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代一雙人

隨手之畫

那一年,我在云間的無名橋上拾起了一把青色雨傘,那時那座橋還沒有名字,故稱無名。煙雨朦朧的江南景致里,炊煙裊裊,我本是那片孤城里最有才華的女子,我的名叫清洛,后來我隨爹爹被貶而來到云間,因為他觸犯了天下之主。但是卻被賜黃金萬兩,珍珠十斛,并且將這塊江南的風水寶地賜予他,一切只因為他是肱骨之臣,曾助先帝立下汗馬功勞。

我爹沒有憤憤不平,卻是怡然自得,仿佛這便是他夢寐以求的生活。我沒有娘,我家中也只有屈指可數的幾個仆人。然而水至清則無魚,太過自命清高的官總要被彈劾排擠的,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遂就有了我在云間的一段故事。

自那一年我拾起那把青雨傘,我每每睡去便常處于夢寐之中。

在夢里,有個青衣男子與我日日歡好,他褪去了我水藍色蟬翼紗的寢衣,常常引得我的臉頰緋紅一片。在夢里,起初我抗拒著,但遂著這一夜又一夜,我與他仿佛理應如此,而我也沉淪其中,不能自控。對于一個清白未嫁二八年華的妙齡女子而言這件事實在太污穢了,我不敢告訴我的爹爹與我的乳娘。夢終究是夢,醒來我卻大汗淋漓,衣衫不整。我便寫信給我的閨中密友齊淑,據她所說這叫春夢,情竇初開的女子皆會有這臆想,她也曾有。卻不想我這夢寐是每日都有。我想擺脫這場夢寐,因為這太羞人了。

于是,我試著幾日不入眠,卻抵制不住晝夜不閉眼的困意昏昏入睡,這一夜,我與他相見不在我的廂房內,卻在那座橋上。我終于看見了他的臉,他煢煢孑立在橋上,他有著一張俊美無儔的臉,天生的王者之氣,那雙丹鳳眼像是生來傲倪天下眾生,卻無比溫柔的對我說道,“清落,你為何不來夢里了?”

“你,你是誰?為何總來我的夢里,我們......”我走至他面前,佯裝若無其事,聲音卻顫顫抖抖。

“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快樂嗎?”

“何為快樂?”

“男歡女愛。”

“我的清白都被你毀了,登徒子!”我沖他吼卻從容淡定,事已至此。

“清洛,你我久別重逢,怎如此生疏。”

“我不認識你,何談久別重逢,縱使你長得再好看,我也不會動心。”我鼓足勇氣。

他拉起我的手,“你與我相見,是你自愿的。”

“一派胡言!”

“你還記得那把青傘?”

“我只是見它頗為名貴,實在不忍見它在橋頭,那日我在橋頭留下筆跡,卻也不見主人來尋。”

“我知你日日經過此橋去畫艦作畫,那傘是我命人放在橋上的。你我若是有緣,你自會拾起。”他帶著一股傲氣。

“你究竟是誰?”

他深深地盯著她的眸子,眼神里波光凌凌。

“孤乃天下之主,九天。”

“天下之主,你就是那個昏君!”我絲毫沒有畏怯,卻用言語逼迫他

“這一切,都是我與你爹做的局。”

“你說爹爹,爹爹怎么會……”

“你爹他無心朝堂,便暗地里幫孤出謀劃策,被貶之事不過是個幌子!卻不想你這顆七竅玲瓏心卻是沒給領悟過來。”他長聲一嘆。

“可我從不曾見過你,陛下,恕臣女實難理解你的所作所為!青傘!夢寐!”我一向自詡清高,處事不驚,此時此刻絲毫沒有畏懼。

“孤很欣慰,清洛你終不負孤之所盼。你與孤早年便被先皇賜婚,只是彼時你并不知曉。你雖不曾知道孤,孤卻是常來找你!你可記得兒時的玩伴青衣。”

“青衣自我十歲那年便杳無音訊,銷聲匿跡,難道你就是青衣!”我終領悟過來,那時我還因此哭了一個月。

“那把青傘是我命國師做的媒介,為的就是能時常見到你,雖是夢境,孤卻情難自禁,孤向你道歉。”他不置可否,一代帝王對我卻也彬彬有禮。

我羞紅了臉,“我還以為你是妖怪,常來夢里尋我,還都是行那事。”

“孤的皇后,自是只有孤能碰。”

“青衣哥哥。”

“乖洛兒。待孤平定天下,鏟除腐敗社稷之人,定十里紅妝,將你迎娶!”

