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媽媽生病以來,常常借著中午請假去陪父母聊聊天,常常回想起以前那些屬于我們一家四口的清貧卻快活而充滿詩意的日子。以前的舊文,重讀起來依然親切。時光一去不返了,幸好還有這偶然的幾篇文字,可供我們回望,懷想。
原文作于2004年2月,事件發生于2003年8月18日,如今院子已不再,沒有任何照片可記錄和想念,唯有這些文字可供懷想了。還記得老屋后面的大字“與人斗,其樂無窮”,記得屋后的荷塘,如今已是一所學校了。
我們一家四口,過著清貧卻其樂融融的日子。
我們四個都不是詩人。我的父母是農民,都是高中畢業卻時運不濟整日里面朝黃土背朝天土里刨食供養兩個女兒讀書的農民;我和妹妹是學生,我是北京化工大學正在攻讀化工碩士學位的研一學生,妹妹是即將畢業的大四學生。父親和母親相親相愛,相濡以沫;我和妹妹情投意合,比翼齊飛。父母樂天知命,姐妹意氣風發。
我們四個卻又都是詩人。我們用或許稱不上詩的文字表達志趣,描摹生活,這本身就有著一種詩的意境。不信?且聽我細細道來。
父親原來并不寫詩,他的詩始于零一年八月二十八日。當時奶奶癱在床上,全靠父母喂吃喂喝,端屎端尿;我和妹妹同時就讀于河南大學,我讀大二,她讀大一,我學化學工藝,她學物理教育,一開學便面臨著共五六千元的學雜費用。那是我們家最為困難的一段時期。那年暑假我和妹妹都沒有回家休息,我利用假期協助教授搞科研,妹妹則在那里做家教,因地利之便,我也偶爾過去給妹妹的學生指導一下化學。由于妹妹的努力和出色,同時也是一種緣分,我們姐妹和學生一家相處得很融洽。暑期將盡時,學生一家邀同我們姐妹一起進行了為期三天的旅游,并且家長表示要替妹妹交當年的學雜費用共三千多算做一個暑期的工作報酬;同時我也得知綜合學年成績可以獲得一千元的獎學金。8月28日回到家里告訴奶奶和父母這一情況,他們都很高興。奶奶笑得合不攏嘴,直夸我們有出息;父親則激動之余,提筆寫下了他人生中的第一首詩:
聽游山
二十八日那一晌,兩個女兒到家鄉;
見了親人喜洋洋,訴說游山賞風光。
十八二十風華茂,逆境好似逆行航;
苦傲于世貴人幫,今生今世永不忘。
自此以后,父親閑暇時總愛寫些諸如此類卻不及此詩的文字,我和妹妹戲稱之為“打油詩”,而每當此時,母親已在一旁嗔笑父親說,“我和他過了幾十年了,不知他啥時候長了這歪本事?!?/p>
我知道母親和妹妹亦能為詩,則始于去年即零三年八月十八日。那時,親愛的奶奶已于零二年年底去世,享年八十四歲;父親在我家屋后新辦的小學給學生做飯,每天起早貪黑,工錢每天十元;母親則就地利之變,批些筆墨紙張之類來賣,同時撿些學生仍的廢紙、廢棄物換錢貼補家用;我大學畢業即將來京讀研,給表弟輔導了二十多天的功課,正肩負著六七畝地的拔草重任;妹妹趁暑期在學校作考研準備,于八月十七日回家稍作休整。白天里我們各司其職,充實地忙碌著;晚上,就聚在一起談天說地。據我的日記記載,當時的情景時這樣的:
八月十八日這天晚上,妹妹提筆練字,寫下了諸如“天降奇才驚世人,莫讓浮華俗了心”,“巾幗女豪振國威,世界人民同欣慰”之類的句子。她說她以此類詩句自勉甚久,從不輕易示人。自此,我重新認識了我的妹妹。以前,我只知道她興趣廣泛,能力較強,是他們系的宣傳部長,晚會、比賽等活動的“專業”主持人,卻不知她的志向如此之遠大,性情又是如此之內斂。我在驚嘆之余,拿妹妹的詩與父親的做一比較,對父親說:
“爸,你看我妹妹的詩多大氣,你得跟我妹的一比,就顯得太小家子氣了?!?/p>
父親看了看妹妹的詩句,道,“嗯,不錯,不錯”,卻仍不服氣地說,“我也會寫大氣的,不信?我就依照你妹妹寫一首大氣的?!?/p>
父親沉思一會兒,提筆寫了幾句,抑揚頓挫地念道:
“從小來世不尋常,志向大于宇宙翔。
攻書奠基展威望,驚天動地世人揚。”
父親一邊念,一邊用手比劃出“大”的氣勢,念畢,得意地問,“怎么樣?夠大氣吧?超過你妹的沒有?”
