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代一雙人

膜拜伊吹五月大神星星眼桃花眼

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

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

? ? ? ? ? ? ? ? ? ? ? ? ? ? ? ? ? ? ? ? ?——納蘭容若

【一·相遇】

? 阿吉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被村民層層圍在一個小圈子里。

? 他們都在議論著,這個來歷不明的女子是如何來到極北之地的荒涼村寨的。

? 她的頭顱深深低垂著,一層陰影籠罩在她的臉上。他看不清她的模樣,但是依稀分辨出她尖瘦的下巴輪廓。她的膚色很白,是那種沉重而不透明的白,猶如村寨后山頂上終年不化的積雪。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女子,四肢纖細得如同倒栽的青蔥。與他從小見慣了的極北之地的女子大不相同。

? 此時,她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接受眾人眼神與口水的洗禮。不辯駁,不搶白。

? 她穿著南方姑娘才會穿的繡花棉布袍。經過一路的跋涉,袍子已經破舊得不成樣子,上面繡著他在書籍上看到的南方才有的花朵,花色極淺極淡,如同她微弱的唇色。他突然很想看清楚她的臉。

? 他一直注視著她,和其他人一樣,只不過目光里的神色不同。

? 不知過了多久,有一位老者從人群中擠了進來,那是本村唯一一位醫者,非常德高望重。他在為姑娘披上一件厚外套后,向眾人宣布,他的醫館將接納這位南方來的姑娘。

? 村民逐漸散去。阿吉站在原地,注視著那個小小的身影消失在他的視線盡頭。

? 而她自始至終也沒有抬起頭,沒有看任何人一眼。


? 和許多的男孩子一樣,阿吉從來都覺得自己的身體健壯無比,仿佛永遠不會生病。他自幼便在這里生長,從未踏足過醫館,除了他娘親當年因生他而難產的那次。但是現在醫館對于他來說和以往不同了。

? 他的家在村寨的西邊,他每天要去南邊的田里中耕,而小小的醫館在東邊。但是他現在會繞上一小圈先去醫館,再回到家里。他也說不清楚為什么,因為他從來只在醫館外面徘徊,也不進去。他幾乎天天都去,他也因此總能在醫館門外的角落里,窺探到她每天都會背著一個與她身形極為不襯的大背簍,去北山上采藥。

? 他一開始總是躲在角落的陰影里,怕她看見自己。有一天,他來得有些晚了,正好撞見她背著竹簍從醫館正門直直地走出。他終于看清她的臉,那是一張素凈蒼白的臉,五官如同棉袍上的花朵一樣,像是繡在臉上,又細又淡。她的眼色是漆黑的一團,如無波的古井。她從他身邊走過,好像看見他了,又好像并沒有看見他。

? 他知道自己不需要躲在角落里了。


? 醫館里的老人幾乎是每隔一天都要去村民家里給病人看病的,村寨里盡是病弱的老人和婦孺。像他們這樣的荒涼偏僻的小村寨,青壯年不是被抓去當壯丁修筑長城,不若就是充編進軍隊里去很遠的西邊打仗,幾乎沒有人能夠活著回來。而他是因為年齡尚小,還未被收編。

? 每當老人出門的時候,阿吉便站在醫館的門外,從門外直直地望著她。什么都不做,什么也不說。只是望著。看著她將采好的藥材一一從竹簍里拿出,偶爾會沉思著將它們細細分門別類。然后將凍得皴裂的手泡進溫水里,纖纖十指伸展,又并攏。

? 他喜歡看著她,就真的只是看著她——不需要跟她說話,不需要知道她的名字,甚至不需要她知道自己的存在。

? 他就站在門外,而她從來不朝門外看。這種情形一直持續了很久,直到那天他心血來潮決定跟隨她去采藥。


? 當時,她身上背著重重的背簍,正蹲在一片湖泊旁的狹小斜坡上竭力去拽那棵珍貴的凍草。他隱在附近的樹叢身后。隨即,他看到她的身體失去平衡般怪異地擺動了幾下,撲通墜入湖水中。當阿吉反應過來后,他已經在湖中緊緊摟著凍得瑟瑟發抖的她了。他抱著她,奮力游向湖岸。

