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末連看了兩場是枝裕和的《小偷家族》,第一次在院線大熒幕上看他,當然不是因為這部電影獲得了戛納國際電影節金棕櫚獎。是枝裕和的每部電影都很珍貴,一部部慢慢看,反反復復地看。他說,獲獎當然高興,但不會因為觀眾很接受,就將接受的東西再做一遍,會繼續制作自己想拍的電影。是枝的電影充滿細節,在他看來,那些微不足道的細節才是電影的大事,“人生不就是一點一點這樣的小細節積累而成的嗎?”
是枝裕和電影里的細節,不見得所有人都能看到,看到的人也不見得能看到所有的細節,看到了便是幸運,看不到也不影響電影的完整性。是枝裕和很喜歡的導演侯孝賢曾經說過:“我覺得總有一天電影應該拍成這個樣子,平易、非常簡單,所有人的人都能看。但是看的深的人可以看得很深,非常深邃?!笔侵υ:偷碾娪熬褪橇?。
P.S. 深圳正在舉行是枝裕和的電影回顧展,還有一個星期的時間,可以去電影院一飽眼福。今天下午要去看他的《下一站,天國》咯~
血緣還是時間
熟悉是枝裕和的人都知道,他擅長拍攝家庭題材,這次也不例外。一家五口蜷縮在繁華東京的逼仄小屋里,“夫婦”柴田治和信代在外做臨時工,“妹妹”亞紀是情色行業從業者,“兒子”祥太跟著“父親”柴田治偷竊補貼短缺的日用品,同時,大家還指望著“奶奶”初枝的養老金才能勉強維持生計。?
電影的開頭就是一場盜竊,柴田治和祥太在超市里彼此掩護著,順走了一家人需要的日用品,熟門熟路?;丶业穆飞蟽蓚€人停下來買可樂餅,柴田治眉飛色舞地說到在超市里看到的鐵錐,一敲玻璃就碎,祥太遺憾地說“太貴了”,柴田治在他耳邊輕聲說“正常買是貴了點”,兩個人默契地相視而笑(后來在別人車里偷東西的時候,柴田治手上果然拿著一把鐵錐)。就在這個寒冷的冬夜,兩人邊吃著可樂餅邊走,看到被家暴的女孩由里瑟瑟發抖,便把她帶回了家,從此成了六口之家,擁擠的家更加擁擠了。
是枝裕和常拍非正常家庭,《無人知曉》中四個同母異父的兄弟姐妹組成的家庭,《如父如子》中抱錯孩子的家庭,《步履不?!分性倩榻M建的家庭、死了哥哥的家庭,《比海更深》中離異的家庭,《海街日記》中同父異母的家庭……電影看了大半才發現,這次是枝裕和拍的是個完全沒有血緣關系的家庭,看起來像父母的夫婦其實沒有結婚,祥太是他們從彈珠店門口的汽車里救回來的,奶奶初枝是被丈夫拋棄的女人,亞紀是奶奶的丈夫重組的家庭里的大孫女,是奶奶收留了其他人,每個人都來自不同的破碎家庭。這一次不是陰差陽錯,而是互相選擇,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選擇了對方。
是枝裕和沒有刻意交代每個人的過往,但拼拼湊湊可以窺見,每個人都有忽明忽暗的秘密,每個人和每個人之間都有著相似的灰暗過去。由里和信代手上有著相似的疤痕,都是用熨斗“滋”地燙到的,由里長期受到家暴,父母經常爭吵打架,信代有意無意地透露出自己憎恨母親,大概也有個不幸福的原生家庭,后來因為受到前夫家暴而和柴田治一起殺死了前夫。她和由里一起把由里從家里穿來的衣服燒掉,把黑暗的過去一把火燒掉。她用力環抱著瘦弱的由里說,“說喜歡你才打你的父母都是騙人的,喜歡你就會像我這樣抱著你”。她大概想把小時候想得到的親密擁抱全部都給了由里。
由里決定留下來后,信代給她剪了短發,亞紀和她一起站在鏡子前,是一樣的發型。亞紀給她取了新名字,玲玲。亞紀說,我也有第二個名字,紗香。她們都給自己選擇了新的名字,都選擇將過往拋開。不同的是,紗香是她親妹妹的名字,她用來從事情色行業的名字。她在鏡子前教由里微微彎腰說“我是玲玲,請多多指教的時候”,兩人露出純真的笑容,讓人忍不住想到亞紀在風俗店里微微低頭對四號先生說,我是紗香,你想要哪種服務,枕腿、聊天、擁抱......
電影里,看到女孩由里丟失的事件上了新聞,柴田治慌張地問她要不要回到親生父母家去,她選擇留下。奶奶對信代說,我選擇了你,而你心甘情愿被我拖累。信代說,還是自己選擇的比較牢靠。而后呢喃道,羈絆,羈絆。
究竟是血濃于水,還是彼此陪伴后產生的感情羈絆更重?
