪杯,父親又喝醉了。第二天早上,父親坐在大門口曬著太陽,像霜打了的茄子似的蔫蔫的,我看了很是來氣。
高中三年,因為學業繁重,我一心苦讀,無暇它顧,很少考慮嚴寒酷暑里父親工作的辛苦,反倒是因為他喝酒和其他的一些瑣事,時常跟他慪氣。
現在想來,喝酒這件事,是他唯一的愛好了吧。
(三)
第一次離開家到長春上大學,是大舅陪的我,父母因為很少出遠門,所以只好委托見多識廣的大舅擔此重任。
火車半夜0點到站,父母去車站送我。父親身穿一件破舊的灰色長袖襯衫,袖口卷起。火車開動后,父母的身影漸漸遠去,而后變成兩個灰點,最后隱沒在拐角。
當時我一心憧憬著大學生活,并無太多傷感之意,更未體會到這次分離意味著我獨立生活的開始,意味著少年時代的終結,也意味著我和父母的距離越來越遠。
后來母親告訴我,父親哭了,因為長春太遠,他不落忍。反倒是母親,歷來堅強,從未落淚。
父親不善言辭,大學期間我打電話回家幾乎都是母親接,但父親總在一旁聽著,偶爾拿過手機叮囑我幾句。
一次父親和大舅一起上山挖筍,大舅給我發了一張父親的照片,只見父親弓著腰,手握鋤頭,鉚著勁挖筍。多少年了,父親就是這樣像老黃牛般默默付出,從不喊苦、不叫累。
當我在窗明幾凈的教室里無憂無慮地學習時,我的父親,卻在獵獵寒風中勞作。
后來我換了手機,那張照片也不知去向。
母親年輕時比較強勢,父親木訥老實,總挨欺負。后來父母漸漸老了,經過多年的磨合,關系比以往更融洽,假期回家時,我總要打趣他們。
在大學里我第一次吃到東北亂燉,覺得很香、很暖,想讓父母也嘗一嘗,于是寒假回家時也如法炮制做了一次,結果肥肉太厚,白菜太硬,整碗湯散發著一股怪味,被父母大大地嘲笑了一番。我不肯服輸,后來又嘗試過做辣白菜,結果做出來的辣白菜太辣,無法入口。自此,我終于承認了自己是個烹飪小白。
那個時候,覺得自己真是一個貼心的小棉襖。
2008年年關,一家人上街買過年的新衣。原本父親也要一起去,但他迷上了樓下小賣部的麻將,無事時喜歡去湊熱鬧。他揮揮手,說:“你們去吧,幫我買一件棉衣就行。”
那是印象中父親留給我的最后一個身影。
年后,我坐上了北上的火車。
(四)
父親去世的那年44歲,我讀大三,弟弟剛參加完高考。在他去世的前幾天,他還在鄉下砍竹子。那個夏天,他在電話里氣若游絲地跟我說了最后一句:“玲玲,以后爸爸照顧不了你了,要自己照顧好自己。”
當時我遠在長春,家人騙我父親得了肺炎。待我覺得情況不妙回家時,父親已經永遠地走了,我連他的最后一面,也沒有見到。
父親只留下了三張照片,一張是他和母親拍的結婚照,一張是我們一家四口拍的全家福,還有一張,是有一年暑假回老家時拍的一張合影。
照片里的父親笑著,哪曾想,他陪伴我們的時光竟如此短暫。
父親這一生,勞碌奔波。他不善言辭,做人本分,心地善良。為了家庭和子女,他付出了太多,得到的卻太少。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
很后悔,我甚至從未給父親買過一件衣服。
(五)
時光荏苒,如今我和弟弟都各自成家了,我也升級當了媽媽。
日子,越過越好了。
如果父親在,該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