? 他將她身子中的水拍打出來后,不由分說將她濕漉漉的厚棉衣扒下,抖落上面的冰渣,然后擰干,再給她套上。然后將散落在地上的藥材重新拾撿好放入竹簍中。

? 做完這一切之后,阿吉發覺她一直在呆呆地望著自己。那雙黑如深潭的眼睛里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映出了自己,那個狼狽不堪渾身濕漉漉的自己。

? 他慌張地別開頭,背上竹簍,一把扛起凍得失神的她,返回他們的村寨。

? 一路無言。

? 他本能說些什么的,但是他不愿意說。而她只是安靜地伏在他的肩頭,呼吸均勻而微弱,結冰的發梢似有若無地擦過他的面頰。


? 阿吉將她安置在醫館正屋的小床上,將竹簍放在床邊。

? 不知何時,月亮已悄悄爬上樹梢。慘白的月光透過紗窗如絲如縷地映照在她的臉上,仿佛蒙上一層不真切的紗,她的五官要和月色融在一起了。

? 她突然一把握住他的手,他覺得自己的心臟就在喉嚨那塊兒。她伸出食指一筆一劃在他的手掌心寫,謝謝。

? 阿吉突然意識到了什么,卻不敢相信,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嗎?

? 她又在他掌心劃著,我沒有名字,你呢?

? 他笑了,我是阿吉,吉祥如意的吉…

? 阿吉邊說著,邊望向窗外,月光溶溶的,今天的月色美得不像話。

? 我可以叫你阿月嗎?

? 少年的眼睛里突然綻放出了光亮,他對少女怯怯地說出自己的請求。

? 她打量著他急切而又認真的目光,忽而笑了。

? 屋內,燭光如豆,二人的輪廓映在對面的墻上,重疊在一起,溫柔而又朦朧。



【二·連理】

? 不知從何時起,阿月便注意到那個總躲在角落里的少年了。

? 他的身形并不像其他北方男子那般高大,反而纖纖瘦瘦的,常年裹在一塊黑衣布舊棉袍里。

? 起初,她以為他是來求醫問藥的,因為拿不起看病的錢,所以踟躕在門外。后來,她發現他只是在門外徘徊,并沒有進來的意思。在那天她出來采藥時,一出門便碰見了他——那是一張尚青澀,卻輪廓俊朗的面容。少年的一雙眼睛無比清澈,讓她想起了家鄉的春水。

? 阿月瞥了一眼他古怪的神情,登時就有些明了了。然而,她是十分鎮定的女子,很快地調整好了自己的表情。只是在經過他身邊的時候,睫毛微微顫動了一下。

? 她開始期待他每日靜守在醫館門前的時光。


? 但是期待歸期待,阿月卻從未想過和他說話。一是她是天生的啞巴,弄不好會被他取笑;二是她在等待少年主動同她講話。

? 她的小心思在小小的身體里不住地翻滾著,越滾越大。她偶爾也會朝他的方向望一望,但也只是偶爾了。因為每次當她感受到他灼灼的目光時,她的頭都不由自主地埋得更深,更深。仿佛望一眼,都能燃盡小小的她的全部力量。

? 她會在夜深人靜時想起他,用指尖在墻壁上輕輕描摹著他的容貌,然后,將臉深深地埋在被子里。

? 那天她照例如往常一樣去北湖采凍草,卻沒注意到腳下早已松動的泥土。她掉進湖里之前的最后一刻,竟是在后悔責怪自己沒有跟他說過一句話。她是啞巴又如何呢,他也未必會因此看輕自己。要是他在身邊就好了。這么想著,她好像陡然看見他放大的臉,她懷疑自己是已經要去了,竟開始出現幻覺了。

? 直到她吐出第一口水之后,她才能勉力睜開雙眼看著眼前的救命恩人,是他。當他用他并不強壯的手將自己扛在肩頭時,她感覺自己的眼淚好像要被抖出來了。她只能將頭深深埋進他的肩頭,聽著他沉穩而有力的心跳聲,聽著聽著一顆心竟已經癡了。