是枝裕和不是第一次寫沒有血緣關系的家人之間的羈絆?!度绺溉缱印防?,兩個家庭被告知自己的兒子被抱錯了,一個是中產家庭,父親每天西裝革履,瘋狂工作,一心希望兒子有朝一日也和自己一樣優秀,卻發現兒子溫吞的性格跟自己越來越不像;另一個家庭明顯要懶散、凌亂、潦倒一些,拖著幾個孩子,開著一家小店鋪,但每天和孩子們一起玩耍,明顯更開心自在。
兩個家庭站在了十字路口,一邊是朝夕相處的感情,一邊是血脈相連的骨肉。為了能和親生兒子見面,兩家人一起出來見過幾次,跟找回親身兒子相比,媽媽們更珍視相互陪伴的感情,在一旁抱怨,“沒有受過孩子羈絆的男人才會糾結這種事”。是枝裕和殘忍地將選擇扔給了福山雅治擔任的中產爸爸,迫使他作出選擇。故事的最后,孩子們回到了親生父母的家里,而孩子也和養育他的父親達成了和解。
是枝裕和在采訪中說:“2013年的《如父如子》探討了一個問題:究竟是血緣還是歲月塑造了家庭?在《小偷家族》中,我更進一步:我們是否可以在血緣關系之外塑造一個家庭?這是我制作這部電影時跳進來的第一個念頭?!?/p>
有人說,是枝裕和在《如父如子》選擇了血緣。其實并不見得,電影里,被問到是不是很少時間陪孩子玩耍,西裝筆挺的中產爸爸驕傲地說,我有很多不可替代的工作。是枝裕和借另一個看起來更窘迫不羈的爸爸的口說,爸爸也是一項不可替代的工作啊。 是枝裕和擺出了時間,也拋出了血緣,他向來不喜歡在電影里作審判,不同的人會看到不一樣的答案。如電影里中川雅也飾演的懶散爸爸一樣,沒有偏向,沒有選擇。
《小偷家族》更是如此,是枝在每一條線上都沒有徹底走下去,你看不到他明顯的傾向,他不審判任何一個角色。警察來了,秉持正義,你以為他要選擇血緣,讓孩子們都回到原生家庭去,但祥太選擇不,搖頭說“不記得了,都不記得了”,終于對柴田治無聲地喊出了“爸爸”;即使是回到了親生父母身邊的由里,也依然過得很不開心,一個人孤單地撿著彈珠,念念不忘地唱著奶奶初枝教的童謠。祥太用柴田治教他的方法,可樂餅蘸著泡面吸溜吸溜地吃,兩人在冬夜里開心地堆雪人,你以為是枝要選擇時間,但信代鋃鐺入獄,告訴祥太當初救他回來的地點,讓他可以找回原生家庭,對柴田治說“光靠我們是不夠的”。這一次,是枝裕和殘忍地把所有問題都打包扔給了觀眾。
不可避免的原生家庭
細想便發現,大部分人正因為存在血緣關系,才得以花更多的時間陪伴,于是有了情。如果沒有溫柔相伴,沒有真心相待,即使有血緣又如何?想起另外一部電影《梅奇知道什么》(What Maisie Knew),梅奇的父母事業有成,給梅奇特別優渥的物質條件,但忽略了給她最需要的愛和陪伴。在她身邊陪她的人不停在變,她很快就熟悉一個陌生人,前一秒還在抵抗后一秒已經拉起他的手,對每個人都擁抱。邦妮在推薦《梅奇知道什么》的時候寫過:家人是因為親緣而結合嗎?電影給出的答案并不,在這個世上,我們為自己挑選親人。
在中國計劃生育的政策下,身邊有不少親人朋友,不在父母身邊長大,家里小孩太多了,小時候被送給別的家庭,或是寄養在別人家,長大后條件好了,有的回到了父母身邊,有的一直沒回到原生家庭,直到很大突然被親身父母聯系。經常聽到身邊有人明示或暗示地責怪孩子,沒有良心,連親生父母都不愛,當時送走也是無奈之舉啊,其實父母肯定是愛你的,哪有父母不愛孩子的……每當這個時候都覺得可笑,愛不愛,是自己可以感受的,不需要旁人說出來,也不需要用血緣來證明。可偏偏因為有著血緣的存在,很多父母即使沒有付出時間,也把愛和親密看成理所當然,孩子卻要飽受“背叛血緣和家庭”帶來的內疚、掙扎和痛苦。
曾經和朋友討論過,我們可以選擇朋友,卻不能選擇父母,不能像交朋友一樣,不喜歡就不交?!缎⊥导易濉防?,信代說,我們時常聽到母親對孩子說,真后悔把你生下來。電影進而拋出了一連串問題:孩子有過選擇的機會嗎?生了孩子自然就會當母親了嗎?不生孩子就不會當母親嗎?血緣意味著什么?家人依靠血緣來連接嗎?血緣會不會成為束縛?沒有血緣就不能成為家人嗎?是枝裕和再一次沒有給出答案。
