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個人見人愛的才人。
和當代著名作家汪曾祺同是江蘇高郵人的他,骨子里有著相同的倔強性格,始入文壇,便自帶光環的他,很快走進了當時幾位大V的視野,并收獲點贊無數。蘇東坡直言:我一看到你,就想起當年自投汨羅江的那位,你比他的徒弟也不差呀!王安石急了:依我看,倒是頗有幾分像南北朝時的謝眺、鮑照呢。黃庭堅聽不下去了,你們別爭了,我給你們總結一下:少游同學,你的音樂夢想是什么?我為你轉身。說出你的故事!
秦少游聽聞抽噎:老師,我是江蘇高郵人,我是單親家庭長大的孩子,我從小就愛好文學,喜歡烹飪,所以我想成為一名軍事家。今天站在這個舞臺,我由衷地感謝一個人,就是我的妻子,是她一直在默默地資助我,助我實現夢想。即使我屢屢失敗,她仍然鼓勵我永不放棄。
蘇東坡聽聞此言,黯然神傷:我有心帶你,可惜我剛剛惹上了官司,唯恐有心無力,耽誤了你大好前程,為免我大宋人才流失,我可推薦你到安石老師旗下。王安石笑而不語。
少游同學在幾位大V的加持下,果然事業一片大好,很快他就考取了公務員,進了編制。不久,舊黨司馬光上臺,蘇東坡重新起用,在東坡的羽翼呵護下,秦少游仕途上可謂一路順風順水,風光無限。
東坡先生曾拍著肚皮,問左右侍女:此中裝有何物?或言文章,或言智慧,唯有朝云回復:學士一肚子不合時宜。深得東坡贊許。在這一方面,蘇門四學士之一的秦少游頗有東坡風采,對時局,對詩文,對人生均有著自己的態度,從不諂媚權貴,隨波逐流,人云亦云。
一日朝會,文武兩班于大殿分立兩側。
蘇軾上奏:變法不可盡數廢去。
秦少游附議:不可呀!
蘇軾上奏:司馬光盡廢新法,有些沖動,沖動是魔鬼呀!
秦少游附議:是魔鬼呀,一步兩步,一步一步似爪牙,似魔鬼的步伐。
太皇太后:這里沒有你的滑板鞋,時間會給你答案。
于是秦少游被流放到了第二個城市——杭州,那里的人們稱它為魅力之都。
繼而他又去了第三個城市,第四個、第五個、第六個。
處州、郴州、橫州、雷州。
在被貶郴州的時候,少游同學內心極度郁悶,胸中塊壘堆砌,不得疏解。疏于世事歷練的他,一路走來,深感內心錯綜復雜的情緒如鯁在喉,不得不發,怎會到了這般田地。
踏莎行
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八百年后,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這樣點評道:“少游詞境最為凄婉,至‘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則變而凄厲矣。”
我不得不感慨于王國維先生對于秦少游的評價可謂中肯。少游整體風格凄婉,唯有此篇更甚之——凄厲。
將此詞幻化為場景,大致是這樣的:
迷霧漸濃,亭臺樓閣漸漸隱退在冥冥的霧色之中,我跂足遠望,滿目水氣蒸騰,一無所獲,連我自己也裹挾在這氣象之中,不知何往。月色迷離,我心亦迷離,有心思歸,歸途難覓,渡口何在,我心何安。傳說中的桃花源真的只是傳說嗎?為何我一路尋來,又困在了原地。獨自一人重返客館,閉緊門窗,絲絲寒意似乎從窗縫里灌進來似的,沁入我的骨髓,我早已心灰意冷,為何還要將更多的寒意強加于我,難道非要趕盡殺絕嗎?杜鵑聲聲入耳,日薄西山,夜幕降臨,此時此刻,我置身黑暗之中,難以抽身。我緊閉心扉,緊閉雙眼,緊閉雙耳,緊閉周身一切感官,任由恐懼、落寞、凄婉之感擦身而過,不置一詞,不言一語。驛站官差偶爾送來一些親朋好友的書信,或寒暄,或慰問,或牢騷,或勸勉,每每卒讀后,情緒愈發煩悶無解,感慨命運如此兒戲,嗟嘆生活如此不公。我終日憂心忡忡,煩悶時見何物均是煩悶,郴江之水何其寥廓,而我不覺其寥廓,我看到的是孤獨,自己的孤獨,無人理會的孤獨,連浩浩湯湯的江水都不理會的孤獨,你且看,它已然義無反顧地奔向瀟湘,只留給我一個浩瀚的背影,徒留一絲憐憫罷了。
東坡讀到這首詞時,感慨莫名。沒想到秦少游同學會寫出如此的詞作來,很多人說最后兩句是廢話,是敗筆,是畫蛇添足,是狗尾續貂,有此評價者不懂少游之心,在筆者看來,能將無關之語關己之心,實最為關鍵之語也。何人可懂少游之心呢?蘇東坡!結尾兩句最得東坡青睞,并親筆題在了自己扇面上,每日吟詠,喟嘆:少游已矣,雖萬人何贖?
