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祥憑著一部《七月與安生》,拿下臺灣第53屆金馬獎最佳導演后,李開復創新工場投資的一家生產人物短紀錄片的傳媒公司,給這位不靠臉蛋靠實力的“星二代”做了一集8分鐘左右的短片。1分鐘左右的時候,鏡頭里出現陳可辛,作為曾國祥開宗明義的電影師傅和指路人,他對這個1979年出生的后輩贊賞有加。
陳可辛毫不吝惜任何贊譽的形容詞,此時他的普通話已經能夠帶齊卷舌音:“當時我就覺得這個年輕人以后應該能當導演?!倍皇窍衲欠N生嫩的香港口音,一句話好不容易通過粵語轉換過來,變成“宕死餓奏攪得介過林森羊怡好央該棱宕導銀?!?/p>
這是陳可辛北上拍片的第13個年頭,他的普通話口音,比杜琪峰徐克等后來者要清晰很多,甚至完全聽不出絲毫港味。大陸市場他早就輕車熟路,《七月與安生》不過是他負責帶徒弟監制的其中一部作品,票房口碑雙豐收,他是擅長這種輕愛情劇的題材的,哪怕只是簡單拍一個廚子和食客因為食物產生的愛情故事,陳可辛坐在監制位置上拿出來的《喜歡你》也一樣能夠完美復制。
這么多年了,他明白其中取悅大陸觀眾的套路,唯一折過的是金城武和甄子丹合拍的《武俠》實驗,但他很快又緩過勁來,2013年《中國合伙人》、2014年《親愛的》,幾乎讓陳可辛成為最懂大陸觀眾的香港導演,沒有之一?,F在,距離他拍出《甜蜜蜜》過去了21年。
很遺憾,時下————不是或許,而是一定——再也不會有陳可辛+岸西版本的《甜蜜蜜》出現了。
2015年2月13日,經2013年機緣巧合在威尼斯電影節上重新拷貝修復的《甜蜜蜜》在大陸上映,這也是這部電影上畫19年來第一次在公開場合跟大陸觀影者見面:1996年,電影《甜蜜蜜》拍攝完成后,投拍的電影公司香港嘉禾曾將膠片拷貝送審給大陸電影局,期望能夠以合拍片的身份登陸院線,但最終未能如愿。
從膠片到數字,從左右聲道不分的非立體聲變成杜比5.1環繞立體聲,從臺灣腔尖聲女音的張曼玉配音,到又重花了六個月時間跑遍港臺大陸大馬選角重新配音,從原有的國語版本到后來的分為國語版和只在華南地區上映的粵語版……即便趕在了西方情人節前一天的時間點上,《甜蜜蜜》正式在大陸公開亮相的票房結局是1249.5萬元,幸虧補上了原片重新修復陳可辛自掏腰包花出的幾百萬,但電影版權的最終歸屬卻不是他個人,而是華納兄弟,他也因此自己沒撈到一分經典重映的甜頭。
那一年,中國的電影票房冠軍,讓井柏然和白百合主演的《捉妖記》捧走,24.38億,年度第一,歷史第三。
所謂經典的情懷市場,也就這樣接受了一次殘酷的考驗,生不逢時的感覺愈顯濃烈。
1994年底,剛剛時來運轉的陳可辛,決心籌拍一部能展現市井化香港的漂泊故事——在《風塵三俠》和《金枝玉葉》大賣之前,他和曾志偉共同成立的UFO電影公司幾乎面臨斷炊的局面,因為沒錢住酒店,他只好寄居在紐約的朋友家,而這個場所,后來成為了《甜蜜蜜》中紐約拍攝中一群中國人聚會燒烤的取景地。
當時,他只是想簡單拍攝一個“午夜牛郎”的故事,在跟編劇岸西通過幾次電話溝通后,有了后來大陸人飄在香港的故事雛形。拉開架勢就干,但劇本寫到一半的時候,一個真正屬于兩岸三地的“漂泊人”——鄧麗君,意外在泰國清邁因哮喘去世。
“這真是天意?!比绻麤]有這個時間點,《甜蜜蜜》應該不會出現在經典之中了,因為編劇岸西最初給電影定的名字叫《大城小愛》,它絕對在一段時間內,有可能被王力宏的那首流行歌曲給將光芒蓋過。鄧麗君去世的爆炸性消息刺激了陳可辛和岸西,鄧麗君所代表的文化背景,成為電影至關重要的闡釋和暗線,《甜蜜蜜》也順理成章替代那個俗氣的香港爆米花愛情電影片名,成為正式的電影名字。
