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風(fēng)中篇|半世流離半面妝

(南朝梁架空,原型是蕭繹、徐昭佩。)

1

上巳節(jié),春色滿瑤園。

謝宛境從賞花會上溜出來,正沿著湖邊漫步,突然一個踉蹌險(xiǎn)些摔倒,她驚魂甫定,卯足了勁將“罪魁禍?zhǔn)住币荒_踢飛。

石子落到湖心,蕩起些許漣漪。

“頑石自臥道中眠,凌空一起越湖畔。原是無端阻淑媛,水波漪開春光艷?!辈贿h(yuǎn)處,將這一幕盡收眼底的男孩緩緩吟出,不掩揶揄。

三月的春光灑在男孩俊秀的側(cè)臉,溫潤清雅,柔和靜謐,宛若一塊生光的美玉。

“你是何人?”謝宛境語氣頗為不善。

“梁珩。”

“就是那個少負(fù)才名的湘東王?”

梁珩頜首,唇角微揚(yáng)。

“哼,也不過如此?!敝x宛境毫不客氣地評價(jià)道:“無一佳句。”

“黃毛丫頭而已,也敢評詩?”梁珩心想自己五歲熟誦《曲禮》,七歲提筆能文,兼善書畫,即使是在素以文才見稱的梁氏皇族,也是其中的佼佼者,可眼前的小丫頭竟敢如此輕視他!

謝宛境不服氣了,她微微抬起下巴,道:“我可是七歲能詩,叔伯們贊許有加,都說謝家又要出一個詠絮才女了。”

“你是謝九娘?”

謝宛境點(diǎn)了點(diǎn)頭,心道這湘東王還算有點(diǎn)見識。她望著梁珩,又朝他的面容仔細(xì)瞅了瞅,心下詫異,脫口問道:“你的眼睛……”

梁珩身子微微一顫,他飛快地轉(zhuǎn)過身去,頓了頓,說:“我先告辭了?!?br>

謝宛境撇了撇嘴,望著他的背影悶聲道:“噢?!?br>

“謝九娘。”梁珩的步伐稍滯,側(cè)首望了她一眼,說:“總有一日,你會對我的詩作心悅誠服?!?br>

謝宛境望著他那只在晨輝下光華流轉(zhuǎn)的眸子,微微失神,待片刻后反應(yīng)過來,她又羞又惱,對他的背影喊道:“休想!”

這個湘東王,可真是狂妄,謝宛境想,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會寫幾篇文章,畫幾幅畫么?要論文才,梁珩在皇室可排不了首位。誰人不曉,那個美姿容、少聰穎,仁孝謙遜,五歲讀遍“五經(jīng)”,如今十七歲便已名滿天下的太子梁瑜才是江左第一人。

晚間謝宛境回到家中,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吾兒想什么呢?”郗氏撫了撫謝宛境的腦袋,笑道:“莫非今日瑤園盛會被哪家少年郎勾去了魂?”

“阿母!”謝宛境漲紅臉,惱道:“您又取笑女兒?!?br>

“那你倒是說說,為何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郗氏笑意盈盈地看著女兒。

謝宛境嘟起嘴,悶聲道:“我明明是在認(rèn)真想事情。”

“哦?”

“我今日遇見一人,好生奇怪?!敝x宛境拉了拉母親的衣袖,“阿母您知道么?他的眼睛,一只光華粲然,另一只卻晦暗無神?!?br>

郗氏的笑容一凝,問:“你說的可是湘東王?”

謝宛境頷首。

“湘東王幼患眼疾,遂眇一目?!臂陷p嘆一聲,道:“可惜了?!?br>

2

皇帝梁詡曾夢見有一妙目僧人轉(zhuǎn)世投胎入皇家,夢醒不久,寵妃便為他誕下第七子。因梁詡篤信佛學(xué),自然喜不自勝。七子兩歲時(shí),因病盲了一目,自此,梁詡對早前的那個夢更是深信不疑。對七子梁珩,梁詡也更為疼愛。

如今梁珩年方十歲,梁詡便打算為其選立王妃。梁詡屬意的兒媳人選,正是陳郡謝氏之女。

謝氏雖為頂級門閥、百年望族,可畢竟是今不如昔了,陳郡謝氏最鼎盛的時(shí)期已然過去,面對皇室的求親,如今的謝家沒有理由拒絕。兩家很快完成了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之禮,大婚之日則定在了十二月。

謝宛境于歸的那一日,雪花漫天,寒風(fēng)凜冽。馬車中的暖爐并不起什么作用,只見嬌小的新婦抱緊了雙臂,繁復(fù)的衣飾掩蓋不住她瑟瑟發(fā)抖的身軀,華麗的妝容也遮掩不了她凄靜無助的面龐。

突然,車架停了下來,窗外一陣喧囂。

謝宛境的心中升起一絲不祥的預(yù)感,問:“發(fā)生了何事?”