? 她終于知道了他的名字叫阿吉,吉是吉祥如意的意思。他還給自己取了一個頂好聽的名字,阿月。她十分歡喜。阿吉阿月,她在心中已默念了無數遍。


? 后來,他倆近乎形影不離了。

? 白天阿吉會在農田里勞作,抬起頭來,能看見她坐在高高隆起的稻草堆上,背著竹簍,兩只小巧潔白的腳丫一蕩一蕩。看到他注視著自己,阿月便展開甜甜的笑容,牽扯嘴角的梨渦深深地陷下去。

? 之后,二人便同去北峰。

? 阿月在前方采藥,阿吉便背著背簍停留在距她不遠的地方。阿吉易出汗,她便準備了一條手帕隨時為他揩汗。一路上,他都緊緊攥著她的手,生怕她再掉進哪個可怕的地方。

? 然后送她回到醫館后,她會將剛蒸好的餑餑塞進他的口袋里,塞得滿滿當當的。

? 夜深時,他想她想得輾轉反側,夜不成眠。便從家里偷跑去找她。他并不想驚醒她,只是在她熟睡的時候從窗戶縫隙下塞進一頁頁泛黃的紙箋。她讀著上面密密麻麻且熾烈澎湃的文字,心旌神蕩,久久不能平靜。

? 而她卻有一雙妙手。在紙箋背面聚精會神地細細摹畫他的容貌后,又寫了幾句在平日里絕對無法啟齒的胡話,復又將紙箋塞回窗縫,才能心滿意足地睡去。

? 某天,紙箋上的字只余一行令她臉紅心跳的文字——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 她正著讀,反著讀,逐字逐句地讀了很多很多遍,好似要鐫刻在心中最深處的地方。

? 她的心漸漸沉了下來。

? 最終,她慎重地在紙箋背面一筆一劃地寫,生同衾,死同穴。


? 兩年后,在她十八歲的那年,她終于成為了他的妻。

? 那天,月亮爬得很高。這個極北的荒涼村寨從未迎來過如此圓的月亮。

? 凜冽清冷的月色從窗戶縫落入了艷紅色的軟帳內,青白色的月光緩緩流淌在兩人抵死纏綿的身影上,如鍍上一層光華流轉的銀色絲絹。

? 阿吉忘情地一遍又一遍地呼喊著她的名字,在她耳邊絮語呢喃,阿月,今生今世,你是我阿吉唯一的妻。

? 她的十指深深地摳進了他的后背,留下了猩紅的印記。

? 他突然失去了意識。

? 沒有聽到她微不可聞的一聲嘆息。



【三·風起】

? 當北方的大雁又開始向南邊飛去,厚重的天青色云朵越升越高,為村民治了一輩子病的老郎中卻也一病不起了。

? 阿月除了每日例行去采藥,還要替老人為村民診病。而她經歷在醫館里五年時光的耳濡目染,對很多藥草以及醫理已熟諳于心。

? 阿吉眼見她身子一日比一日單薄,本就瘦削的身子,現如今也如紙片無異。她一邊忙著為老郎中的病而心力交瘁,一邊又為上門求診的村民而殫精竭慮。而自己卻只能呆頭呆腦地候在一旁,偶爾為她跑跑腿為村民送藥。

? 她卻也總是不怨不惱,安靜仔細地打理手上的一切事。阿吉真想替她包攬一切,卻無計可施。

? 以前她睡覺時,臉上總是不自覺地微笑著的,現在卻常常緊蹙著眉頭,牙齒也磨得咯吱作響。每到此時,他就一把攬過她將她緊緊抱在懷中。他感覺她就像一只瀕危的小獸拼命往他懷里鉆,低頭看她,緊鎖的眉頭也只有這時才能完全地舒展開。而他卻睡不著了。


? 某天,當他正在為老郎中除穢物擦身的時候。阿月興高采烈地沖進屋子里,向他宣布,她終于在一本中藥古籍中發現了一種珍貴的藥草,在北峰的北側或許會有。

? 他們決定即刻動身。

? 雖然阿吉和阿月每天都會去到北峰采藥,可是北峰的北側卻也是他們平日萬萬不想涉足的禁忌之地——村里的老人們都言此地之險。常常在山腳下還是晴空朗日,爬到略高處便遮云蔽日,行至山腰更是有連綿不絕的大雪,沒至膝蓋。即便遍地都是奇珍異草,卻也少有人踏足。

