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境節度使

(一)

我所見的這片濕地是衰弱而逞強的。白色水鳥支著細瘦的雙腿心不在焉地覓食。燒紅的晨曦下女人們穿著裹裙,垂著頭在池塘里清洗如水鳥冠須般輕柔飄逸的長發,她們手上的繁復鐲子穿水而過,在空中一甩,一個個濺出水花向四面八方去,狀若水車歡喜尖叫的旋轉。但她們已經太老了,美麗與歲月僵持,松弛的胸部與肚子上的贅肉僵持,預備著開始較量誰比誰先墜回呼喚衰亡的大地。

穿過貝葉棕和芭蕉樹的種植園,我走進一片裊繞著炊煙的竹林,最后停在一叢竹子的后面,小心翼翼地坐下來。是一個傣家姑娘在跳孔雀舞,我躲在這里看著,不敢上前打擾。

那女孩十八九歲的樣子,黑亮的發髻上簪著一支帶葉的緬桂花,上身穿著一件蠶紗斜襟素服,盤花紐扣從脖根處蜿蜒而下;下半身穿著一條珠繡裹裙,上面繡著的是栩栩如生的蝶戀花。我存了存小心,撥開竹葉叢往外面一看,能看到她手上戴著的層層疊疊的佛珠、琉璃與陶珠手串,它們繁多而不混亂,隨著她的舞動上下滑竄,像一棟伸縮如簧的煙月花樓。再往下可以看到她綴滿銅珠的編花腳鏈在日光下浮光躍金,如同一面璀璨的沙金湖,鏤空的麻面涼鞋點踏在滿地竹葉上,比柳絮的墜落更接近一聲輕言細語。

曼妙的舞姿。纖長的手指精巧地撮起來,點在被她感染得柔軟起來的空氣中,細軟的腰肢、脖頸、雙腿,像柳條一般輕柔地滌蕩在微風的波紋上。風的波瀾從遠處推送過來,蕩秋千一樣繞個彎彎的圈子又蕩回去,溫柔得不著痕跡。空氣流過她身邊的時候也要深深呼吸,再緩慢而謹慎地吐出一縷氣來,唯恐吹得她美妙的動作發生哪怕一點微小的偏差。

“真像只機靈的金絲孔雀啊。”我在心里感嘆道。

我是個矛盾的人,膽小卻又獵奇,怕生卻又控制不住對新鮮人事一探究竟的欲望。我偷偷跟隨了這個陌生的姑娘,繞過郁金香花道,又穿越遍地金蓮的庭園,再走過曲折的以檳榔樹和椰子樹為路標的馬路,直至走到一棟竹樓前。估計她已走進房間去了,我慢慢地沿著木階走上去。

她的房間。我躲在門后往里一看,油木地板一塵不染,天花板上倒掛著幾把撐開的五色油紙傘,墻上有傣族民風壁掛和干草墜飾,紅木梳妝臺上熏著紫檀香,一支漆畫的長頸花瓶里插著鮮嫩的蓮葉蓮花,搭在兩邊的柳條皺床帳子直垂到地上,那里面窩著一張雕花木床,顏色素雅的竹席和艷麗如春的花布枕頭相映成趣。

眼前這個如同仙人住所的地方竟令我忘乎所以地走了進去。

房間的竹簾外是陽臺,由一排綴著稀落蒼苔的木欄圍起來,拼木地板上擺放著一個刺繡團氈,氈子周圍散落著幾朵黃蕊白瓣的雞蛋花,四層旋轉花架上的粗陶花缽里種著水仙、地涌金蓮、桔梗和文竹,旁邊的木質案板上放置一個舊鐵皮噴水壺。屋頂兩邊尖尖的檐角上分別用鐵鉤掛著一盆吊蘭,紛披下的莖葉把陽光篦進來,仿佛兩個不夠嚴苛的懶散守衛。

這時她感覺到我這個不速之客的到來,轉過身。我看到的是一個面容清麗如水的傣族姑娘。她的笑容明艷燦若桃之夭夭。我因為這毫不禮貌的一瞥而羞慚地低下頭去,下一秒卻忍不住又緩緩抬頭看上去。俏麗可愛的下巴,輟隱輟現的清淺酒窩,微翹的鼻尖,黑亮圓杏眼,卷起的長長睫毛,淡淡煙柳眉,溫潤恬靜,清新可人。

“你好,我叫向憶。”我尷尬地說。

“不知道該怎么稱呼你。我十八歲了,你呢?”

“我十九歲,如果你愿意,可以叫我姐姐。”

“姐姐,我叫葉櫻。”

她的聲音是切實的,脆生生的,像兩粒拿在手中把玩的光滑圓石的磨蹭聲,再去回味又覺得那其實是縹緲無著的語氣,聲音在空氣中忽然地綻開,是盤子上盛著的的珍珠忽然的滑落,爽脆利落地來,聲音在四面裊裊不去,又有山中輕霧的朦朧,戀戀不舍地消散去,聲音是山溪流泉濺落蒼巖時天真驚喜的叫聲,也像密林中夜鶯迂回纏綿的啁啾鳴囀。

那是葉櫻的聲音。

“向憶姐姐,我正要去喂孔雀,你跟我一起嗎?”她向我提出邀請。

“好的。哦……謝謝。”

葉櫻于是帶著我這個她從未見過的人一起去淺水灣喂食孔雀。

真是一種看久了便教人不知身在何處的動物,沒有急切倉促,站在空氣里,彌散著生命最原始的安寧。這就是孔雀。視野極處的天穹帶著一種泛綠的藍色,顏色褪下來,流淌下來,慢慢染上孔雀的羽毛。

葉櫻抱著一個盒子站在水灣的邊緣,像個守望歸航的人一般篤定虔誠。她含著邈遠想望的目光令我感覺沉靜。

這是我來到傣族村寨的第一天。在心灰意冷后逃離到這個地方,我沒什么好高興的。事實上此刻我也并沒有在笑,只是看著眼前的景象時,心里裊裊婷婷地升起一股凄凄的、靜靜的溫柔。

在我們相攜回到她家的路途上,她問我:“你是來這里旅游的嗎?”

“不,沒有那么正經的。我就是想來這里看看。一直很喜歡民族村寨。”

“這樣啊。你有什么想去看的風景可以讓我帶你去。我沒有上學了,在村子里做導游。你是學生?”

“嗯,今年讀大二。”

“你是學什么的?民族文化嗎?”

“不是,我都沒聽說過這個專業。要是真有,倒后悔當初沒選它了。我是學英語文學的,也寫小說,用中文。”

“你是作家?”