喜娘走近車窗,答道:“啟稟王妃,許多樹枝被大風(fēng)吹落,橫在路上,還請王妃稍等片刻,就要清理好了。”

建康何時(shí)出現(xiàn)過這般糟糕的風(fēng)雪天?可偏偏,這一天還是她大婚的日子。聽了喜娘的話,謝宛境難過得差點(diǎn)哭出來。為什么?老天要跟自己開這么個玩笑?難道讓她嫁給一個眇目的夫君還不夠么?偏偏還要天降樹木誤她的吉時(shí)!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緩緩起行,風(fēng)雪仍在繼續(xù)。馬車再次停下時(shí),已是在湘東王府了。

王府的內(nèi)殿溫暖如春,卻驅(qū)散不了謝宛境心中的寒意。謝宛境在侍者的指引下,一絲不茍地完成了正婚禮的各項(xiàng)流程,從始至終,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待侍婢仆從悉數(shù)退下后,偌大的寢殿只余下這對新婚的少年夫婦。謝宛境沉默不語,梁珩張口欲言。

“你,還冷嗎?”梁珩問道。

謝宛境搖了搖頭,也不看他。

“你是在怨我么?”

“不。”謝宛境笑了,只是笑中帶著些許嘲弄?!拔以沟檬俏易约?,為何當(dāng)日偏偏在瑤園遇見了你?!?br>

梁珩啞然,好半響才吐出兩個字:“抱歉?!?br>

謝宛境咬著唇,積攢了一天的委屈不甘毫無預(yù)兆地爆發(fā)了。她只覺臉上一涼,抬手胡亂擦了擦,卻怎么也擦不盡,謝宛境怔楞了片刻,才發(fā)覺自己早已淚流滿面,豆大的淚珠簌簌滾落,染濕了她的衣襟,她想止住淚意卻做不到,一急之下,索性將腦袋埋在了臂彎中。

女孩壓抑的哭聲時(shí)斷時(shí)續(xù),嬌弱的肩膀微微發(fā)顫,梁珩看著謝宛境,一時(shí)悵然。他緩緩走到謝宛境的身旁跪坐下來,伸出的手在空中停留了片刻,才鼓足勇氣落到女孩的背上。

“你若是覺得不痛快,罵我也罷。”梁珩說道:“委屈自己,不是我認(rèn)識的謝九娘?!?br>

謝宛境的哭聲忽地一滯,她緊緊咬住下唇,努力平復(fù)呼吸。少頃,她坐直身子,瞪視著梁珩。

“你莫以為我不敢?!迸⒄f著,微微揚(yáng)起下巴,又變成了那個不可一世的謝宛境,“湘東王又如何,我陳郡謝氏的名望可不比你們梁氏低?!?br>

梁珩看她這副模樣,宛如一只斗敗的雉雞忽而變身高傲的孔雀,不覺想笑,他輕咳了聲掩了笑意,對謝宛境說:“彥之不才,有幸娶卿為妻,是高攀了?!?br>

3

對謝宛境來說,成為湘東王妃后的生活和以前并無太多不同,無外乎讀書習(xí)字、賞花彈琴以及參加詩會。只不過,伴在她身邊的人不再是父母兄妹,而是梁珩了。謝宛境對梁珩,要么橫挑鼻子豎挑眼,要么就愛搭不理,鮮少有輕聲細(xì)語的時(shí)候。難得的是,向來心高氣傲的湘東王對此竟是不以為意,由此,更加助長了謝宛境的氣焰。

“阿境?!鄙倌曜呓x宛境,將手中新作的畫卷在案幾上徐徐展開,看著她,“如何?”