? 去過此地的人,鮮有安然歸來的。每個人都不例外,當然包括他們。

? 即便他們的確采到了所需的藥草。

? 當阿吉看到阿月頭頂斜上方的冰雪凍成的巨大石體即將滾落下來的時候,他即刻撲在她身上,把自己當作一個肉盾,將她一把狠狠推開。每次都是這樣,那次她掉進湖里,他也是毫不猶豫地跳下去救她。可是,那次他是會泅水的。可是,他也是肉體凡胎。

? 當那塊和他體積差不多大小的冰塊準確地擊中他時,他并沒有感受到預期那樣的劇痛,只是覺得真正的自己好像從這副叫做身體的殼中輕輕地飄了出來。他看到自己的那副殼如斷了線的風箏般被拋了出去,還來不及看清楚傷口,淋漓的血便從脖頸后面汩汩流出,霎時染紅了周圍的雪地。紅的白的,觸目驚心。

? 跌坐在兩丈外距離的阿月突然暴發出了一聲尖利的干嚎,隨即手腳并用地爬向身負重傷的阿吉身邊。她看見他的脖頸上方有一道幾乎深可見骨的傷口。她的雙眼瞪得老大,全身突然止不住地顫抖起來,好像所有的冰晶全都一下子鉆進了她的毛孔里。直到那鮮艷的血色刺痛了她的眼,她才想起用顫抖的手將自己的外衣撕成帶狀,按壓住他的傷口,然后牢牢地纏好、系緊。

? 阿月捧著他逐漸蒼白的臉,在他的眼皮上落下輕吻。她深深地吸了口氣,小心翼翼地轉過身,將比自己高一頭的他放在肩上。以防他從她背上滑落,她將余下的帶子全系在了兩人的腰上。

? 她彎著腰,緩緩站了起來,感受到了他身體的大部分重量。然后,她顫顫巍巍地邁出第一步,地上的積雪便霎時涌向她的膝蓋處。阿月用余光瞥見了他灰白色的唇。

? 頓時,許多過往回憶如針一般扎進了她的心里,她卻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堅定,我們……都能活著出去!我……一定要帶你……回家!


? 三日后,阿吉終于醒來。

? 但是他什么也看不見了。

? 當他在一片黑暗中摸索的時候,一雙手登時牢牢地握住了他的,十指相纏。

? 那雙手細瘦無比,卻別樣的溫暖。

? 他細細地撫摸著那雙手,撫摸著一寸一寸的傷疤和皴裂的肌膚,心中淌血。

? 他伸手摸向那人的面頰,一片冰冰涼涼的觸感從他的指間傳來。

? 后來,他在床上靜養的時候。他的其他感官卻變得靈敏了,他聽見古籍紙張翻頁的聲音,聞到她身上特有的沁人心脾的藥香。

? 她偶爾會掩住口鼻輕咳。

? 他看不見她,卻知道她一直在。

? 他突然悲傷難過到無法自抑。



【四·冬至】

? 經歷過漫長的冬夜,湖水終于破冰了。

? 阿吉的眼睛好了。老郎中卻在一個寧靜的夜晚熟睡后再沒醒來。

? 村寨里突然多了一些來歷不明的身影。他們隨身佩戴的古木雕飾的腰牌隱在層疊的衣間,腰側懸掛著明晃晃的刀劍,光可鑒人。

? 阿月想,真正的冬天才剛剛開始。

? 當阿月又坐在高高的稻草堆上,眼見著那些三五成群的士兵圍住阿吉。她仿佛看到了濃重的烏云又壓了下來,而這次她和他都無法逃脫了,他們逃不掉了。她渾身都失去了力氣。

? 他們相伴著回家時,阿吉表現出前所未有的沉默。而她心中的確充滿了很多疑惑,但是她問不出口。她知道,在他沉默的時候,就陪著他一起沉默。有些話,他一定會對自己親口坦白的,遲早。