后來東窗事發,亞紀失望地說原來“奶奶”初枝跟她一起生活不是為了她這個人,而是為了每個月可以從她的原生家庭拿到錢,但她每個月的三萬塊錢都原封不動地裝在假牙盒里;“父親”柴田治面對警察的責問,說自己除了偷竊沒什么可以教給孩子了,但他甚至比親父親還體貼親密地教會祥太關于“早晨會變大”的性知識;“母親”信代笑著對祥太說,叫不出爸爸媽媽就不用勉強,這不是什么大事,在被警察問到“孩子們都稱呼你什么”的時候,她一臉茫然,眼淚無聲地下來,擦了再掉下來;為了不讓柴田治入獄,信代一個人把全部罪狀攬了下來,云淡風輕說判五年是賺到了。
不可否認的是,是枝裕和是相信時間的,無論是否血脈相連。他在隨筆集《有如走路的速度》的序言里寫,自己因為拍攝電影,很長時間沒回家,時隔一個半月后回家,三歲的女兒在房間的角落讀繪本,不時朝他瞥幾眼,流露出很在意的樣子,但就是不到她身邊去。第二天早晨,他出門工作,女兒一路送他到玄關,說了句:“下次再來啊。”他說自己“內心非常狼狽,也很受傷。”“我真切地感受到,僅靠‘血脈相連’是不行的。還是需要花時間陪伴在家人身邊。”
關于是枝裕和的女兒,還有一個特別甜的故事。在采訪中被問到,有沒有哪一天讓你覺得特別幸福,算是“人生巔峰”的一天?是枝說“其實不是電影拿獎那一天呢,完全不是”,然后不好意思地說了一件“特別俗套”的事:
“是關于女兒的。當時她4歲,剛開始上幼兒園,每周都要學鋼琴。在一個星期日的上午,我送她去上鋼琴課。我們倆手拉著手,在路口等紅綠燈,她突然抬頭看著我,非常認真地問,“我以后是不能嫁給爸爸的,對嗎?”我當時回答她,“不行啊,雖然很遺憾,但真的不行啊。”我一邊這么說著,一邊真的差一點點就要哭出來了。當時我就跟自己說,我一定要一直記住這個瞬間(笑)對不起啊,真的很俗套對吧?!?/p>
《小偷家族》也不是全盤否定血緣的,亞紀躺下來依偎著奶奶,奶奶指著她鼻梁說,你鼻梁真高。后來,在她前夫的兒子家里,邊吃蛋糕邊比劃著他的鼻子說,還是爭不過血緣啊,看你這鼻梁。奶奶跟亞紀更親一點,多多少少也是因為亞紀身上傳承著前夫的血脈吧。
是枝裕和當然也不否定血緣,在他的很多電影里,有意無意的,兒子都有父親和母親的影子。不管喜歡與否,電影里和電影外的人都不可避免地父母越來越像,逃也逃不過。
《比海更深》里,良多跟去世的父親一樣,喜歡賭博,有一次去找姐姐借錢,姐姐恨鐵不成鋼地說,父親也來過,像你一樣站在這里,你不害臊嗎,你最討厭和父親相比了。良多解釋說自己的情況不一樣,姐姐殘忍地揭穿,”沒有什么不一樣,你簡直和父親一樣?!霸谂_風雨的深夜,良多的母親弱弱問她已經離婚的兒媳婦,你們還有可能嗎。她答,良多不適合組建家庭。母親痛心地說“他這一點跟他父親一模一樣”,然后邊忍住眼淚邊道歉著匆匆結束話題。
后來良多跟兒子一起買的彩票在臺風夜里丟了,兒子不顧風雨跑出去找,找回來后用小手緊緊攥著。已經離異的妻子流露出復雜的神情,對自己兒子像“無用的父親”這件事充滿無可奈何,又深知其中宿命般的不可避免?!恫铰牟煌!防铮@邊是良多的母親在教女兒剝蝦,“你在我身邊看了十幾年了還沒學會”,“趕緊記下來呀,別下次又來問我”,那邊是良多在教自己的兒子用大拇指剝玉米,“這樣比較快”。
是枝裕和極擅長寫日常的細節,而正是這些細節最動人。《步履不?!防锬概畠扇嗽趧兠梗赣H說要把豆子身上的薄皮去掉,因為人也要把臉弄得干干凈凈的,要把額頭給露出來。午飯后,女兒問母親,你打算怎么對待這么多紙袋。母親答,我儲存它們等要用的時候。女兒說,你把冰箱都塞滿了。母親說,塞滿了我覺得安心。
樹木希林飾演的母親常常與我自己的母親重疊。我媽媽也常這樣,每個塑料袋都收起來,大的用來套垃圾桶,小的用來裝平時的瑣碎垃圾,平時空出來的瓶瓶罐罐也珍寶一般收藏起來,"總有需要用的時候”。
有天我看著海街日記做了青梅酒,回到媽媽家,發現她買了一大袋荔枝準備做荔枝酒。剝荔枝的時候,媽媽在一旁說"荔枝底部最薄,從這里剝最容易”。曾經覺得媽媽啰嗦嘮叨,思想保守跟不上潮流。后來從家里搬出來一個人住,才發現媽媽那些諸如剝荔枝、剁蒜蓉、煲湯的小技巧很有用。有時候,喝完了一瓶酒,把酒瓶子洗干凈倒放在灶臺上晾干,抬起頭突然發現,誒這不是媽媽常做的事嗎?