謝宛境瞥了梁珩一眼,又去瞧畫。那是一幅山水畫,江上煙霧繚繞,遠(yuǎn)處青山朦朧,舟中漁翁獨(dú)釣。謝宛境看了一會,答道:“差強(qiáng)人意?!?br>

梁珩眼睛一亮。雖然差強(qiáng)人意算不得什么多高的評價(jià),但這卻是謝宛境給過的最高評價(jià)了。連梁珩都不清楚,緣何自己那么在意謝宛境的評價(jià),這幾年,他每每完成一個尚算滿意的作品都會第一時(shí)間拿給謝宛境看,他期待她的眼中浮現(xiàn)欽慕的目光,期待她的口中說出贊賞的話,可惜總是事與愿違。

謝宛境兀自打開妝匣,猶豫著明日該選哪一支發(fā)簪。只見她左手拈起一支鎏金孔雀簪,右手拿起一對藍(lán)田玉簪花,目光逡巡,猶未能決。

“你說我明日戴哪一支好?”謝宛境拿著簪子在梁珩眼前晃了晃。

梁珩回過神來,看了看謝宛境手中的簪子,道:“玉簪清麗,當(dāng)更宜荷景?!?br>

謝宛境點(diǎn)點(diǎn)頭,將玉簪花仔細(xì)插入發(fā)中,對鏡莞爾,“就是它了?!?br>

梁珩看著少女嬌美如花的模樣,不由微微失神,她從來都沒有對他如此笑過。現(xiàn)下她興致盎然,顧鏡莞爾,當(dāng)然也不是因?yàn)樽约?,而是因?yàn)槊魅账湍芤姷侥莻€人了吧。梁珩記得,謝宛境第一次見到那人時(shí),她眼中的仰慕與欣喜幾乎絲毫不加掩飾,當(dāng)時(shí)他嫉妒得發(fā)狂,卻只能暗暗咬緊了牙。

不過沒有關(guān)系,梁珩安慰自己,謝宛境是他的妻,一輩子都只能是他的妻。

翌日。

太子梁瑜于馨亭設(shè)下賞荷會,宴請了不少名士佳人。

席間,眾人觀荷賞景,舉杯相邀,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倒也其樂融融。

梁珩注意到不僅是謝宛境,在座許多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梁瑜身上。

太子梁瑜以學(xué)術(shù)造詣列本朝第一,又是位風(fēng)神秀徹的美男子,所謂驚才絕艷,也不過如此。

席上,不知誰帶頭談起了三閭大夫,很快便有人乘著酒興背起《離騷》《湘夫人》……

“帝子降兮北渚,目渺渺兮愁予……”

陡然聽聞此句,梁珩臉色一變,他壓抑著內(nèi)心的波濤抬眸看了那說話的人一眼。僅僅一眼,卻銳利如刀,那說話人似有所覺,一個激靈酒醒了大半,也不再背誦什么《湘夫人》了,只尷尬地低著頭。

席間眾人自然也感到了氣氛不對,稍一思索,便明了了。帝子、目渺……這豈不是暗示湘東王瞎了一只眼么?

謝宛境見梁珩神色微恙,心知他定是多想了,不覺有些同情他,她知道那只左眼是他一生都無法逃脫的夢魘,不論他的父皇和身邊的人如何美化“妙目僧人”的故事,驕傲如斯,又自卑如斯的梁珩對瞎了一只眼的事實(shí)都無法釋懷。

“彥之?”謝宛境的一只手覆上梁珩冰涼的手背,除此之外,她不知自己該如何勸慰他。

梁珩看她的那只右眸中承載了太多的情緒,有怒,有怨,還有無盡的悲傷。而他的左眸,一如既往的沉靜、晦暗。謝宛境忽然發(fā)現(xiàn),因?yàn)槟侵蝗笔Ч獠实淖笱郏虹裨究∶赖拿纨嬌倭藥追稚耥?。如果,雙目完好,他的風(fēng)采當(dāng)不輸于其長兄吧?

梁珩努力平復(fù)著自己的情緒,稍頃,他彎了彎唇角,朝謝宛境露出一個笑容,

“我沒事?!?br>

謝宛境不置可否地點(diǎn)點(diǎn)頭,默默收回自己的手,梁珩只覺手背上一輕,有些悵然若失。

4

北風(fēng)蕭瑟,雪花飛舞,轉(zhuǎn)眼又到年關(guān)。

謝宛境不由得想起,她于歸的那一日,風(fēng)雪載途……一轉(zhuǎn)眼,都過去五年了。謝宛境想著,偷偷看了身側(cè)的梁珩一眼,少年的面龐溫潤如初,輪廓比從前更加分明,身體也挺拔堅(jiān)實(shí)了許多,整個人添了幾分堅(jiān)挺與俊朗。

“怎么臉紅成這樣?”梁珩小聲問道:“莫不是病了?”