? 果然在晚飯時,阿吉忍不住對她說了,阿月,西邊的戰事吃緊,恐怕咱們村子也要遭殃了……你……還是回你自己的家吧……

? 阿月沒想到他的開場白竟是這樣,他臉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 她手指輕顫,指尖蘸了點兒水,在桌上飛快寫道,這里就是我的家。我哪兒也不去。

? 阿吉仿佛被她的字跡刺痛了,他溫柔地輕聲說,阿月,如果戰爭一旦在村子里爆發,我會顧不上你的。你不如先回老家,等戰爭一結束我即刻接你回來。

? 你不要我了么?桌子上赫然出現一行龍飛鳳舞的字跡。

? 他看著她有些變得灰白的臉色,和顫抖不已的嘴唇,突然覺得自己就是個十惡不赦的混蛋。

? 他將她一把拉入懷中,單手撫摸著她的背上的烏發,將唇貼在她的額前,深吸了一口氣,繼續緩緩說道,阿月,雖然我從來沒有問過你的身世。但是我能感覺到,你在江南的家也定是不一般的。我不在乎你從哪里來,我也不在乎你是誰,從我決定跟你在一起的那一刻開始,我只認定你是我的阿月,是我阿吉一輩子要捧在手心里,放在心尖上的女子。我只要你能夠好好的,你要完完整整的,開開心心的。你知道么……阿月?阿月……

? 他突然說不下去了,隨即將頭深深地埋在她的脖頸處,貪婪地吮吸著她身上的青草藥香。

? 但是女子卻一把推開了他,她凄然地笑了,臉上的淚水如斷了線地一般掉了下來。

? 如果你死了呢?她戳得木桌咯吱作響。

? 他突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他瞪大了雙眼,仿佛從來沒有認識過她那樣。

? 而她的目光卻漸漸澄明,她止住了眼淚,在木桌上繼續奮力地寫道,阿吉,我坦白問你,你定要實實在在告訴我,你究竟信不信得過我?

? 他臉上的神色捉摸不定,她的心逐漸變得虛無。

? 阿月,如果我死了,你就去找一個下家吧。末了,他淡淡地說。

? 時間在這一刻仿佛凝固了。冬日斜陽透過窗欞,在他的背上涂滿光輝,他卻感受不到一絲一毫的溫度。她的手靜靜地放在桌面上,最后一個水滴在指間蒸發。

? 不知過了多久,他們兩個都沒有再說一句話。他始終垂著頭,而她面若死灰。

? 后來,一聲低不可聞的啜泣聲打破了一室的寂靜。空氣開始抖動起來。

? 阿月將他的手拉過來,逐一輕吻他的十指,然后一筆一劃地寫道,阿吉,我既認定你,就絕對會跟你。你在哪兒,我便在哪兒。你去打仗,我就在家里等你。如果你死了,不論你在哪兒我都會找到你。然后……我會找下家,我不會等你。