“我等著你。”我心中暗潮涌動,卻有些惶惶不安。

“夢境時長有限,你我來日方長,此后我恐是不能來你夢里。”他心有不舍,卻萬般無奈。

“清洛明白。”


七年,爹爹也娶了心姨,過著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快活日子,卻只字不提九天。每每我詢問他,他只說一句洛兒,他會無事。這以后我再也不問爹爹了,他定是出事了!

一個人,怎么可能消失七年,連齊淑作為郡主也不知曉。如今天下之主是他的七皇叔,于仁。

爹爹的諱莫如深,讓我深深懷疑,我要去找九天!七年了,我等了太久,再坐以待斃定要發瘋。

三年內,他清除了亂臣賊子,我以為一切水到渠成。卻不料,那年安陽之戰迫在眉睫,他親自率領親兵征戰。爹爹告知我讓我不必擔心,一將兵成萬骨枯!我見不到他,夢境破碎了,青傘也不翼而飛。我怎能不擔憂。

四年里,我的心沒有一刻安定過,爹爹也讓我另嫁他人!我只癡癡等他,求娶之人絡繹不絕,云間所有名門子弟踏破門檻,縱使府里上下勸我不要等了,我也充耳不聞。

九天給爹爹寫了一封信,一年內他若未凱旋,我可另嫁他人。

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九天,青衣哥哥。你在哪里。

為什么戰爭勝利了,你卻不見了!


終于在第二日,我毅然離家出走,遠行安陽。

我不要做皇后,我只要我的青衣哥哥回來。

也許是上天憐憫我,曾經尸橫遍野的戰場雖已一片綠地,我終于在戰場附近的小村落拿著九天的畫像打聽到了一些蛛絲馬跡。

那里的人說,當日九天身負重傷,渾身是血,簡直就是個血人。當時有一女子從天而降,風姿卓越,宛若仙女,他們從未見過那樣的女子,她帶走了他,說要回什么醫仙谷。

想著九天應是相安無事,我的心終于松懈下來。

我決定孤身上路,無論那女子是誰,我都要找回我的青衣哥哥。

我來到醫仙谷的那日,碰上了重重阻礙,我身中一種叫洛神的劇毒,后來醒來便在谷內,這對我而言簡直是個天大的好消息。

卻不想,那女子救了我,卻也知道我來尋九天。她斬釘截鐵地告訴我,“九天不會和你走,他是我未來的夫君。”她是個很美貌的女子,用嘗矜絕代色,復恃傾城姿來形容也不為過,卻太過清冷逼人。

“姑娘,九天曾是天下之主,我與他有婚約在先,請你成人之美。”

“我救活了他,他也失去了記憶,如今他與我在這醫仙谷逍遙自在,豈不美哉。他是喜歡我的”

“姑娘之美,清洛心知肚明,九天對你動心也是情理之中,只是他與我早有夫妻之實。”

她有些震驚,遂又平靜下來,“那又如何,他不會和你走的,他現在喜歡的是我。我叫明月。”

明月,果然人如其名,有明月之姿。

“明月,可否讓我見一見他。”

“有何不可?他若愿意跟你走,我絕不阻攔。”她自信滿滿,想是九天對她動了心。

我不免有些失落,但是他失憶了!

過了幾日,我的傷也好得七七八八了,我終于見到了我日思夜想的青衣哥哥。

我喜極而泣,七年后的久別重逢,他卻待我如同陌路。一言一行,皆是向著明月。

他說,“月兒是我心儀之人,希望姑娘不要再糾纏于我。”

我說,“九天,我才是你真正的愛人,你可記得你說過有朝一日,你將十里紅妝,迎娶于我。”

他說,“姑娘,我與月兒海誓山盟,是萬萬不能辜負與她。我對你全然沒有歡喜之情。”

我說,“我翻山越嶺離家出走只為尋你,我等了你七年,你如何能說這樣的話!”

他似乎有些動容。皺了皺眉。

“姑娘,你的這份情,九天十分感動,但是我真的對你全無影響。”

這招不行,于是我死皮賴臉的留在了醫仙谷,明月也不敢虧待于我,她自是知道真相的。

人在愛情面前,往往會蒙蔽自己的雙眼。

當九天和明月牽個小手時,我便生生掰開。

當九天為明月撫琴時,我便把琴弦扯斷。

當明月為九天煮茶時,我便一口氣全部喝完。

諸多此事,他們做什么,我就去搗亂,直到有一天,明月再也受不了我。

“清洛,請你離開醫仙谷,成全我們。”

“他愛的是誰,你心知肚明!”我理直氣壯。

“他和我情投意合,你為何非要打擾!”