謝宛境一驚,忙抬手貼了貼臉頰,的確有些發(fā)燙。是這大殿爐火太旺了還是,方才想他想得太入神……

梁珩見她神情怔愣又不說話,不由挑了挑眉,喚道:“阿境?”

謝宛境深吸了口氣,甩開紛繁的思緒,道:“是,有些熱了。”

梁珩狐疑地望了她一眼,道:“如此。”

“我出去透透氣?!敝x宛境紅著臉對梁珩道。

梁珩點(diǎn)點(diǎn)頭,“莫待久了,小心著涼。”

殿內(nèi)殿外宛如兩個世界,方一出殿,謝宛境便感到了凜冽的寒意,好在空氣清新,雪景如畫,別有一番趣味。謝宛境一路閑逛,抬頭忽見前方梅花開得正旺,便欲走過去細(xì)瞧。

謝宛境走近才發(fā)現(xiàn),梅樹下竟還站著一個人。那人長身玉立,一襲玄衣,他聽到身后雪地簌簌,轉(zhuǎn)身瞧見了小臉通紅的謝宛境。

雪中紅梅,江山如許。郎艷獨(dú)絕,世無其二。

謝宛境陡然觸及他的目光,腦中便迸出了這兩句話。不曾想竟在這里見到了梁瑜,謝宛境斂衽一禮,道:“大哥?!?br>

梁瑜頜首回禮。

“大哥如何在此?”謝宛境有些好奇。梁瑜因偶感風(fēng)寒,缺席了除夕宮宴,可他怎么不在東宮好生休養(yǎng),卻在此處賞梅?

梁瑜道:“殿中氣悶,出來賞賞雪景?!?br>

謝宛境見他神色如常,只是身子似乎比之前消瘦了一些,不由道:“聽聞大哥身體微恙,當(dāng)多加保重才是?!?br>

“已無大礙了?!绷鸿χx宛境笑了笑,道:“勞你掛心了?!?br>

梁瑜溫柔的笑容之下閃過一絲落寞,稍縱即逝。謝宛境心下生疑,脫口問道:“大哥有心事?”

梁瑜一怔,許久沒有答話。

“我多言了?!敝x宛境一訕。

梁瑜不再看謝宛境,而是側(cè)過身再次望向了雪中綻放的寒梅,說:“梅花與牡丹終究不能開在一處。

謝宛境不明所以,一臉困惑地看了看梁瑜,又看了看梅花。

“彥之很在乎你?!绷鸿た粗坊?,突然說起了梁珩,“兩情相悅的人結(jié)為夫妻,很幸運(yùn),也很難得,理當(dāng)珍惜?!?br>

謝宛境一頭霧水。

梁瑜凝視著樹梢上的梅花,眸中幾許柔情,幾許憂傷。

謝宛境瞧見梁瑜的這副模樣,又回想起他方才說的話,心中一凜,莫非......“求不得,愛別離。”謝宛境輕聲道。

梁瑜聞聲一顫,半響,唇角浮起一抹苦笑,“九娘真是聰慧。”

“她,很喜歡梅花吧?”謝宛境忍不住問道,她真的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樣的女子竟能令梁瑜這般的男子為之牽腸掛肚?

“是?!绷鸿ふf著,語調(diào)都不覺溫柔了幾分,“她喜梅,更似梅?!?br>

“大哥當(dāng)看開些?!敝x宛境勸慰道。

“是啊。”梁瑜低語,宛若呢喃。

謝宛境對那個女子的身份姓名萬分好奇,卻又不好直接詢問,心里如同被貓的爪子撓過,癢癢的。

“大哥,我有一言,不知當(dāng)不當(dāng)說?!敝x宛境終究還是按耐不住,遂而婉轉(zhuǎn)相詢。

“哦?”