“不是,我只是一個想成為作家的寫作者。”

“加油。”

“好啊。謝謝你。”我笑著說。

我和葉櫻很投緣,她是個純真和善的姑娘。接下來的幾天里,她帶著我去看了熱帶森林和這里最大的一個植物園。她說她喜歡上一個從外地來這兒的男人。他叫古奕,大概已經三十多歲了,曾是雜技演員和竹笛演奏家,現在是流浪的賣藝人。

在兩棟傣族竹樓間的竹林小花園里,葉櫻拉著我去看古奕。我第一次見到的他,走在一根踏繩上吹著笛子。那根踏繩的兩端系在兩棵樹的樹干上,約摸著離地一米高的樣子。眼前這個仿佛生在詩畫里的踏繩者走在上面略略搖晃,但并不厲害,他有著很好的平衡感。葉櫻盯著他這個人看,我卻被那根笛子的最后一孔墜著的淺青流蘇穗子吸引住了。它搖搖晃晃,如同古代女子的玉釵步搖。

“你看,他的樣子和別人的多不一樣啊。”葉櫻對我說,眼睛卻并不看我。

我仔細看去,古奕的相貌確有幾分古時人的俊逸,裝束也與別人不同些,穿著煙灰色交領薄袍和藏青色棉布鞋,淺青色腰帶的尾端飄逸追風,墨竹發帶系在半扎起來的頭發上。

“他還留頭發呀?”我有些驚奇。

“是啊,我喜歡他這樣,像一個古代的詩人。”

“嗯,怎么看都有點嵇康的感覺。”

古奕似乎也看見了我們,跳下踏繩向這邊走來。葉櫻趕忙躲到我身后去。

“你們?哦,你們好。”他說著,近了,更能看見他長得俊朗毅然,溫潤如玉,虛虛實實不可觸摸的樣子,孤傲冰冷的輪廓上嵌入一對脈脈含情的雙眼,仿佛一座涌流溫泉的皚皚雪山。

我回頭看了看葉櫻,她早已羞赧得雙頰緋紅。于是我對古奕說:“你好。下午好啊。”

“你們來這里看孔雀嗎?”

葉櫻這時才走到前面來,笑著回答他:“算是吧。真好看。”

我走到不遠處草坪上的一張木椅上去坐著,看他們談笑風生,甚是融洽。竹林中似乎升起煙霧,也許是因為我眼睛的緣故。眼淚蒸騰出水汽,世界便氤氳在一派幻象中。兩個一見如故的人兒,他們在一團朦朧里說說笑笑。漸漸地,他們消失,在那朦朧里站著的卻是我和他。為了這久別的重逢,我趕忙擦掉眼淚,眨了眨眼睛,煙霧散去,是的,是他,這次我看清了。我向他微微一笑,低下頭,眼淚又流下來。

(二)

他來自遙遠的北方,來自黃土地與大草原交界的蒼涼曠野,有一個忍耐痛苦的童年,有一個家庭意識淡薄,堅韌沉默的父親。他形容自己是一座冷山,是“沉默如同樹樁的人”。他形容我是“一根帶著致幻劑的玫瑰刺”,是“花房姑娘”。他從遍野羔羊的純凈土地上來到這座城市,用高考志愿上六分之一的概率遇見我。

他叫段嘯成,長在陰山北,我在陰山南。后來我總對自己呢喃一句:“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我站在窗前看著萬千燈火,看見車流如織,人影如蟻。火車開過去,拉長了城市的荒蕪在我眼前,火車開過來,穿過我的心然后離開。

他在身后輕輕抱住我,下巴上的胡茬蹭著我的臉頰,寬大的手掌給我最踏實的撫慰。此時此地,身邊有這么個人,他令我癡迷,令我為他做一切都甘愿,哪怕是縱身跳下這二十幾層樓的高度。可是沒有任何原因的,我心上突然一陣不安。太渺小了,我和他,在這蕓蕓眾生的對面,太渺小了。

如果沒有他,這世界上或許就沒有我。如果他不先來到這個世界上,我又為什么緊隨而至這片人人孤苦無依的土地?如果人間沒有他的愛,我為什么不再不可愛一點?明明是兩個獨立的靈魂,到底為了什么才契合得像一個吻一樣?

我很愛他,就像我和他之間有一個“狠”字的切膚之痛,就像他是世間的最廣闊而我卻想以擁抱將他擠壓成無,就像一滴雨沿著傘沿滑落下來,我就在那滴雨中看到他的背影刺在我心上的尖利棘刺,即使,他正是身邊撐傘的人。

他提出要做飯給我吃。我坐在餐桌旁望著他忙碌的身影,恍惚迷離中就像在看一個多年前錯過了的場景。他把瘦肉挑選出來喂給我吃,我沒說我其實也喜歡吃肥肉。

“我終于知道想抱著一個人,對她說上一輩子情話是種什么感受了,就像快融化了一樣。”他輕聲地說著,硬硬的頭發擦著我頸上的皮膚,那是我為之著迷的輕微刺痛。

直到有一天,熱戀過后的理智終于現身的那一天,他對我說:“向憶,我得告訴你的是——當初我和她就快要在一起了。”

“她是誰?”

“上次跟我們一起去看電影的那個學姐何琳,她曾說要我把戶口遷到這個城市定居,跟著她闖蕩。”

“那你們為什么又沒在一起?”

“因為那時你恰好出現了,而我選擇了你。”

“現在如果我要你重新做選擇的話,你選她還是選我?”

“如果我現實的話,就選她,因為她的家庭背景可以讓我在這個城市的發展更為輕松。如果我不現實的話,會選你。”

“那你究竟是現實還是不現實呢?”

他沉吟些時,徐徐開口說道:“她已經不是處女了,而我想在教堂結婚。”

“你怎么連這個都知道?”

“她跟她男朋友都同居了,這是很明顯的事。”

“住在一起也并不一定得干出點兒什么出格的事啊。可能就只是住在一起,像我和我的室友一樣。”

“你不知道。”他把我的身體攬過來抱著,我喜歡他身上的味道,它能讓我安靜下來。每次當我想滔滔不絕講話的時候,當我心有疑問的時候,貼著他的身體,聞到這個味道,就一個字也不想說了,仿佛這個味道是一句話——噓,你要安靜,靜聽流淌在我們之間那股清流的聲音。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都沒有覺得上面這段對話有什么不和諧的地方。我雖不聰明,卻也不是一個笨到不行的人,只是根本沒想過他的心可以是那樣充滿惡意的。直到后來把這段話對別人說起,我才從他人口中得知他心里的惡。再后來,這些話在我心里成為他的“箴言”。每次一想到他,當我真的很想想出一個干干凈凈的他的時候,這段話卻作為一個先聲跑出來,在我腦海里縈繞不散,使我想到他的模樣時也聽到他說這些話——不滅的背景音。

怎么可能呢?在我心里一直善良和勇敢的他,怎么會放下一個男人該有的責任感,說這種赤裸的話給我聽。怎么會?他怎么會用非處女去形容自己最好的朋友,更何況那還是他愛的人啊。如果這番話被何琳聽到,她該怎樣地心痛?怎么會?我深深愛著的,以為可以保護我一輩子的人,竟是根本經不起依靠與信賴的?愛情怎么會比不過金錢勢力?他是我的世上唯一勇敢的英雄,怎么也躲不過社會的交換法則?