這是陳可辛當時力排眾議的結果,因為除了他這個導演之外,幾乎沒人覺得這個名字夠洋氣。
《甜蜜蜜》的英文名甚至跟中文名背道而馳,叫Comrades: Almost a LoveStory——同志,這差點就是個愛情故事了。基本這才是完美詮釋了118分鐘電影內容的題目:兩個相愛卻又主觀努力不在一起的港漂,簡直一點都不甜蜜。
事實上,陳可辛是真的想把這部電影當作一部紀實片來拍的,從根據劇本選演員就能看得出來。劇本上最初設定的是發生在兩個來自大陸北方“港漂”的愛情故事,男主角選定由北京至香港發展的黎明,女主角本想選定有一樣發展軌跡的王菲,但沒想到后者連本子都沒看就給了陳可辛閉門羹,這一度讓他郁悶至極,當女主角定下兩年未拍戲的張曼玉的時候,劇本上的女主角人設自然而然也變成了從廣州到香港打拼的“港漂一族”。
甚至,陳可辛曾想要把整部片子拍成黑白片,來展現80年代香港的陳舊感,1996年,香港的現實場景中,很多顏色相比起10年前都發生了變化,只有黑白,一來懷舊,二來能夠準確呈現80年代末的香港。后來這種想法,只呈現在了開場的一兩分鐘段落里,時間顯示,這是1986年3月1日。
這一年,是《中英聯合聲明》生效后的第一年,香港正剛剛進入緩慢的過渡期。
一個竭力避免提及大陸人身份的廣州姑娘,來到香港希望通過自身努力站穩腳跟,一個大大咧咧心無城府的天津男孩,來到香港投奔姑姑希望能夠賺夠本錢迎娶初戀,莫名其妙的,兩個異鄉人同在香港最市井的環境下,所發生的一段如膠似漆相互取暖卻又努力不在一起的故事,構成了《甜蜜蜜》的主線。而黎小軍姑姑對威廉·赫頓的戀戀不忘,無非彰顯著香港對英倫紳士文化的戀舊;麥當勞、取款機、瘋狂的股市和地產,在象征著港地資本主義文化的包裹外殼,附著著一代大陸移民的淘金夢,最后的自由女神像下中國暴發戶們“來這里,還不如去買GUCCI”的念叨,陳可辛想表達什么,應該無須多言。
他總是一個把我時代脈搏很準的人。1996年,《甜蜜蜜》上映,距離香港主權從港英政府手上移交給大陸恰恰是最后一年,從1986到1996,從大陸到香港再到紐約,陳可辛用幾枚小人物的故事,或明或暗,連句成篇,串起了這本香港回歸前十年的日記。
1996年,香港電影金像獎,《甜蜜蜜》橫掃當年香港金像獎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編劇、最佳女主角、最佳男配角、最佳攝影、最佳美術指導、最佳服裝造型、最佳原創音樂共九個獎項,像一股溫柔的龍卷風席卷而來。但,大陸電影局拒絕了這部電影。
2003年,陸港簽訂了CEPA(CloserEconomic Partnership Arrangement,即《關于建立更緊密經貿關系的安排》的英文簡稱),自此南下“港漂”開始日益減少,反而開啟了香港導演乃至整個香港電影工業的“北漂”之旅。2004年,陳可辛北上,次年用一部《如果·愛》轟出屬于自己的大陸電影市場。
十年之后,陳可辛和吳君如帶著8歲的女兒去了一趟紐約,他在布魯克林找到了《甜蜜蜜》中豹哥被槍殺時李翹待的那個洗衣店,還找到了李翹最終因為鄧麗君去世新聞和黎小軍重逢的那個雜貨店,他拍下了照片,說:一模一樣,一點沒變。
就像他在《甜蜜蜜》修復版即將在大陸上映前接受媒體采訪時說的:
我覺得有些東西不一定要變,而且每一次我看到一些東西不變的時候,你會特別感覺溫暖。有些我20年前想的東西,原來在今天還是對的。
但有另一些東西,已經在不可避免并且不可回頭地改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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