謝宛境措辭道:“若大哥愿意,尚能許她良娣之位,雖非正妻,但,總好過二人皆受愛而不得之苦。宛境以為,既然兩情相悅,便無須太過在意浮名。”

梁瑜輕輕搖了搖頭,說:“非我不愿,亦非她不甘伏低做小,而是,世俗容不得我們?!?br>

謝宛境訝然抬眸。

“她,乃佛門中人?!绷鸿た嘈?。

天吶!太子和女尼!謝宛境萬萬沒想到那個令梁瑜思慕的人居然是個尼姑,她不由瞪圓了眼睛,唇口微張,一時(shí)有些難以接受。

不過,仔細(xì)想想,卻也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畢竟,梁瑜深受其父影響,篤信佛教。只可惜,這段戀情注定不為世人所容。

謝宛境不知該如何安慰梁瑜,躊躇片刻,便行禮告辭了。走在回殿的路上,她的腦中卻不由自主地浮想起梁瑜的話。誰能想到,連大哥那樣身份高貴的美男子竟都飽受相思之苦……謝宛境想得入神,不覺剛走到拐彎處,猝不及防地撞上了迎面走來的梁珩。

“??!”謝宛境條件反射地叫了一聲,抬手揉了揉額頭,余光瞟到了面前的梁珩,她尷尬地笑笑:“你如何來了?”

梁珩打量著謝宛境,不答反問:“撞疼了沒有?”

“沒事,我沒事。”

“方才想什么呢?”

謝宛境無言,心道:我總不能說在想你大哥和女尼的凄美愛情吧?當(dāng)然更不能說我在想你我算不算兩情相悅……

梁珩見謝宛境緘口不言,面上卻悄然泛起一抹淡淡的紅暈,心下生疑,卻未多言,只道:“該回府了?!?br>

是夜。

謝宛境從書案上抽出一卷詩冊,看著看著,不由想起這些詩作的主人,恍惚間,竟生出一種難言的惆悵。她合上詩冊,打開院門緩步走了出去。呼嘯的夜風(fēng)中夾雜著隱約的爆竹聲,謝宛境側(cè)耳聽著,心想馬上就是新的一年了。

謝宛境瞧見梁珩的書房燈火通明,微詫之余,更覺酸楚。世人皆知湘東王喜歡讀書,可惜由于幼眇一目,視力不及,他無法長時(shí)間看書,尤其是在夜晚。于是,梁珩便讓仆從讀,他聽。有時(shí)候仆從倦了,想敷衍過去,可無論多晚,哪怕只是讀錯一個字,梁珩都能立即指出,長此以往,所有侍讀都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謝宛境鬼使神差地走近書房?!爸ㄑ健币宦?,謝宛境出現(xiàn)在門前,仆從躬身施了一禮,梁珩緩緩掀開眼簾。

“阿境?”此時(shí)此刻謝宛境出現(xiàn)在此,令梁珩十分詫異。

“我,睡不著。”謝宛境說道:“來看看?!?br>

睡不著?所以,過來看我?梁珩驚訝之余,有些莫名的歡喜。

“你且退下。”梁珩對仆從說道。

仆從應(yīng)聲是,恭敬地將手中的書冊放回案上。

“《文賦》?”謝宛境瞥了一眼仆從放下的書,兀自在梁珩對面坐下。

梁珩頜首,道:“近來在溫習(xí)此書。”

“這么晚了,為何還不歇息?”

“阿境不也未曾歇息?!绷虹窨粗?。

謝宛境撇了撇嘴,“我是睡不著,你是壓根沒睡。”

“你知道的,我素有夜讀的習(xí)慣。”

“今日我遇見了大哥?!?br>

梁珩心里一緊,笑容如初,“是么?”

“大哥說,彼此相悅的人有幸結(jié)為夫妻,實(shí)屬不易?!敝x宛境說著,微微垂下眼瞼,道:“他勸我,珍惜你?!?br>

梁珩半響才回過神來。

“你,亦心悅我么?”梁珩好容易鼓起勇氣問道,緊張得聲音發(fā)顫。

謝宛境低垂著眼簾,輕輕搖了搖頭,道:“我不知?!?br>

燭光映照下,謝宛境的面容褪去了往常的凌人傲氣,顯得柔和溫潤,嬌媚動人。

梁珩心道:阿境,我知你仰慕大哥那般文采風(fēng)流、倚馬千言的才子,我,在努力,一直都在努力,只是,無論我如何用功讀書,就算有一天我的才名超過大哥,我,終究還是眇了一目的梁珩。我害怕,你永遠(yuǎn)都瞧不起我……