? 寫畢,她輕輕吻了吻他紅腫的眼眶。

? 突然,他發瘋一般地啃噬她的嘴唇。她的嘴唇本是常年淡無血色,此刻如同從嘴里開出一朵妖冶的紅花。

? 他將她身上本就單薄的衣裳一件一件撕得粉碎。而破碎的布條隨著他的手勢飛揚起來,后又飄落至地面,如蝴蝶紛飛,卻被禁錮在地上一個圈。

? 她的手無力地垂下桌面,痛苦地蜷起,關節泛白。最后,終于如釋重負地舒展開來。

? 凜冽的飛雪似不速之客從驟然敞開的大門處闖入,刀削般地打在他汗津津的后背上,瞬間融化。

? 一滴冰涼的眼淚,正正地落在她的眼眶里。


? 阿吉走的那天傍晚,無風,無月。

? 只有刺目亮眼的雪綿延成白色的一片,從皚皚北峰山頂一路奔馳到村舍前的石階下。

? 而石階前的格桑花剛開了個淡粉色的小骨朵,便被冰雪壓彎了腰。

? 阿月伸出十指,將那抔雪輕輕彈開。

? 他穿著她連夜為他趕制出來的厚棉衣褲安靜地佇立在家里的木門前。她倚在門前,微微笑著,眼神黯淡無光。

? 他的眼角眉梢逐漸染上風霜,再不似六年前初相遇時那般天真無邪。

? 但是他的眼神仍有當年的溫度。

? 她不知道,在他的心里眼里,自己又變作怎樣的女人了呢。她不自覺地思緒翩飛。

? 阿月,她聽見他喚她,便凝神望過去,就到這里吧。別送我了。

? 她想,他的眼睛應該沒有大礙了吧,已經將足夠的草藥放在他的背囊里了。

? 她心頭一慟,點頭。


? 阿月跟在他身后不遠的地方。他不會回頭,她不會更近。

? 她是那么有主見的女子,怎么肯聽他的話。

? 她只要遠遠地看著他就好。

? 看著他的背影逐漸沒入夕陽,就好。

? 她是很少哭的女子,但是今天她特別想哭。但是她哭了,他如果聽到了,他會不會就不走了。

? 她拼命地掐著自己腿上的肌膚,直到感受不到任何疼痛才松手,直到堵在喉嚨上的那塊什么,終于消失了。

? 阿月都已經看著他隨著騎行的將軍走向群山深處了,但是她沒有料到就在那一刻,他毫無預兆地回頭望了她一眼。

? 那一眼,使她想起她第一次在醫館門外和他相遇時的那雙眼睛。

? 驟然,她心中矗立起來的大壩轟然坍塌。她感覺自己早已千瘡百孔的心又暴露在風中被瘋狂地撕扯。

? 她終于抑制不住地嚎啕大哭起來。

? 淚眼朦朧中,阿月好像看見那個俊朗挺拔的身影拼命地向她跑來,邊跑還在朝她喊些什么,但是他身邊的人在死命地抓住他,扭成一團。但是她什么都聽不清,什么都看不清了。

? 她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十年前,變回了那個——因摔碎了父親最珍貴的瓷器而在炎炎烈日下忍受父親毒打的女孩子。

? 而真正的始作俑者其實是父親最喜愛的小妾的女兒。

? 而父親也知道一切真相,他只需找一個人來撒氣——那便是最不讓他待見的正室之女了。最妙的是,她還是個啞巴。所以不會哭出聲,而惹人厭煩。

? 她即便被打得遍體鱗傷,也從來不哭。只是在母親哭泣著為她上藥的時候,她才會在母親的懷里哭成一個淚人。

? 她現在,這般的哭,讓她想起在母親懷里時的感覺。

? 而四周寂靜無聲。



【五·離殤】

? 阿吉仿佛如同人間蒸發了一般。

? 整整半年,音訊全無。

? 阿月無數次地從夢中濕淋淋地坐起,夢見,他在夢中絕望悲傷地呼喊自己的名字,而空洞的雙眼留下滾燙的血淚。

? 這樣的夢隔三差五地便會浮現在她腦海里。導致有一陣,她真的神情恍惚,甚至診錯一些病例。

? 她覺得自己也是病得不清,再這樣下去,她遲早有一天會瘋掉。

? 直到那天,門外的一聲馬嘶讓她從夢中蘇醒。

? 馬上的少年遞給她一卷殘破而落滿灰塵的竹簡。

? 捆著竹簡的紅絲帶上別著一朵凋零的梔子花。

? 她迫不及待地捧著竹簡走回屋內,如珍如寶地將它放在桌面,輕輕將絲帶解開,將梔子花別在耳后。一串打磨得有些粗糙的祖母綠手鏈倏忽從竹簡中滾落出來。

? 一行熟悉而遒勁地字跡隨著竹簡地展開映入她的眼簾。

? “吾妻阿月:至玉山,采瑯石,有珍如至寶之意。特打磨成手鏈,贈與汝。惟愿汝現世平安,吾心甚慰。莫念。”