我從未介意他無法給予我外物上的安全感,一直想著即使他不能為我提供好的物質生活,我自己努力也沒什么兩樣,因為不管是男是女,人活著,本來就應該要努力的。多少次,我真的快要忍不住沖動問他,親愛的,為什么你就是不肯自己努力呢?

想到我回答過父親的一段話,只覺得自己可笑。父親曾問起他的家庭狀況,說他是個外地人,來自貧瘠土地上不甚富足的家庭,連一套房子都給不了我,怎么能跟這樣的人在一起呢?我回答他:誰來提供兩個人所需的物質都是一樣的,那些只是生活的背景。如果你和媽媽愿意為他買房子,在這個城市給他一個家,我就能把這個家當作是他送給我的一生的禮物。就算他負債累累,我也愿意和他一起承擔生活的艱辛,因為本來就應該要這樣的。

金錢是很好的東西,我也很喜歡它。但是就因為它很好,所以更應該被用在有意義的地方,即為所愛之人謀求幸福上。就因為它很好,我們更不能弄臟了它作為一種秩序與轉換的使命,不能讓它把人變成一種可悲的存在。

可是,段嘯成不要有著平凡出生的女孩的忠誠交付,他要的是有錢有勢的女孩背后的支柱。他不能做一個普通人,不能過那樣為金錢奔波的一生,只因他生而為人的宿命不在這里。他是浪漫而自由的詩人,不愿把余生浪費在為生計而奔波周旋上面。我知道,也許他從前的生活過得太累了,這樣的累有時使我憐愛起他,進而原諒起他來。可是真正獨立的生活都還沒開始呢,他都沒有嘗試過,就這么退卻了。我愛的男人給不了我安定的生活,他甚至需要對別人依賴,那我還有什么希望可言呢?

他不是一味追逐物質的人,只是不能讓自己陷進無意義的、庸碌的為生計而消耗生命中。他是天生的詩人,只有處于一片不用為外物所惱的土地上時,才能度過與世無爭,遠離浮躁喧囂的一生。他的生命充滿詩意,不能陷入謀生的泥沼中。

可是,我才十九歲啊。第一次對一個男孩敞開心扉,第一次走進愛情的神秘宮殿。我把所有的理解與相信都傾注進去,卻看見它們不被珍惜,零落成泥。我把所有看過聽過的美好想望都傾注進去,卻眼睜睜看著它們慢慢腐爛。

是的,我是嫉妒何琳的,因為她超越我而得到他更深的愛。但盡管如此,她的一切都讓我討厭不起來。一起修學雙學位的時候,她坐在我后面。我原本因為她跟段嘯成的糾纏不清而不愿搭理她,但是她微笑著主動和我說話。是我破壞了她和段嘯成的愛情,她卻沒有因此而討厭我。她比我漂亮,閱讀我看不懂的《博弈論》,說話比我有分寸和見識,還比我寬容大度。有時候我會覺得,如果我們三個人的糾葛是一場戲的話,她才應該是那個善良溫厚的女主角,而我,卻原來一直做著美好愛情的破壞者。該感到抱歉的是我。眼前這個完美無缺的學姐,她確實比我更值得被愛。

段嘯成用一首名為《慕斯蛋糕》的詩歌來回憶他的前女友們,每一個都是擁有獨特顏色與口味的一層。他以前從不寫這樣的文字,他從前的詩歌是為我而寫,但如今是——他不能一壞再壞,他想讓我自己痛苦地走開。

*(全詩引用,非作者所著)

《慕斯蛋糕》

不顧一切地走

是為了親吻你的影子

撕一塊夜幕鋪在桌面

燭臺上放幾顆星星

刀叉擰成玫瑰

瓶口的風唱起情歌

今夜不談遠方細嗅思念

爬山虎擁著高樓的腰肢

綠色連衣裙瀑布般垂下

她微笑著躲在葉子后面

我安靜的只想做她鞋子上的一抹綠色

有她一樣的溫度

像她一樣的柔軟

我摳著手上的一道老繭

這生長在皮肉里的時光

有打不斷的骨頭

你的長發淘漉出一片大漠

胡楊林站成你的發簪

西北的風擁著花瓣

潛入你溫柔的夢中

……

媽媽,一顆心可以裝得下幾個人呢

她們都是出眾的,而我平庸。她們擁有顯赫的家世,而我平凡。她們熱情自信,有著年輕女孩的率性開朗,而我甚至無法好好地與這個世界相處。她們是他手中鮮艷美麗的玫瑰,而我是孤芳自賞的野花。我一無是處,我一無所有。

他說他“行走這地不帶著心來,是因為每一次停留,都割下一塊留給別人”。他說他的第二個女朋友怎樣不顧一切地保護他,說他的第五個女朋友怎樣教他接吻。漫長暑假后的第一次見面,他不停對我重復的一句話是:“有時候我在想自己是不是太現實了。”我在心里祈求著:不要再說了。我早已想好了結局,只要再讓我多停留一會兒就好。再多一分,再施舍一秒,那就是我能心滿意足來接受的結局了。我將在未來的某刻默默轉身離去,內心滿懷感激。

后來我在一篇文章中寫道:是的,我成了你的絆腳石。但你不要如此迫不及待,就讓我慢慢離開。

親愛的,我不想絆住你皈依幸福安穩的雙腳,只想停留地久一點,只想要一個可追憶豐厚往事的資格。我怎么會舍得拉上你一起,投進你不喜歡的生活的泥沼中去呢?難道我會不希望你能愉快地度過一生嗎?不,不會的,你要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我比誰都更愛你。愿意放下一切來愛你的我,怎么可能為了自己的幸福而犧牲掉你的人生呢?

那時我就知道,他最終不會娶我的,除非哪天我有了很多很多的錢,多到足以使他不用在職場浮沉也可以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不,你們不知道,他不是一個軟弱的或是內心貧乏的人。他是一座堅韌的神秘莫測的冷山。你們不知道,他就只這一個缺點,如果他不是這樣的,那么他就是天底下最完美的一個人。你們不知道,他幫助別人從不計較回報,關切別人從來無需理由。你們不知道,他才華橫溢,敏感細膩,對世界上那些毫不相關的痛苦感同身受。你們不知道,這世界上絕不可能再出現一個像他一樣善良可愛的人。你們也不知道,故事結束的后來,就是因為我忽然想到他說“我一直相信你是我見過最有靈性的人。你有著別人沒有的才華和想象力”,就是因為他的懂得,我才相信了自己應該去書寫性靈之文,我才那么迫切地想要好好寫作,只因為那是他相信我可以做好的事。

從來沒有一個人像他這樣看見我的才華與靈性,從來沒有一個人讓我知道我是可以去做那些我不敢奢求之事的。既然他說是這樣,我便也這樣相信著,毫不懷疑地往自己此生的必經之路走去。是他給了我追尋自我價值的勇氣,他溫柔護送的目光有一個父親的慈愛與信任,他說:“你應該自由,我不能改變你。”于是我聽了他的話,點點頭,轉身的瞬間眼淚落下來,努力綻開一個微笑,開始往遠處的微光走去,那里有他指給我看的仙境。