“彥之?”謝宛境見梁珩神情變幻,似悲似喜,一時(shí)有些擔(dān)心。

“阿境,無論何時(shí),我都是歡喜著你的梁彥之?!绷虹袷栈厮季w,神情堅(jiān)定地說道。

阿境,我會等,直到你也愛上我。

5

這一日,春光明媚,陽光溫柔地拂過少女明艷的面龐,宛若愛人的輕撫。微風(fēng)過處,珠玉叮咚,宛若情人間的細(xì)語呢喃。

梁珩自宮中歸來后立即去見了謝宛境。

桃樹下,秋千上。少女裙裾飄飄,烏發(fā)飛揚(yáng),笑靨如花。

這兩年,謝宛境出落得越發(fā)嬌艷動人,較之普通的大家閨秀,謝宛境不僅才貌雙全,且更具靈氣,頗有其先輩——大才女謝道韞的林下之風(fēng)。此時(shí),桃花春陽光彩之盛,亦不及她的風(fēng)姿容華。

如斯佳人,是他的妻。梁珩一時(shí)目眩神迷,只怔怔地望著她。

謝宛境陡然瞧見梁珩的這副模樣,不覺好笑,瞥了他一眼后繼續(xù)蕩著她的秋千。

“阿境。”梁珩終于回過神來,“我有事與你說?!?br>

“何事?”

“今日父皇任我為荊州刺史,都督荊、湘、郢、益、寧、南梁六州軍事?!?br>

秋千緩緩?fù)O?,謝宛境說:“可見父皇對你甚為看重?!?br>

“可如此一來,便須離開建康?!?br>

建康,乃本朝國都所在,繁華風(fēng)流之地,亦是他們生活了近二十載的地方。

謝宛境沉默了一會兒,才道:“何時(shí)動身?”

“下月?!绷虹裣肓讼?,又道:“我,陪你回謝家住上幾日,可好?”

如今梁珩年且十八,確是到了該外出就任的時(shí)候。只是,從此就要離別建康,離別親人,待到了荊州,怕是不易與父母族人相見了。謝宛境忖道,正有些傷感,忽然聽到梁珩說要與她一同回謝家小住,不由一喜。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好?!?br>

轉(zhuǎn)眼,就到了赴荊州的前三日。

這天,湘東王府突然來了數(shù)位“不速之客?!敝x宛境冷眼瞧著殿中這群鶯鶯燕燕,氣不打一出來。八女環(huán)肥燕瘦,各有所長,是梁珩母親劉修容送給兒子的“大禮”。只是,謝宛境看她們的容貌姿態(tài)、衣著打扮,可不似是來做奴仆的,倒像是來給梁珩作侍妾的。

梁珩甫一回府,見到的便是謝宛境獨(dú)坐飲酒的樣子,也不知是什么時(shí)候起,但凡心情不愉或心情暢快,謝宛境都會小酌幾杯。

謝宛境聽見聲響,抬眸瞪了梁珩一眼,又低下頭去倒酒。梁珩一凜,接著納悶不已,自己何時(shí)得罪她了?

“怎么了?”梁珩走到謝宛境對面坐下,按住了她拿著酒杯的手,又道:“當(dāng)心醉了?!?br>

謝宛境嘟起嘴,不悅地?fù)]開梁珩的手,悶聲道:“你來做甚?府中新來的八位美人,可都等著見你呢?!?br>

八位美人?梁珩一頭霧水,問道:“哪來什么美人?莫不已經(jīng)醉了?”

“你當(dāng)真不知?”謝宛境斜睨他。

梁珩搖了搖頭,一臉無辜。

哼,謝宛境想,管你知不知,反正人是你招來的。

“你娘送了八個美人來侍候你。”謝宛境咬著牙說道。

梁珩一愣,隨即不由得唇角微揚(yáng),心里竟是歡喜得很。他忖道:敢情阿境是在吃醋呢!她嘴上不說,心里還是在乎我的!

謝宛境看梁珩眉開眼笑的模樣,妒火中燒,她剜了他一眼,道:“你如此歡喜還待在這做甚?美人們可都望穿秋水了。”

孰料,對坐之人聞聽此言笑意更深。梁珩心道:阿境今日這話可真是酸溜溜的,我竟不知,她羞惱交加的模樣如此可愛,而且,她這一顰一嗔,皆因我而起,她,可終是心悅于我了?