? 落款是“阿月的阿吉”。

? 她忙不迭地將手鏈套在自己的手上,而后仔細觀摩著這石頭,也是珍奇之物,卻因打磨地生澀粗糲,致使天然的花紋模糊成一團。

? 竟讓他那一雙笨手白白糟蹋了這等美石,真是暴殄天物。她在心里暗想,一絲久違的甜蜜涌上心頭。

? 她將竹簡放至枕畔,就好像他還在身邊似的。想他時便會翻開竹簡讀上很多很多遍,一遍一遍撫摸他的字跡,連竹簡上的墨痕都花了。

? 而窗外,燈火已闌珊。

? 藏在暗處的身影在蠢蠢欲動。


? 歲末。

? 當阿月在村民家為老伯送藥時,她家隔壁的小男孩跑來找她,說有一個小兵來找她,說要給她送樣東西,現在她家門外候著。

? 她心中一動,匆匆向老伯告別,跟著小男孩跑回自己的家。

? 她這一路心思是千回百轉,不知道自己面臨的是怎樣的消息。

? 阿月氣喘吁吁地跑回自己家門的時候,正看見那個小兵蹲在石階下正出神地望著已經衰敗的格桑花。

? 她在他的背后整理好自己的儀容,然后輕咳一聲,小兵聞聲轉頭。

? 那是一張與阿吉年紀相仿同樣年輕的面容。

? 嫂嫂,是他先開口了。

? 她斂神諦聽。


? 阿吉哥……不在了。


? 不在了,那他是去哪了。阿月靜靜地想,世界上有這么多阿吉,為什么單單是她的阿吉不在了?

? 她還想仔細咀嚼一下這話里的真實意圖。但當小兵將那件她親手縫制給他,如今卻被血水浸透的棉衣捧給她時。黑暗頃刻間排山倒海般地襲來,后來發生的一切她再也記不得了。


? 過了很久很久,她才終于明白小兵話里的含義,不在了,就是不在了。就是他再也不會在她的身邊了。

? 永永遠遠。

? 永永遠遠都不會在她身邊了。

? 而在此之前,她真的將這句話認認真真、反反復復,正著念,反著念,在心里念了無數無數遍。

? 她以為這只是一場游戲,這是他給她出的情詩謎語,要她接一句妥帖地、情味綿長的情詩,他才會再次出現。因為他們之前也玩過這樣的猜謎游戲,他生氣的時候便會丟下沒頭沒腦的一句話,然后不見了,但是無論她接得再爛的詩句,他都會莞爾一笑,重新來到她的身邊。而這次呢,這次他留下了這句話的意思,是再也不見了么。

? 她不相信。

? 他從來沒有一次丟下她不管。

? 所以這次她也不信。


? 過了不久,有很多人開始來探望她。

? 起初,村民們見到阿月并不覺得有什么不妥。因為阿月看到他們還如往常一般微微笑著,溫婉恬靜的樣子,只是她的眼窩明顯地凹陷下去,身子比從前還要瘦削。他們以為她已經接受了這個不幸的事實。

? 在他們眼里,阿月一直是很溫柔嫻靜的女子,醫術精湛,待人也謙和。即便她是個啞巴,即便她是寡婦,但是村子里其實有很多年輕小伙兒都對她傾心已久,再嫁應當也不是什么問題。

? 而后,他們才發現事情絕不是他們想的那么簡單。

? 因為無論他們跟她說什么,她也絕不動筆寫任何一個字,甚至一個意義不明的筆畫。

? 她只是用一只手不斷地撫摸著耳后只剩下一片泛黃花瓣的花兒,用另一只手抱著一個因為常年翻閱而摸得發亮的舊竹簡,手上掛著一圈工藝簡陋的祖母綠手鏈。然后一個人癡癡地笑著。