因為他寫現代詩,所以從未寫過現代詩的我也開始嘗試現代詩的寫作。因為他說我和他有一個共同的人格,所以我一直記著這句話,提醒自己要像他一樣始終心懷善念,不能弄壞了我們共同的人格,因它是我們之間最后的連接。

然而一旦想到我們注定不能走到最后,我只能叫自己甘心,然后慘然一笑。我以為,總還有那么幾年時間的,在談婚論嫁之前,他難道就不想要那么一段飄渺在空中,前后無著,如懸浮塵埃般的愛情嗎?我可以把這一段當作一生,我可以抱著對失去的預知仍去沉溺于最后的流連中,因為——我很愛他。說“愛”,是刺痛的。我愛你,這句話說出來,需要疼痛狠心的用力。

那種等待什么卻畏懼落空的心情,我曾形容它是把愛的花束拿在手里,甚至希望它是假的,可以永遠在,直到我雙手枯了。枯萎去的我的雙手。

“我在想,這份愛讓你變得不自由的話,或許我們可以用另一種關系相處。”他說。

“什么關系?”

“比如你可以把我當成你的哥哥。”

“可是我不愿意。”

“那你想怎么辦呢?”

“我……我們一起去草原好不好?越南和阿富汗都沒有去,那你帶我去草原吧。”

“壞人還是由我來做吧。”他說。

壞人,不一直都是你嗎?

最后,他答應要帶我去草原。

有一次夜里,我們還沒鬧得這么僵的時候,我忽然想起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和嘴巴,就在一瞬間,忽然看清了他的樣子,變得很想念起來。于是我發短信給他說:我很想你,可以讓我看看你嗎?他說他很忙。于是我和朋友一起回宿舍。在路上,我看見他的身影。他走路的樣子跟別人不一樣,我看見那個背影,知道是他。可我不敢叫住他,因為他是在送兩個女孩子回宿舍。記得上一次,也是在這段路上,我看見他跟一個女孩走在一起,那時我也不敢叫他的名字,只是目送他們走出我的視線。這兩次,我都這樣看著他做了別人的守護神,可是他從來都沒有這樣的時間和心力來守護我。我看著他這樣向前走去,唯恐身邊的朋友也認出他來,否則她們又會嚷著要我和他分手了。我不知道自己還能怎樣為他辯駁。每一次,當她們問我為什么不和段嘯成一起過節,為什么一個星期都不和他見一次面,我不知該怎么回答。不被愛是可恥的。“一個女人若是得不到男人的愛,那么她也就得不到同性的尊重。”

我唯恐被段嘯成看見,于是躲躲藏藏,又故意放慢了步子。到宿舍樓下的時候卻還是撞見了他。我想轉身離開,他卻回頭叫住我。

他說:“你為什么要跑開啊?我來找你。剛想給你打電話的。”

那你為什么在這里站了這么久都沒打給我?我心里這樣想著,嘴巴里卻只輕輕說了一個“嗯”,然后轉身跑開。朋友問我:“他為什么不追上來跟你解釋解釋。”我心想,他心里其實期待著我先提分手呢,怎么還肯解釋?

他想讓我離開,我卻恬不知恥地賴著不走。我送他慕斯蛋糕,他就用“慕斯蛋糕”作為題目,寫了一首回憶他一眾前女友的詩,那樣的情意綿綿足夠心胸狹隘的我在無數個夜里于噩夢之中困鎖糾結了。但我不能因此對他抱怨一句,只對自己說,他這樣重情,所以我們分開后他也會用同樣的方式來記得我。他對身邊所有的女孩子都用了比對待我更溫暖的方式,可是我安慰自己說那只是他泛濫的善意,是他比別人熱情善良的地方。他從未做過一件令我感動的事,從未兌現過一個承諾,可是我總寄希望于以后會有的。他選擇過其貌不揚,熱衷于炫富,內心有浮華喧囂的富家女;沒有選擇有著同等出身,生得美麗,善良可親,溫柔聰穎的學姐何琳。他愛何琳勝于愛我,可是她在有著一件他最在乎的東西的同時,卻因為缺少了另一件他最在乎的東西而被他忍痛割舍。我失望于他的選擇與不選擇,卻告訴自己,每個人都有他的偏執,這些并不能成為一個人的罪狀。

某個夜晚,我忽然想通了一些事,于是打給他說:“把事情正式說清楚吧。我們不要在一起了。”

“我們不是早就說清楚了嗎?”他的語氣令我內心一顫。

“可是我們在一個學生組織,以后會見面的。那要以什么姿態來相處呢?”

“不會的,我都不會去。我們不會見面。”

他問我還要一起去草原嗎?我說不必了。

掛掉電話,我感到自己整個就像散架了一般,因為解脫,因為絕望,因為他前后態度的轉變令我措手不及后寒徹身骨。我們的愛情只有三個月的生命,中間還有長長的身體或心的距離。他還沒給過我一個機會,一個了解我的機會,一個讓我們之間生長出一份堅實的愛的機會。他以為自己懂得的我,是我對所有不熟識的人都只能顯露的那一角。我愛的人,他從未嘗試過要看到我的全部。我是不甘心的,自覺自己來到這個世界把一切都做得盡善盡美,卻因為與生俱來的家世輸了。原來我所有引以為傲的東西都是沒有價值的,原來,我最后竟是以這樣的方式來輸的。它不美好,像是一種嘲笑——對于“美好”有偏執的我,連愛情都不能得來一個干干凈凈的。可是要怎么辦呢?難道要這樣放棄自己執著追尋了這么多年的東西嗎?

冬季將至的時候,我去聽蘇打綠的演唱會,一場我曾以為會和他一起聽的演唱會。聽到《無眠》這首歌的時候,我撥通段嘯成的電話,對他說:“五月天有次在演唱會上讓在場的人打電話給自己喜歡的人,對他說這首《溫柔》是唱給他的。所以,現在我打電話給你。這首《無眠》是送給你的歌。”

我曾在一個小說里寫一個人問另一個人說:你也是那種每晚入睡前都會想起某段往事,然后默默流淚的那種人嗎?

誰在我的無眠里窸窣作祟,時光的作用在不同的人那里力度是不同的。

他在電話那頭說:“你總是能旁征博引,把歪理說得頭頭是道。”

那首歌唱著:“你現在想著誰,有沒有和我相同的感覺?固執等著誰,卻驚覺已無法倒退。曾經想一起飛,在自己心中蓋了座花園,把你的一切都葬在這個地點,像條魚——守在里面。守著幻影——葬在里面。”

那座花園,如今無人居住,它只能顧影自憐地美。只有我還偶爾走進去看一看,那個像謊言一樣的天堂里,根本沒有上帝。

像條魚,演唱會結束,我像條魚一樣地游走在這個城市中。擁擠繁華的一切都如同交織的水草,在這里,人們相愛又告別,牽絆糾纏不夠堅韌得使他們重新走到一起,也不夠脆弱到使他們把往事忘得一干二凈。在回家的路上,我望著車窗外的萬家燈火,想起曾經我和他站在高樓上向下望的時候心里突然升起的那陣不安。蕓蕓眾生,我終于從離地太遠的愛的天堂里走下來,告別虛幻的仙境,走進蕓蕓眾生那切實的愛恨情仇中去,大概這就是他口中的現實吧——沒有誰是誰的天空,她只是他的土地,他在她之上才能過好自己的生活。可是親愛的,你要那么多來自土壤的養料與支持做什么呢?你又不向往天堂。

某天他發消息給我說:“平安夜那天我看見你了。”

“平安夜是哪天?”