謝宛境氣急,怒道:“梁彥之!你莫欺人太……唔……”

氣急敗壞的怒吼轉(zhuǎn)瞬變成婉轉(zhuǎn)柔媚的嬌吟,謝宛境睜大眼,盯著近在咫尺的俊顏,唇舌纏綿間她甚至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不知過了多久,梁珩才依依不舍地松開謝宛境。

謝宛境氣得拿起酒杯就往他頭上砸去。梁珩慌忙躲避,狼狽求饒:“莫鬧了?!?br>

謝宛境啐道:“登徒子!”

梁珩心里大喊冤枉,心道我明明是你夫君,親一下還不行么?

“阿境。”梁珩見她不再胡鬧,重新整衣坐好,哄道:“除了你,任她天仙下凡,我都不稀罕?!?br>

“那你笑什么?”

“我見卿卿在乎我,心里歡喜還不行么?管她什么美人不美人的,我瞧都懶得瞧一眼?!?/p>

“姑且信你一回?!敝x宛境道。

梁珩一喜,又道:“阿母也是心里著急,這才胡亂塞了幾個人來,你莫怪她。畢竟,八弟的次子都快滿月了?!?/p>

謝宛境聽到梁珩最后一句半酸不酸的話,柳眉微蹙,嗔道:“你倒是怨我了?”

“怨我怨我?!绷虹衩Φ?,意有所指,“怨我不曾盡夫君的責(zé)任?!?br>

謝宛境面上一紅,咬著唇不說話。

“阿境,我們……”梁珩躊躇著,小心翼翼地問道,“做真正的夫妻,可好?”

謝宛境有些恍惚。時(shí)至今日,她可也心悅梁珩了呢?她捫心自問,卻沒有答案。相識多年,結(jié)縭八載,他待她,不可謂不好,而她,似乎也不似從前那般討厭他、瞧不上他了,她也會關(guān)心他,也會在乎他……

只是,這真的是愛嗎?謝宛境想起了梁瑜,那個自幼仰慕的男子,可,那又何嘗是愛呢?不過是小女孩隱藏心底的一絲旖旎之思罷了……謝宛境腦中亂糟糟的,怎么也得不出個所以然來。

梁珩坐到謝宛境的身側(cè),輕輕牽起了她的素手,握在掌心,他深深地望著她,說:“得妻若此,彥之何其有幸?!?/p>

謝宛境在他灼灼目光的凝視下突然慌亂起來,她垂著眼瞼,半響才道:“你,可會一直都待我好?”

“我發(fā)誓。”梁珩按耐住狂跳不已的心,“我梁彥之今生今世只愛謝宛境一人,若有負(fù)她,便讓我,眾叛親離,不得好死……”

“夠了?!敝x宛境按住他的唇,道:“我信你?!?br>

梁珩大喜過望,俊顏緋紅。謝宛境鬼使神差地仰起臉向他貼近,梁珩一怔,不覺輕闔眼簾,心頭咚咚直跳。與此同時(shí),謝宛境吻上梁珩的左眸,心頭掠過些許悵然。如果,你不曾眇了這一目,也許我們早就……謝宛境念及往事,只能徒喚奈何。

“阿境……”梁珩心頭一顫,緊緊擁住了謝宛境。淚水劃過右眼眼角,濕了少年如玉的面頰。阿境,你當(dāng)真不再介意了么?蒙卿不棄,我定會愛你、疼你,一輩子。

“彥之。”謝宛境伸手環(huán)住了他的腰。她知曉這個外表孤傲的少年內(nèi)心有多么脆弱,他需要一個心疼他、理解他、愛護(hù)他的人,而她,愿做他的知己賢妻。

6

抵達(dá)荊州江陵后,梁珩寫詩著述的同時(shí),還要兼顧軍務(wù),比從前更見忙碌。謝宛境雖略有不滿,但也報(bào)以理解。一年后,謝宛境始覺有孕,梁珩欣喜不已,稍有空閑,便會去陪伴愛妻,一連數(shù)月,始終守著身懷六甲的謝宛境。如此羨煞旁人,更讓原本瞅準(zhǔn)機(jī)會打算“下手”的府中美人大失所望。不久,謝宛境誕下一子,取名玄度。