父親的角色
樹木希林長期和是枝裕和合作,飾演是枝裕和執導電影中的母親,母親的角色大多是日本母親的家庭主婦典型形象,給孩子做一輩子的料理,看著孩子吃得香就喜滋滋的。
更有趣的是父親的形象,東方人家庭中或是影視屏幕中常見和倡導的父親形象是威嚴的,是家里的頂梁柱。而是枝裕和電影里常常出現“無用的父親”的形象,《比海更深》里,阿部寬飾演的爸爸良多是個“沒什么大出息的人”,想成為小說家,曾經也出過書獲過獎,后來為了謀生去當私家偵探聲稱為寫小說積累素材。好不容易拿到委托費就直奔賭馬場,幻想著能翻倍,好給兒子買個好的棒球手套,結果一把輸掉?;氐姜M小的出租屋,書架上一整排都是他沒賣出去的書,書桌上是寫了又劃掉的句子。差點因為沒法給兒子撫養費而連一個月見一次兒子的寶貴機會都失去,兒子喜歡的鞋子買不起,就耍點小手段在鞋子上擦出傷痕讓售貨員打折。
良多不僅自己是個父親,也是母親的兒子,觀眾和妻子都對他失去了耐心,只有他母親堅持認為他是塊“足金”,只是一直還沒有發光。她對良多說,“你在陽臺上種的橘子樹已經不再開花結果了,但我還是每天堅持給它澆水,就像我對你一樣?!?/p>
是枝裕和很多部電影里都有個叫“良多”的父親,總是高大而笨拙無用,潦倒不羈,他說總會給性格里有著自己特質的男人取名“良多”,謙遜的是枝總是聲稱自己沒什么出息。在一次采訪中被問到爸爸是不是不一定要做superman,就算是個loser也可以接受。他說:
“過去日本有很多威嚴的傳統父親,家庭里面等級分明,講究父權,在那個年代,這種父親的存在可能給家里人帶來了某種安定感。不過在我的家庭里,我的祖父和父親都不是這樣的,他們都不是那種威嚴、講究父權的人,而且我也越發覺得,在現在這個時代,那種傳統的嚴父會讓家里其他人過得很壓抑吧?家里的女性雖然得到了安定感,但我不覺得她們會真的感受到幸福?!?/p>
是枝裕和在《有如走路的速度》里曾經寫過:“我不喜歡主人公克服弱點、守護家人并拯救世界這樣的情節,更想描述沒有英雄、只有平凡人生活的、有點骯臟的世界忽然變得美好的瞬間。”
《小偷家族》里的“父親”柴田治,比其他的“良多”要更加潦倒、懶散一些,做建筑工人打臨時工,早上起來就想著找借口請假不上班,想瞞天過海一輩子領奶奶的養老金,警察問話的時候有意無意將所有責任推給了女人。但他會和孩子們一起玩耍,給孩子們表演蹩腳的魔術, 教“兒子”祥太一些男孩子的小秘密,看到祥太不開心,在寒冷的冬夜去車里找到他,說“你果然在這里啊”,跟大家湊在一起看只聽得到聲音的煙花。是枝裕和讓我們看到了傳統威嚴父親之外的父親形象,而柴田治教孩子們盜竊,也讓我們看到了法律和秩序之外的父親形象。
電影海報里有一句話叫“我們什么都沒有,只有愛”。我倒覺得大可不必過度贊美,他們并不崇高,只是平凡的人想在世間相互取暖,付出真心,也各存私心,互相羈絆,選擇對方成為世俗之中非世俗意義的家人,共同抵抗這個世界的孤獨和殘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