“就是圣誕節的前一天晚上。我在教學樓的出口看到你穿著綠色呢子大衣,從對面臺階的頂層走過去。隔得遠遠地,我輕輕地叫了你一聲,就像自言自語,你沒有聽見。”

“可我根本沒有什么綠色呢子大衣。”

“那可能是我的幻覺了。我看到的你,就像走在天上一樣。”

原來,他竟也會像我想念他那樣地想念我嗎?

后來,他說不管我在哪里,不管他在哪里,只要我大叫一聲那兩個字,他就會趕過來救我。

他說走在路上看見的每個人都像我。他說,他愛我,就像我已深入他的骨髓。原來,深入骨髓的人也可以從缺失金錢與權勢的漏洞里墜落出來,跌到地上去碾作塵土。木石前盟是否真就那么低賤?

他提出要見面,我拒絕了,不是因為不想再見到他,只是我知道這樣讓他了無牽掛地去繼續生活也是一種祝福,是一種比藕斷絲連更好的守護。每當那種心有不甘的委屈盤旋上心頭的時候,我都問自己:難道我活著就是為了把愛的人留在身邊嗎?難道不應該是,從他所能獲得的幸福中得到快樂,再安心地去尋找自己的嗎?

寒假,段嘯成的一個朋友對我說起有一次在學校里見到我和段嘯成一起看電影。那個人沒有見過我,以為他見到的女孩子就是我。那時我才知道,他在我們分手兩個月之后就有了新的女朋友。原來,在他對我說那些情意不減的話的時候,在他仍舊默默守護著我的時候,在我以為自己還可以對他索求溫暖的時候,他就已經是別人的愛人了。

我感覺自己又失去他一次。本來沒這道理,可是道理,它并沒有把世間的一切復雜走遍,它去不了的地方,是迷途的人永遠也無法走出來的。

我變得易于流淚,像走進了“物哀”的世界,所見之景皆在嘆息,它們的每個細枝末節都涂滿悲傷的色彩。有時我真覺得自己再這么流淚下去眼睛真的可能會瞎掉,但哭泣是唯一奢侈的自我安慰了。只有在放肆悲傷的時候,我才感到自己是卸下一切忍耐,輕松自由的。

寫作,可以是一種哭泣。寫作,就是我的哭泣。

我把自己寫的小說投給出版社和雜志社,卻沒有一個人愿意出版或發表這些文字。每當我懷疑自己的能力的時候,就想起段嘯成對我說“我一直相信你是我見過最有靈性的人。你有著別人沒有的才華和想象力”。他還說:“神奇的文字,神奇的你,他們都不知道那是什么。”因此盡管沒人看得上我寫的文字,盡管連我自己都覺得自己寫得太過糟糕,可是一想到他對我說的話,我便重又莫名其妙地相信自己,給自己一次又一次的勇氣與信心去堅持,去書寫他口中的神奇。

即使只為回饋他的知遇之恩,我也要努力書寫出最動人的文字。他的話不只是一種鼓勵,更是一種對成敗與否都理解的溫柔護送的目光。哪怕他說我是天底下最最厲害的一個人,我也敢相信,不是相信自己,只是相信他。他不是不會出錯的人,但就算所有人都跟他想的不一樣,我也只相信他一個。就算所有人都否定我的才能,只要他愿意肯定,我就敢毫無資本地滿懷信心。

在大理古城,我和一個流浪歌手坐在夜色下冰冷的臺階上一起大聲唱歌。“斑馬斑馬。”我說,“我們來唱‘斑馬斑馬’這首歌。”那天是情人節,古城里一家名為“斑馬”的酒吧里,有人唱了動人的民謠。情人節的晚上,我坐在酒吧昏暗的角落里第一次喝了酒,生平第一次有機會發現自己是不會喝醉的那種人。在一團溫潤升騰的熱氣中,我對自己說,也許將來的某天我會變得有權有勢,那時候的我應該會想隔著十年的距離,遙遙地,把手中擁有的一切送給十年前的自己,像安慰自己之外的一個女孩,讓她不至于用社會的方式失掉校園里的初戀,讓她不至于在一開始就對愛情失去信心。但那是不可能的事。不管十年后的我再怎么快馬加鞭皇帝詔曰,也救不下十年前被綁在絞刑架上苦苦喊冤的我。

直到最后一句,我對他說:“祝你此后,三餐吃飽,四季如春。”

最后一句,他說:“感謝精靈,感謝斑馬,感謝相遇,感謝上帝在生命中的安排。”

最后,心里忽地多了許多感激。親愛的,你說:“嗯,要快快樂樂的。”所以后來我總對自己說:“嗯,他說要我快快樂樂的。我得擦干眼淚,高興起來。”

謝謝你愛我,我何德何能,長得不漂亮,眉間有痣,小腿上有疤痕。我有你不太喜歡的身高,總是戴著扎眼繁瑣的手鏈腳鏈,總能把話說錯,把事情做砸。我何德何能,因為跟你相處不久連話都不知道該怎么說,因為愛你而變得隱忍又唯唯諾諾,因為敏感而易于感傷,因為歡喜而放縱歡騰,因為喜歡幻想而神思不定,因為性格多變而讓你摸不著頭腦。我學習不好還一無所長,我一事無成還無知無覺地悠游如同閑云野鶴。我沒有什么好處,我一無是處。你卻說只有我可以看見的東西,他們都不知道那是什么。我有的都是缺點,我一無所有。你卻說我心里有一個神秘園。是你說我做的衣服很好看,于是我知道自己可以成為一個好的服裝設計師。是你說我寫的詩很美,它讓你驚嘆,所以我知道自己可以成為一個好的詩人,所以我開始大量地創作詩歌。是你說我的文字很特別,于是我開始將感懷訴諸文字,奢望著自己能成為一個好的作家。我從來平凡,沒做好過一件事,你卻比我還能看清我和別人不一樣的地方。那些細節原本微不足道,你卻將它們從我的更平庸里篩檢出來,將之捧到高高的地方去,讓我在很高的天空上看見我生命中平凡與庸碌之外的另一些可能。

可是說到底,不管在你眼里我擁有什么,最重要的還是——我確實欠缺了一件你最在乎的東西,所以,我失去你,我委屈地、絕望地、永遠地失去了你。嗯,是這樣,我這樣流著淚微笑地接受了它。