東坡每次吟詠扇面上的詩句,便會想起少游,想起曾經的“山抹微云君”。“山抹微云君”是蘇東坡稱呼秦少游的另一名諱。此名源于秦少游的另一篇佳作《滿庭芳》。
山抹微云,天連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暫停征棹,聊共引離尊。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
消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幸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寫下《滿庭芳》時,秦少游正參加一場宴會。
宋朝士大夫酒宴間,除觥籌交錯之外,少不了歌舞助興,絲竹齊鳴。宋太祖在杯酒釋兵權時,曾言:人生如白駒之過隙,所為富貴,不過多積金帛,厚自娛樂,使子孫無貧乏爾。汝曹何不釋去兵權,擇好田宅,重為子孫久遠之業,多置歌兒舞女,日飲酒相歡,以終其天年。此言一出,士大夫紛紛響應,再加之宋朝士大夫俸祿優厚,競相沉醉于絲竹管弦之樂,蓄養官妓舞女蔚然成風。
秦少游客居會稽之時,于酒宴之上,對一女子動情,情感泛濫一發不可收,自古文人騷客情至濃處,便見文章。少游多情又細膩,自然不能缺席。敢愛敢恨,概當下時代之人不敢與之媲美。他似乎深諳詞曲創作之精髓,一出口,一下筆,便牽動一眾神經,圈粉無數。想來歷代宋詞評論家是繞不過這“山抹微云”之“抹”,“天連衰草”之“連”了。我們常言行文一氣呵成,繪畫一揮而就,多少有夸張的成分存在,然而在秦少游看來,不過倏忽之間爾爾。只消八字,不見潑墨一點,便見江山萬里。如若言唐朝張若虛憑借一首《春江花月夜》便可載入史冊,秦少游憑借“山抹微云,天連衰草”八字便流芳詞史一點也不為過,這也算是擔得起“山抹微云君”的稱號了。城門號角聲起聲落,若斷若續,可能此時需要點聲音點綴這大好河山,也需要點綴下少游的心境,他已經墮入繾綣復雜的情緒之中,這情緒里有的是煙云過往,有的是蓬萊舊事,回首望去,都是浮云。呵呵!此處應該呵呵,他的思路到這里斷了一下下,古人思路戛然而止或靈感轉瞬即逝時,該如何救場?抄襲?模仿?借鑒?不不不,確切得說,是引用,是用典。注意,接下來這三句,“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此語一出,好評如潮,諸如“近世以來作者,皆不及秦少游,如‘斜陽外,寒鴉數點,流水繞孤村’雖不識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語也。”這是何意啊?說人話,也就是說:文盲也覺得這句得勁舒服。殊不知,早在秦少游四百多年前的某個黃昏,隋煬帝楊廣便作過一首詩:寒鴉飛數點,流水繞孤村。斜陽欲落處,一望黯消魂。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這相似度高達75%,秦少游暗自竊喜:我讀書多,不會騙你的。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才能望得更遠。后世元朝更有大家耳熟能詳的馬致遠《天凈沙·秋思》: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天涯。干脆直接把前人的詩詞揉碎了重新打造一下,依然是一篇傳世佳作。
酒宴上的艷遇女子呢?上闕盡是少游的滿腹惆悵,他大談人生悵惘,大書離別哀怨,大寫江山蒼茫,絲毫未見女子倩影,跑題?矯情?鋪墊?不不不,此處未有實有,古人寫作好復雜,少游是個急脾氣、倔性子,前調尚待商榷,后事早已安排。剛剛一見鐘情,就急不可待地重新規劃人生,設想未來了。我的過去潦草不堪,我的人生迷茫待定,此次邂逅愛情,我應拼搏進取,還是躊躇感傷。顯然,他更傾向于后者,這也自然為下闕奠定了傷情的基調。
他是薄幸郎嗎?天知道!秦少游自稱如此,權且當他是這樣的人吧。離別之時,縈繞腦際的是何人?也許是杜牧,杜牧先前所作的“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在這里幫少游化解了尷尬,薄幸郎與否成了一個無人能解的謎。一次無端的邂逅,轉眼就是一次無涯的離殤,生而為人,無論是誰,都難逃離別的酸楚,生離抑或是死別,都會在人的內心劃過一道或深或淺的疤痕,情愈深,心愈痛。他薄情也好,無奈也罷,他糾結著在心里打了一個結,暫時止血,暫時封存,他或許會在某個萬籟俱寂的夜晚,默默舔舐那個彌散著陣陣悸痛的傷痕,嘲諷自己的薄幸和無情。
誠然,秦少游就是這樣一個先天糾結,后天矛盾的一個人。待人如此,待己亦是如此。在謫居橫州之時,他曾作詞《醉鄉春》:
喚起一聲人悄,衾冷夢寒窗曉;瘴雨過,海棠開,春色又添多少?