妹妹在旁大笑,“爸,不錯,不錯,挺大氣的?!?/p>
“爸,你的詩大氣倒是大氣,但跟我妹妹的沒法比。她的詩是發自內心的,大氣是她心志的流露;而你的詩是用棍子撐起來的,虛架子,不自然?!笨粗赣H的得意神色,我一本正經地說。
父親和妹妹聽完大笑,我亦笑。此時母親進來,父親把我的話學給母親聽,母親亦笑,對父親嗔道:
“那你不會寫個不‘撐’的呀?”
父親稍加思索,提議說:
“這樣吧,咱們四個每人寫一首詩,四句或八句,依照著咱們四個和咱們這個院子。咱好好比比,論個高低?!?/p>
“咱家有啥可寫的,破屋破房爛院墻”,母親首先不屑。
“行,行,誰先來?”妹妹興致挺高,問道。
“先想想?!备赣H答。
我在一旁偷偷記錄我們之間的點點滴滴。在這之間,我將記錄下來的他們的話語以及附加的語氣、情景讀給他們聽,他們大笑。
“俺姐純粹是個留聲機,說話可得小心點兒,咱說啥都有可能被留下永久的文字。”妹妹好心提醒父母,父母卻并不領情,只是笑。
靜默,只有妹妹吃花生的咀嚼聲,電扇的嗚嗚聲。
良久,父親首先道:
? “我的詩出來了。念給你們聽聽——
? ‘院落不大中含房,每人兩間喜洋洋;
? ? 各屋東西滿堂堂,冬暖夏涼皆安康?!?/p>
——怎么樣?”
“哪兒有那么多間???”母親首先發難。
“你看,堂屋三間,東西屋各兩間,再加上廚屋一間,不正好八間嗎?每人兩間,不對呀?”父親笑著反問。
? “你看你那破堂屋,六十年代的破房,咱村兒最破的了,你還提咧!”母親笑著將了父親一軍。
“再破,那也算房??!再說了,咱家倆大學生,其中一個還研究生,別說咱村,十里八村誰敢比!”父親倒頗為自豪。
? “六十年代?”妹妹反問,接著一頓,說,“噢,有了。來,我念念咱的詩,聽好了啊——
? ‘六十年代藍瓦房,兩棟紅房立兩旁;
? ? 二十年后君須記,此情此景不尋常?!?/p>
? “不錯,不錯。”妹妹念畢,我和母親齊聲說好。
? “雖然她的比我的好,不過,是我先做出來的?!备赣H還是有點兒不服氣地說。
“嗯,綜合速度和質量,你倆并列第一。”我一邊忙于記錄一邊和稀泥。
? “這還差不多!”父親笑著說。
“該你倆了?!备赣H和妹妹立馬結成了一黨,得意洋洋地對我和母親說。
在他們的威逼下,母親作詩如下:
“院落不大三面房,堂屋冬暖夏又涼;
西屋臥室雜貨鋪,東屋從來是糧倉?!?/p>
此乃我所知道的母親生平的第一首詩,我邊記錄邊說,“媽,你這詩比我爸的強,真人不露相喲!”
“快別夸我了,可就剩你自己了??鞂懓桑 蹦赣H提醒我說。
“該寫的都被你們寫完了,我就不寫了吧?”我想耍賴。
“不行”,妹妹首先發難,“爸,媽,你們知道不?俺姐可是她們化學系的詩人才女呀!不能放她?!?/p>
“這樣吧”,我靈機一動,向他們小心討饒,“看在我忙著記錄的份兒上,讓我跑跑題,以‘今晚寫照’為題寫詩作結,怎么樣?”說完我仔細察看他們的神色,尤其是妹妹。
? “好吧?!彼麄兿嗷タ戳丝?,答應說。
于是,我為詩曰:
今晚寫照
零三年八月十八日
一言一語記心上,揮筆速寫記錄忙;
歡聲笑語溢滿房,溫馨和睦勝天堂。
此時,公元二零零四年二月三日(農歷正月初三)夜十二時,于北京化工大學研究生宿舍室,我整理日記,成此篇,以《農家詩趣》命之,獻于諸君,不知以為如何?文中之狂言癡語,借吾妹之言,“如將來理想實現,是為‘少有壯志’;若一事無成,則為‘少年輕狂’,所謂‘成者為王敗者寇’即為此意。”故此我們在此姑妄言之,諸君也請姑妄聽之便罷,不可當真。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夢瑾于零四年正月十三夜十二時三十七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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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記】病假休養中,諸事不宜,頗多閑暇,但忌熬夜。本想休息,看到簡友一篇關于母親的文章,淚流滿面,想念我的母親。可惜我們已永無法相見,她已于2016年10月遠去。那時的清貧的歲月有多幸福,此刻的想念也就多么的深厚。
夢瑾,2017年12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