你知道嗎,分手后的第二天是國慶節,離開學校的時候車里放著那首“憂傷還是快樂”,我就是在那首歌里離開我們根植記憶的土地,所以每次聽那首曲子的時候,我就再一次離開你。你是我總也走不出去的風景,我用一生的時間無數次徒勞地離開你。

也許哪天我會徹底地恨你,可那又怎么樣呢?我的愛尚且不能把你怎么樣,那我的恨就更不能了。因為,愛一直是比恨更強大的東西。不,我不會真的把你當作仇人。只是恨,它有時能削減人的委屈,但它一直都是假的,委屈一過,便又歸化虛空了。我用對你的恨來安慰自己的委屈。有人說一切事物都不夠徹底,不夠黑白分明。可是曾經我愛你,那是徹底干凈的,那是你能在這個世界上找到的,也是我能在這個世界上給出的,最干凈的東西。

(三)

初露晨曦的清晨,我和葉櫻站在淺水邊的濕地上喂食孔雀和白鳥。這些純潔的生靈腳踩著濕軟的土地,振翅而不飛翔。它們的翎羽展開是一個夢,合上是一個希望盎然的早晨。

半山的茶樹園里有個露天小院,面向廣闊藍天和山下原野。花架上放著一盆一盆的多肉植物,由五顏六色的旅行雜志間隔開來。一只瞌睡的小黃貓安靜地趴在地板上。不能怪它懶怠動彈,是煦暖的陽光哄著它入睡。我們在這里,在綠樹掩映下的秋千椅上坐著吃早餐。樹枝斜過頭頂,一直向著前方湛藍的天空延伸而去。眼前的白云似乎是漂浮于離田野不遠的上空,這些軟綿綿的東西悠然走動,腆著大肚子檢閱地里的收成。

我們吃樸素自然的食物。剛從樹上摘下來的熱帶水果,剝開了直接吃,弄得滿手的汁水,再相視而笑。午餐是用青葉包好塞在竹筒里燒的雞肉飯、金黃的炸玉米粒、菠蘿布丁……食物帶來對心緒的暫時忽略,在親近它們的時候遠離旁的悲喜。

繞過青青草坪,是一大片繁花鋪陳的土地。一只大象在視線極處悠閑地經過。我們在這里采幾株不同顏色的郁金香。我喜歡橘紅色的,跟此刻天邊的落日余暉一個顏色。

葉櫻和古奕漸漸兩情相悅,他們的愛情真好,像靜謐流淌的水一樣。只是葉櫻也為他而哭過。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她哭。她哭泣時輕輕抿著嘴巴,眼淚無聲滑落,如同澄澈明亮的露珠潛行于青綠葉底。

“他欺負你了嗎?”我問她。

“不是。他生病了,一想到這個我就難受。”

“生病也是常有的事,會好起來的。”

“我自己生病都不怎么感覺痛苦。可是他,他被壞蟲蜇一下,我都覺得是世界在狠狠地傷害他。”

她的油紙傘、他的竹笛、木筏、浮水蓮葉和蓮花。他們泛舟湖上,前往遠處低矮的青山。葉櫻在竹筏上唱著一曲《月光下的鳳尾竹》,純凈的音色在靡靡日光下如絲絨般消融人的意識。他聽著她的歌,就像某個午后剛從廊下的一張涼席上醒來,不知今夕何夕的糊涂。

她唱《彩云追月》的時候,他吹著笛子為她伴奏。彩云的歌聲和月之笛音,牽絆一路,一直追逐到遙遠無人的荒野上去,共看地平線上的落落斜陽。

灼燒的熊熊夕陽下根須交纏的大青樹,錯綜的落根是樹與大地的情緣,細看下去仿佛是潺潺的——流動的紅線。而站在菩提樹蔭下有種受著佛光關護的踏實感。他們在樹上刻字。

葉櫻對古奕說:“我刻的字是‘慈’。這是我最喜歡的字。它像一張含笑的臉把空中的罪惡與仇恨融化,也像一張厚實的手掌撫摸著因委屈而低下的頭,傳達著諒解與祝愿。”

她看了看他刻下的字,那是一個“和”字。

“‘慈’如果是一種充滿愛意的溫柔的蔓延,那么‘和’便是一種斂聚。慈之水傾千里野,潤物無聲,終將匯入象征‘和’的海洋,成全眾生于佛之彼端的修行。”他說。

慈與和。

和是一種斂聚,他說。可是,他流浪,他流浪到她看不見的地方去。古奕最終還是順應生命之心的召喚,離開葉櫻,去過他自己注定要度的那種漂泊生活。

葉櫻問我說:“世界這么大,生活這么難熬,他怎么忍心就這樣扔下我一個人?”

“他有自己活著的方式吧。”我說。就像段嘯成,古奕有權選擇他自己的人生。人活著,從來都有這樣的自由。

“但是向憶姐姐,有時我忍不住由他的薄情聯想到人心的冷漠。是啊,我們在這世界上不就該為自己著想嗎。也許,上帝就是希望人這樣自顧自地活著。”

“當你害怕人心的冷漠的時候,要記住它也只不過是個和你一般大小的可憐孩子,是讓人心疼的傷口里的化膿。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在他們明白該如何去愛你之前,你要試著讓他們看見真愛可以做到的事,這樣就算是你在保護他們了。“

“有些人不需要保護,他們的心就像鋼鐵一樣。”

“人心永不可能是冰冷堅硬的鐵,只是被困鎖在鋼鐵里的柔軟。人心不是鐵,你只要相信——它們是柔軟的,并且就是因為太過柔軟才容易改變形狀。是的,人的心,就是因為太過柔軟才會被世界改變形狀。”我也這樣對自己說。

“所有人都說世界上沒有絕對的壞人,可真是那樣嗎?我倒覺得絕對的壞人是有,就是不存在絕對的好人。”

“關于‘世界上沒有絕對的壞人’這種說法,對你的意義只在于你信不信,而不在于這句話究竟對不對。要想活得更像大海的話,最好是盲目地相信這句話。是的,就算盲目,也要相信。”

“你相信嗎?”

“我愿意相信。”

我們愛的人在茫茫人海中消失不見了。他們的心中不是沒有真愛,只是生活里還有著別的追尋。我問自己:難道你就不希望段嘯成能夠在遠離為生計困擾的地方,關照內心與文藝,像一個出塵的詩人般活著嗎?難道你不像他一樣,不管他要的是什么,都希望他能得到嗎?他快樂就是你最希望看到的結局了,難道由別人來成全他一生所執的那種生活有什么不好嗎?