? 有人跟她說話時,她也會將頭朝向那個人的方向,她的神色似在傾聽,可眼神卻是一片渙散。

? 漸漸地,來陪她的人越來越少。其實她也渾不在意,其實那些人即便來了,她也記不清他們是誰了,他們好像每個人都在說著什么,但是她一句都聽不懂。

? 她只是記得阿吉說過,凱旋歸來后,他要吃她做的滿滿一桌的好菜好飯。

? 然后他說過,希望她別那么操勞了,以后在醫館里多收幾個學徒。他們才好有時間生幾個大胖娃娃。

? 他說,我希望我的每個孩子都能長得像你。

? 他說,阿月,明年格桑花開的時候,我也快回來了。

? 他還說過,我永遠不會離開你的。

? 阿月。我這么愛你,怎么忍心丟下你。

? 聲聲動聽得催人心肝。


? 所以,阿吉,你為何還不回來。

? 你還要讓我一個人,等你多久。



【六·終章】

? 西邊的戰火最終還是肆虐了這個極北的荒涼村寨。

? 一夕之間,村民紛紛收拾行囊準備南下。

? 許多人,似乎已經忘記了阿月的存在。

? 自一個月前阿吉的死訊傳遍了整個村子后,他家的大門便再沒有敞開過。

? 有人猜測,她似是謝絕了所有的訪客,將自己關在那個小院子里,再也沒有出來過。還有人說,她可能是早已遠離這個傷心之地了。

? 但是也只是猜測罷了。在這個兵荒馬亂,人人皆自顧不暇的亂世,即便曾與這個可憐的姑娘有過幾分交情的人,又有誰能在此時想起她來呢。

? 當敵軍的鐵蹄終于踏上這塊寒冷荒涼的土地時。

? 阿月確實還在屋里。

? 她打開了阿吉交由小兵帶給她的最后一封信。


? 他說,

? 吾愛阿月。見字如面。

?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再也不能陪你看格桑花開了。

? 因為我去了一個再也沒有你的地方。

? 我是全天下最壞的男人,而你是全天下最好的女人。

? 我自知福薄,配不上你。

? 若你愿意,恨我一輩子,我也是極開心的。

? 只是我實在放不下心你一個人。

? 你若今后有了歡喜的人,如若他待你像我待你一般好,你便嫁與他吧。

? 而此生此世,吾愛如斯,你仍是我唯一的妻。


? 當漫天的火舌席卷了整個村莊時,阿月穿著當年做新嫁娘時的紅衣裳,安靜地躺在他倆的床上。

? 她睡在右邊,左邊是他的位置。而如今她將他留給她的一切擱置在左邊。

? 她只是安靜地抱著那卷早已殘舊不堪的竹簡。

? 其實有些事,他并不知道,比如,她雖是天生的啞巴,但是她一直努力地精湛自己的醫術,希望終有一天能夠自治。只因他曾經無意說過一句,阿月,倘若你能說話,聲音也該是極好聽的吧。

? 她怎么能忘呢。

? 阿吉,讓我們最后做個約定吧,

? 倘若,如有來生,做花蝶魚蟲,飛鳥走獸,任何的一種。

? 我都依你。

? 但,誓不為人。


? 大火連綿了三天三夜也沒有見小的勢頭。

? 許是上天垂憐,第四天傍晚時分,這個從未沾染過雨露滋潤的極北村寨斷斷續續地下了一夜的雨。

? 雨后,一位將軍騎著高大的黑馬,穿梭在曾經的村寨,如今卻一片荒蕪的廢墟之中。

? 他坐在馬上翻閱著士兵剛從一片斷壁殘垣中得到的竹簡。

? 說是竹簡,其實也判斷不出,只是摸起來似乎是竹子的材質。大火燒過之后,竹簡已經變作焦黑的顏色,上面依稀有著一排小字。

? 他蹙眉凝視良久,才分辨出了竹簡上的字跡,雙眼漸漸地失了神。

? 有小兵問詢,將軍,這竹簡可有不妥之處?

? 他默然不語。最終將這卷焦黑殘舊的竹簡小心翼翼地放入懷中,策馬而去。

? 路邊的格桑花經歷了一夜春雨的洗禮,在微風的撩撥下,笑得花枝亂顫。而此時,斜陽冉冉春無極。北國的春天,終于要來了。


? 他馳騁在泥濘的道路上,馬蹄聲陣陣,驚起一地的殘紅。

? 懷中的竹簡硌著他的胸口隱隱作痛,他輕輕想,竹簡背后定是有段不一般的故事。

? 而無論是怎樣的一段故事,終究也只能成為青史上的一抹裊裊輕煙。

? 即便不再會有人記得曾發生過那樣的故事。但是,沒有人能夠否認,那段情,的確曾經真真切切地存在過。


The End

寫在后面:惟愿現世安穩,有情人不再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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