“就憑我們乃先皇賜婚,就憑我們青梅竹馬,就憑我們曾日日魚水之歡!就憑我七年等待!就憑我離家出走來尋他!”我一口氣說完!遂拿起茶盞一口喝完杯中之水,絲毫沒有了大家閨秀的樣子。

“清洛姑娘,我真的不記得了!如若有過,請你饒恕!”九天不知何時出現在我面前,把明月攔在懷中。

“你與我日日流連床榻,你卻稱我姑娘!你與她才相識多久!”我一氣之下,絲毫不顧及禮教。

他緘默了,有一種孑然一身的味道。

“九天,你與我相處七日,若你對我確無感情,我便離開。”我信誓旦旦。

“好,我答應你。”

“九天,你怎么能答應她。”明月有些吃味。

“無礙。”他安慰著她,就如當日對我那般。

難道九天真的始亂終棄了!

第一日,我便要求他與我像真正的戀人一般相處。

他答應了,我沒有試著喚醒他的記憶,我總是相信就算失去記憶,感情也是不會變的。

我與他相約在醫仙谷的相思湖,我坐在楊柳樹下為他彈奏古琴,他負手而立,眼神迷離,似乎陶醉在我的琴聲里。于是我唱著。

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

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

漿向藍橋易乞,藥成碧海難奔。

若容相訪飲牛津,相對忘貧。

來表現我和他曾經通過夢境重逢,卻無法在一處的相思之情。

他只說了一句話,“清洛姑娘你彈得甚好。”

“我是孤城第一才女,當然不會不好。”我賣弄著自己的學識。希望能得他青睞。

他笑了,許是笑我太過自傲。

“不許笑,我本應是你的皇后,理應驕傲。”

他沒有再說話,只是兀自撫著琴,無暇理會我。

第二日,我約他帶我出谷下山游玩,我與他坐在畫艦之上,游覽四周景色,季川也屬罕見的人杰地靈之地,我卻還是貪戀云間的一切,我與他的一切。

我假佯摔倒,希望他能扶我一把,卻不想他卻識破了我這一小把戲,害我生生吃痛。我生生的抽泣起來,青衣哥哥哪會如此對我。

他心有不忍,終來扶我一把。

我破涕而笑,說著便要與他把酒言歡。

第三日,我要求為他作畫。

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面如桃瓣,目若秋波。也不足以形容與他。

我作完畫,落款處提了一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我巧笑倩兮,像獻寶一般給他瞧,他也甚是贊賞。說我才女之名名符其實。

第四日,我問他對我可有感覺?

他頗為嚴肅,一句“并無。”讓我有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感情,頗為失望。

我踩著溪流上的大石,準備過去另一邊,卻不想踩空摔入溪中。

溪水很淺,可我的手卻被鋒利的石子劃傷。

他著急的抱我起身,查看我的傷口,卻被我一拍手,“不要你管。”

我兀自忍著傷痛回到屋內,他送來草藥卻被我扔出綺窗。

明月來給我診斷,我倒是沒有拒絕,因為我已痛得無暇脾氣。

她說我外傷雖好,卻有些肝郁氣滯,要注意修養,不要焦慮緊張。作為一個醫者,她倒是頗為稱職。

第五日,我仍然心有不甘地去找九天,還有三日,我可不會放棄。

他倒是很悠然自在的和明月喝著茶

正待我發話之時,他一句,“傷好些了嗎?”

我頓時心胸開闊。云開霧散。

我拉著他頗有些小女兒撒嬌的模樣,說七日未到,他得陪我。他無奈的一笑,也讓我面紅耳赤。

看著明月黯然神傷的樣子,我卻頗為興奮,朝她做了個鬼臉。

她心里一定在想丑丫頭,你得意不了幾天了。

我拉著九天在荷花池邊的小涼亭坐下,擺好我早就準備好的棋盤。

央他和我對弈。

他說讓我三子,我心中了然,他是天下之主,自是天生的謀略家,一定也深諳棋盤之道。

我點頭,下到最后我攪盡腦汁終于扳回一局,最后卻是被我贏了。

卻總覺得他只是輕輕松松便能將我堵死,我卻需要拿出真本事。看來在棋局上,我是不能與他平分秋色了。我卻樂見于此。

幾局下來我終是意興闌珊。

他卻精力充沛問我還要再下嘛。

我得頭搖的像個撥浪鼓。

他終是被我逗笑了,帶著一絲寵溺,“罷了,晚些我煮些菜與你吃。”