如果愛尚且留不住他們,那還有什么能幫我們留住他們呢?他們注定要離開的。

再見是一首歌,我說,一切失去都飽含祝福,一切祝福都寫滿痛苦。我說,忘記并非難事,只要如此度日,夢就會自己美好盡失。我說,我愛你,這是徒勞的用心。

生活與愛人,有時世界非要他做這個選擇。但是愛,并不總是輸。但是生活,并不總以不美的方式來從她手里贏走一個人。她相信,只是因為她選擇了相信。

盡管如此,他們都不見了,空氣里連一個影子都沒有。我曾說自己總是能看到所有人事背后那個巨大的空洞,可是現在,那些人事一瞬間都消失了,于是那個空洞在我眼前袒露無遺,我和它之間沒了隱晦。我看著它,想到如果沒有“向憶”這個名字,在這大千世界里,我會是誰呢?一個懸浮于周遭世界之上,無法縱身投入的局外人;一個思緒如同煙云般輕易飄遠,無法駐留此情此景的神游者;一個不屬于此刻,卻也前不是古人,后不是來者的虛無。

他們總是對我說,向憶,你是一個奇怪的人。然而我從來不想標新立異,因為跟周圍的人事格格不入不會有安全感,有的只是一種被拋棄的恐慌。我只是總也忍不住要按著自己的偏執來選擇生活,我只是較別人而言有著一個更隨風更虛浮的靈魂。他們總是對我說,你怎么從來都是一副“我是誰?我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的表情?

我是滾滾紅塵中一粒不能去天空,也未到墜落時的塵埃。看著空的時候,我便企圖從中看出些什么,因為我知道,身為塵埃的我,就在那虛空里漂浮著。每一刻的我,留住不同的人在身邊的那些我,張望著尋找著過去某一刻的那個我的這個我,以及早就帶著一時音容歸化于無的那些我,就在天地之間的那一場空里。那些我和這個我,我們互為陌生人,不得在視覺、聽覺、味覺、觸覺的感官連接中相遇。

(四)

那一年我十八歲,讀高三,距離遇見段嘯成的那個六月還有一年多的時間。

我的高三是一次炎熱時節的樹下乘涼,在進入迷夢的前刻遐想,在醒來的午后不知今夕何夕。他們的高三是一個沒有事情發生的事件。我把他們的忙碌看在眼里,那像是一種女子歡笑的引誘,我伸出手,卻觸摸不到,想要走進去,卻穿越它,來到一片無人的曠野。我不是不愿努力念書,我是做不到。思慮是浮在水上的絲絲水汽,沾不到實在的東西上去。我的活著,是飄渺無著的,有時想到這個,惶恐起此后的命途來。也許我的身心終將是田野上空一線飄動的青煙,隨風逐遠,無依無靠。

我所在的班級是一所國重里最好的文科班,沒有哪個老師會因為一個人的缺席而懷疑他是在偷懶,他們忘記旁的事情,只要專注于自己的講課就會被一絲不茍地聆聽與記錄,他們不怕學生們不努力,只擔心他們努力得過了分,所以他們會自動地忽略掉空空如也的座位,也因此,我每天逃課卻難得被老師詢問緣由。

清晨,我走出校門,走到大街上去,看行人來來往往,看他們的模樣、神態與動作,想象他們的從前與往后。我一個人去看電影,背著空蕩蕩的書包,穿越幾條街去到電影院,看所有搞笑或恐怖的電影。有時從電影院出來,在十字路口會遇到騎車上街買菜的女老師,這種時候我通常轉身往回走,再去看完下一場電影。但更多的時候我只是逃課出來,在學校對面的公園瞎晃。游湖的孩子與他們的母親、坐在長條木凳上乘涼的老人、把食物放在石桌上悠閑地吃著的流浪漢、茶館里喝茶的中年男子……我就只是這樣看著他們的生活,期間從不分神去想自己的。

我在學校的教師公寓租房子,和它的主人同住。這所房子的主人是一個退休的女老師,性格暴戾,難以揣測。她會在我使用洗衣機和微波爐的時候大聲叫嚷以示憤怒,但從不直接說不讓我使用它們,所以后來我不敢再碰這個家里的所有電器。她有著肥胖油膩的裸體,卻經常一絲不掛地在屋子里走動。她還有一個同樣難以揣摩,性格孤僻又古怪的孫子,他會穿著鞋子在我的床上亂跳,會把我書桌上的什物砸到地上去。其實他只有七歲,卻經常和奶奶吵架甚至是打架,有著驚人的力氣。這祖孫兩人打罵起對方來的時候,從不在乎什么尊老愛幼。我在自己房間里聽著外面的打罵聲和東西被摔碎的聲音,一直等著很深的夜里這些聲音都消停下來才出去洗澡準備睡覺。他們是我遇見過的最無法理解的人。

運氣不好的時候,逃課回來,能遇見沒出去玩兒的老師。她大聲而兇狠地問我:“你回來干嘛?”她并不在乎我沒去上課的事實,只是不想讓我占了她的便宜。她說:“你只是買了這所房子的一段使用時間,那就是睡覺和睡覺前后的時間。”我通常是說一聲對不起,然后默默回到自己的房間,把門反鎖起來。

對不起?我經常這樣回答別人的話,有時根本是不合時宜的回答。

住在對面的一個女學生,我聽同學說,她跟別人發生過性行為,還做過流產手術。學校里總是會有這樣的傳言,一眼望去,滿校園里陌生的,就是有過性行為的人。

我也像所有人一樣,跟那個女生保持著距離。可是有一次,我看見她穿著一條碎花裙子,站在樓下的花壇旁邊。“早上好!”她笑著對我說。“你也是。”我說著,剛要離開,她又叫住我。“你知道嗎?這里有一只貓。”

“什么貓?哪里?”

“噓,它在花壇里睡著。你喜歡貓嗎?”

“除了它們的眼睛。”

我看著她坐在那只貓的旁邊,在陽光下,笑容明亮。只是一個女孩而已,卻承受了太多流言蜚語,我想,一個人的人生不應該就這么輕易壞掉了。

“我知道你也像別人一樣不喜歡我。”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站在那里尷尬得像沒穿衣服一樣。

“我沒有朋友,你要做我的朋友嗎?”她說。

“什么時候?”

“什么什么時候?”

“我是說什么時候做你的朋友?”

“就像現在這種時刻。你看見我的時候,我們就是朋友,行嗎?”

“可以。”我說,“我要去上課了。”

“你要去上課?怪不得穿著校服。”她一臉驚訝的樣子。“有時候我在學校外面看見你,那可是上課時間。我以為你和我一樣,是個壞學生。你要是個好學生的話,就不用跟我做朋友了。”

“你覺得做壞學生很酷嗎?”

“當然啦。你不覺得嗎?”

“不覺得。壞學生誰都可以當,好學生可不是那么容易做的。而且我也從不覺得自己是壞學生,我有自己能做好的功課。”

“你學習好嗎?”

“我只學英語、地理和歷史。其他的一塌糊涂,尤其是政治。”

“唉,我什么都學不好,還在最差的理科班里混日子。不知道畢業以后要怎么辦呢。你準備干什么啊?”