社甕釀成微笑,半缺癭瓢共舀;覺顛倒,急投床,醉鄉廣大人間小。
經歷過宦海沉浮、世事變遷之后,每個人或許都會發生一些變化,物理反應或者化學反應,似乎少游也在發生著變化,他不再單一的自怨自艾,不再一味的多愁善感,跟隨東坡先生多年,直到現在,起碼在他的詞作里,看到了些許豁達的意味來。矛盾的字眼仍在,但并不扎眼。倘若少游先前所作之詞多凄婉,多感傷,多惆悵,多悲觀,此時,他在苦難中避之不及,索性不再逃避,干脆苦中作樂,或許是無奈之至,或許是歲月留痕,或許是人力不及,總之他已然在蛻變。此時如果有背景樂,或許應是:就請你給我多一點點時間,再多一點點問候,不要一切都帶走。
于瘴雨后遇見海棠,相逢春色,他的處境依舊,心境已不同。自我排解,自我解嘲自古是遷客騷人的歸宿,少游此時有此轉變,可想而知,他經歷了怎樣的內心掙扎和思想斗爭,他是多么喜歡獨處的一個人啊,孤獨感是靈感的春藥,他飲下了孤獨,換來的是更深的孤獨,孤獨過后便是虛無。你能想象嗎?這樣的一位才子,一位知天命的才子,半醉半醒,手舞足蹈,醉宿于村民瓦舍之間,不知他借酒澆愁,還是直到此時才真正活成了自己。
醉了,一切都笑了,一切都小了。他的憂心煩事盡皆化小,隨著醉意沉沉地揉進了夢鄉,幻化為烏有。
他生前曾自作挽聯:家鄉在萬里,妻子天一涯,孤魂不敢歸,惴惴猶在茲。
想來也是他的心性已變,對人生、對時間、對生死都看得很透徹了,年歲愈高,悟性愈強,心態愈好。將生死置之度外的他,本想客死他鄉,不忍北歸,孰料政局一夜間滄海桑田,詔其北顧,北顧之路路漫漫,路長夢多,這位詞人夢里不知身是客,莊周夢蝶,少游夢詞,作了一生的詞,連夢境都是堆砌的辭藻。夢醒時分,他不學李太白呼兒將出換美酒,僅求換醴泉,醴泉至,含笑卒。
臨終前回憶起的夢里小詞《好事近·夢中作》:
春路雨添花,花動一山春色。行至小溪深處,有黃鸝千百。
飛云當面舞龍蛇,夭矯轉空碧。醉臥古藤陰下,了不知南北。
詞且如此,夢該是何種景致。少游的夢野心勃勃,似乎意欲將春色網羅其內,不向人間泄露一分,一切目力所及之處皆冠以春意,春路通幽,春雨浥塵,春花綻香,春山惺忪,春溪流深,春鸝宛囀。這春色的集聚仿若是為少游鋪設的作詞道場,似桃源而非桃源,想起他之前所作的“桃源望斷無尋處”,這夢境分明是在彌補他曾經的缺憾,他承接了上天的恩賜,不辱使命地幻化為行云流水的詞章,一改他略帶悲觀的風格,通篇豁然,給人如沐春風之感。既然入夢,便應有入夢的姿態,這夢里當見尋常不常見之物,為尋常不常為之事,浮云窈眇,龍蛇當空,碧空萬里,情緒騰挪,少游終有此奔逸超邁之概,縱橫捭闔之風,不枉詞壇風云一場。經此一瞥,少游渾然不覺身已入夢,于夢中復入夢,醉臥藤陰之下,既不知南北,亦不知夢境與現實。
此詞蘇東坡、黃庭堅先后題跋,緬懷這位昔日才子。
蘇軾題跋:供奉官莫君沔官湖南,喜從遷客游誦少游事甚詳,為予道此詞至流涕。乃錄本使藏之。
黃庭堅題跋:少游醉臥古藤下,誰與愁眉唱一杯?解作江南斷腸句,只今唯有賀方回。
追憶起當初少游初涉詞壇,便被蘇軾贊為“有屈、宋之才”,黃庭堅譽其“國士無雙”,溢美之詞尚在,承美之人已矣。
言不盡意,尾聲不知以何作結,權且借用東坡先生的一聲喟嘆:少游已矣,雖萬人何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