我有些受寵若驚,卻不想他是因為我快走了。

第六日,其實我有些明白九天是鐵了心不肯隨我去了。

因為每每空閑,他都會習武或者做些手工活送給明月。

這天我沒有去找他,倒是他不請自來了。

“七日還未結束,我自當陪你。”

于是我可憐巴巴地望著他,“你能不能也做一個送我。”

我們四目相望,我想他此時定是不情愿。

卻也一聲好。

他一邊雕刻,我在他旁邊輔助他,后來干脆央求他教我做木雕。

我說“教我做一個你吧,留個念想。”

他的動作突然戛然而止,似有些不習慣這樣的我。

“你要離開了?”

“我們約好的,明日最后一日了,我想你是不會和我走了。”不知何時,我的眼中充盈的淚珠竟滾滾落下,燙在九天的手上,讓他覺得有愧于我。

他專心致志的教導著我,而我也學得極快,許我雕刻得栩栩如生,連他也說很像我自己。

他刻了一個他自己,頗得我喜愛。我看著那木雕兒,有些戚戚然,“我把我送給你,你留個念想,我希望你能記住我的模樣。”

“好。”

我突然覺得此時此刻的我們真像一對夫妻。

九天,十里紅妝我怕是等不到了。只好留一份念想給自己。

到了第七日,我已決定離去。明月進來看見我在收拾行裝。

“你要走了?”明月訕訕的問。

“嗯,祝福你的話我說不出來,看著他還活著,我也算了卻一樁心事。”我一字一句地說著。

“一路平安。”

“會的,我會重新找個好夫君的。”我佯裝灑脫,其實眼淚就差決堤而出。

她沒有再說話。在我走前卻說,“我去找九天來。”

我們都心知肚明,她少了我這個情敵,自是要大度一番。

我不置可否。

在她走后我便離開了。

九天,我不想與你道別。

我會開始新的生活,找個可以與我匹配的良人。

于是我便策馬而去。


一年后。

這一天是我的大喜之日,在經過心姨和我爹的說服下,我終于愿意嫁給這個云間最好的男人。

二十有四的我沒有被這個芝蘭玉樹的男子嫌棄,他有個好聽的名字,弦歌。

在眾多求娶的人中,只有他與我旗鼓相當。

其實他更像我的知音。他也這么認為。

如此一生也甚好。

我始終念念不忘九天,弦歌心知肚明,卻不點破。他常說我的琴聲里充滿了思念之情,像是要沖破一切傳達給遠方的愛人。我的眸子常常望向一個地方,望穿秋水。

我們也曾吟詩作對,也曾琴瑟和鳴,只是少了那么一種情。

佳偶也算天成。

我想著剛回過神,便在喜婆的催促下,進入了花轎。

這場婚禮,可謂云間最盛狀繁華的一次。

在這個美麗的江南之地,才子佳人的故事仿佛永遠都是一段佳話。這里也是我的故鄉。

隨著花嫁的顛簸,我捏著木雕的手都是手汗。

我以為我終究要和弦歌度過我這一生了。

卻不想,同樣的十里紅妝,擋了我的花嬌。

“洛兒!”

誰,喊我。

九天嗎,這定是我的幻覺。

我復又撩下紅蓋頭。

終于,一只手把我拉出花嬌。

“九天,怎么是你。”我以為這是夢,拼命的揉了揉眼。

“我來迎娶你,回宮!”

他復又說,“我都想起來了,之所以遲遲未來,是有些政務耽誤了!還好來得及!”

我喜極而泣,你的十里紅妝,我終究等到了。

“那明月呢?”

“你走后一個月,我想起了一切。至于她,我從未真心愛過她,她最后終是放過我了。”

“弦歌,我得和弦歌說一聲啊,你這樣他該怎么辦!”

“我是天下之主!我自會補償與他,他已離去。他說他愿意做你一輩子的知音!”他霸氣凜然。

“那我們回家見爹爹和心姨吧!”

“好!”

念念不忘,必有回響。

我與他終究有情人終成眷屬。

一生一代一雙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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