“我想做翻譯。”

“原來你那么無聊。”

“我喜歡外語,它們可以帶我去到我理解不了的民族文化里。理解不了的都是有趣的。你呢,你有什么打算?馬上就要畢業了。”

“我能有什么打算,船到橋頭自然直。我跟你說,你不要聽那些女孩子說的。她們學習枯燥,就知道說三道四拿我當話料。”

“原來她們誤會你了。不過不要擔心,反正快畢業了。”

“不,她們沒有冤枉我。可那是我自己的私事。我自己的人生,有權利想怎么造就怎么造,沒她們談論的份兒。況且她們也不知道其中的因果,沒那么簡單,也沒那么復雜。”

我默然了幾秒,抬起頭說:“你好好的。我去上課了。我得去讓老師見見我這張臉,否則一旦印象淡化,再出現的時候可就突兀了。”

我的一個好朋友有著跟我類似的生活狀態。她租的房子就在對面那棟樓的頂樓。我經常去她那里,因為那里沒住著一個老師和她的孫子。她逃課是為了睡覺和看課外書,我是為了什么,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她家境優渥,前途已有規劃。她母親知道她老是逃課,卻也不管,有時還幫著她向班主任撒謊。我和她,還有幾個別的學生,晚自習下課后走出學校,去到很遠的地方買宵夜回來吃。晚上十二點,我們在教室里開著電子白板看電影,吃宵夜。一個回家晚的老師走進來,看到這樣一片狼藉的場景。我們慌忙中從一樓的窗臺上跳進教室后面的小花園里,味道濃郁的湯湯水水和碎骨頭打翻了一地。次日清晨,鬧鐘響在五點多,我們約定好早早地去教室收拾殘局。

我永遠也忘不了那個夜晚,一群女孩子又是恐懼,又是興奮的逃跑的場景。黑乎乎的深夜,一群笑著喘息的年輕女孩。跑過青草和花叢的皮鞋、放肆的大笑、掃過玉蘭葉的頭發、昏黃路燈照出的白色校服襯衫。那個小花園因為是一個特定時期的舞臺,所以它對我們來說,就是仙境。我又點題了嗎?嗯,語文老師說過的,非這樣不可及格。所以,仙境仙境。

我永遠忘不了的還有高考前夕逃學去看的那場蘇打綠的演出。晚上不敢回家,也趕不回學校,于是住在朋友家中。那時我很喜歡這個樂隊,背著背包擠在人群里去看他們的演唱會預唱。第二天凌晨五點就起床,跟著一個在路上認識的陌生叔叔去公車站。他說我的高考會很順利,因為眉毛上長著一顆痣的人運氣很好。臨近機場的時候可以看見車窗外,田野上空低低地飛過一架飛機。所有在空中的東西都讓我覺得自由,哪怕是塵埃。汽車經過一個滿目黃土的小鎮,塵土飛揚,那是自由的具象,我和它們一起自由,氣勢洶洶。

再后來,我喜歡了七年的一個男生跟我說他可能要結婚了。他叫劉森寒。他沒有考上他說過一定要去的那所大學,我也沒有。那時我讀大一,距離遇見段嘯成的日子還有半年。

終于狠下心來跟劉森寒斷絕聯系的那天,我在寢室里用一把剪刀剪掉了自己的頭發。也許我的頭發長得太快的原因是——生命中有太多絕望的使我想丟掉一切重來的時刻。看著鏡子里那個短發的女孩,我知道這次告別意味著什么,就好像青春期的種種憂郁感傷都隨著這束頭發,和他,永遠地留在了過去,而我,聽到身后那扇門咔噠一聲鎖上了,于是不得不離開。我抓著被自己剪得參差不齊的頭發,對著鏡子,痛哭起來。上一次這樣自己動手剪掉頭發,也是因為他。最初開始嘗試寫小說,也是因為他。許多許多的第一次都是因為他。可是,他根本不知道我是誰。青春期的我,戴著牙套,長得很胖,根本沒信心站在他面前。

那時我還未滿十九歲,距離遇見段嘯成的日子還有兩個月。而此刻,西雙版納下著雨,一滴一滴,是進入未知苦難的叫人提心吊膽的倒計時。此刻距離那兩個我愛過的人就像有了幾生幾世的時間。屋檐下的雨線是一種催眠,把人騙進陳年舊事里去。

我夢見段嘯成拽著我的頭發,不顧我的哭泣與求饒,把我拉到他口中的“現實”跟前。在夢里我對他說:不,親愛的,你不知道,現實是人與人之間依舊互相善待,現實是這世界從來都是可愛的。這才是現實。難道你不相信這里有一個仙境嗎?在我們相握的手心里,這里有一個仙境。你看,世界是如此地純凈美好。

西雙版納的一場雨落下之后,景色會深情起來,人們會在雨中單純相愛。

(六)

我們分開之后,段嘯成寫了一首詩,我把它抄在了日記本上。在一個倦怠的午后,我坐在窗簾旁邊打開這一頁來看。

*(全詩引用,非作者所著)

《神秘園》

你看對面的高樓

他們長滿眼睛

卻是一頭善良的野獸

順著我的手指看黑夜里

有顏色的云彩

你柔軟的手像天空波浪狀的云紋

流水一般輕巧經過我的手臂

你的長裙遮望眼

和你一樣地喜歡沐風行走

我用額頭摩挲你的額頭

一匹馬經過草原

“嗯,對,一定是這樣!”

“你的哪一個腦洞又開了呢?”

“啊,沒有,我只是想明白了。”

“你沒事吧?”

“沒事!”

如若不能一起抵達草原

就一同在星空和夢里入眠吧

每一次并肩行走

耳邊總響起噠噠的馬蹄聲

你帶著紛繁的手鏈

很多石頭和木頭在一起

他們互相不說話

你輕輕觸碰我一下

我輕輕觸碰你一下

看過你的每一雙鞋子

仿佛走遍田間的泥巴小路

或是一大片一大片的草地

灌木、花海

你圍起長長的圍巾

和我訴說天邊的神秘園

“天邊的神秘園”是我們曾相愛過的地方。他曾說我只識仰望星空,不夠腳踏實地。可是這樣虛浮飄渺地度過一生就是我的生命啊。我說,“No more counting dollars, because we’ll be counting stars.”

我不能告訴他此刻我的心情是這樣地輕松愉悅,不能告訴他我再一次愛上了生活,盡管他希望我能有的快樂我還從沒告訴他我已經得到。可是真正的告別不是想起他的時候又去打擾,而是就算有什么話還沒說的,也應該把它藏在心里,變成一種美麗的遺憾。念念不忘是一種虛無的牽掛,一著地就破滅了,它只在美如夢境的地方,在懸浮于天空的仙境里,輕飄飄地來回游走,有時近有時遠,不因它如夢似幻的狀態而沒有意義。是的,美麗是它唯一的意義。它存在,不帶來實在的好處,就只是為了美而已。

愛存在,不帶來實在的好處,就只是為了美而已。親愛的,你知道嗎,這也是它唯一的意義。

“世界是美好的,你相信嗎?”

“我不是相信,也不是不信。我選擇相信。”

天地萬物其實沒有對錯,它們對我們的意義只在于我們是否相信。親愛的,請你也像我這樣——選擇相信。因為我和你,有一個共同的人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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