謝宛境哄小玄度睡著后,隨手翻開《陶淵明集》開始品讀,許是受梁瑜的影響,她對這位隱士詩人也十分推崇,有時(shí)候,她還真有些羨慕五柳先生那“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閑逸灑脫。謝宛境沉浸于田園風(fēng)光,正自遐思之時(shí),侍從突然來報(bào)。

“啟稟王妃,建康急件,太子殿下薨逝?!?br>

轟!恍若晴天霹靂,謝宛境一時(shí)難以置信,“太子,死因?yàn)楹危俊?/p>

“據(jù)說,前些時(shí)日太子殿下游湖采蓮,不慎落水?!笔虖恼遄弥?,道:“寢疾未久便不治身亡。”

謝宛境闔上眼眸,淚水無聲地淌落。

侍從見此,躬身一禮,道:“王妃節(jié)哀?!?br>

琴聲悲愴,如泣如訴。

謝宛境素手輕彈,奏響一曲悼歌?!稗下?,何易???人死一去何時(shí)歸……”

歌聲哀婉,可琴音卻錯了幾回。謝宛境越急,琴聲愈亂,終于“砰”的一聲,弦斷琴默。謝宛境怔怔地看著斷弦,心中大慟。此時(shí)此刻,她方明白當(dāng)年王獻(xiàn)之去世,擲琴于地的王徽之心中是多么悲痛。

可惜,謝宛境卻不是梁瑜的知音。他的紅顏知己唯有一人,那個兩年前便因相思成疾抑郁而終的女尼。

梁珩回殿之時(shí),夜色已深,謝宛境仍坐在斷弦琴前。梁珩默默地在她身旁坐了下來,見她面色憔悴、眼眶微紅,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夜,沉默著。

“該歇息了?!绷虹耖_口打破了沉寂。

謝宛境不為所動,看著他道:“我,很難受?!?br>

梁珩當(dāng)然知道她心里難受,真是諷刺,他想,他們這些親弟弟得知大哥的死訊,也不過如此,更有甚者,怕還在暗自歡喜。

梁珩輕輕將她擁入懷中,柔聲道:“人死不能復(fù)生,莫要太傷心了?!?br>

“那你呢?”謝宛境忽然道:“大哥薨逝,你好似并不難過?!?br>

梁珩挑了挑眉,說:“帝王家,本就涼薄。”

謝宛境苦笑,問他:“若我死了,你可會為我落淚?”

“不許胡說?!绷虹駬Ьo了她。

梁瑜大喪過后,皇帝立第三子,也就是梁瑜的同母弟梁玨為儲君。

謝宛境的日子,一如既往,波瀾不興。只是梁瑜死后,幾個月來,她一直沉浸在悲傷之中,做什么事都意興索然。梁珩看在眼里,妒在心底。終于有一次,謝宛境又彈起那曲悼歌,梁珩那日本就心情沉郁,見妻如此,更為不忿,由是與她發(fā)生爭吵,謝宛境憤而指責(zé)梁珩不恭不悌,距兄遠(yuǎn)矣。梁珩拂袖而去,一連數(shù)日,都未再宿王妃寢殿。

七天后,謝宛境終于決定去找他。

甫入內(nèi)殿,一絲奇異的氣味便竄入謝宛境的鼻中,香軟而綺靡,似乎是女子身上的幽香,又似乎是……謝宛境皺了皺眉頭,走到臥榻邊上,只見羅帳低垂,其內(nèi)被褥凌亂,倩影朦朧,一看便知是男女交歡后的樣子。

謝宛境只覺天旋地轉(zhuǎn),身子一晃,婢女妙兒眼疾手快急忙扶住了她。

謝宛境揮開妙兒,抬手就要掀起帳簾。

“王妃!”

榻上的人只聽得一聲叫喊,隨即一陣涼風(fēng)襲來,掀開眼簾見到的便是謝宛境又羞又怒的面孔。

梁珩一個激靈,轉(zhuǎn)瞬便清醒了。身側(cè)的美人悠悠轉(zhuǎn)醒,見此情景,慌忙扯過錦被蓋住自己半裸的嬌軀。

“阿境,你怎么……我,我……”梁珩張口結(jié)舌,一時(shí)語塞。

“不必解釋,我也不想聽?!敝x宛境轉(zhuǎn)身,不愿再看這幅令她心碎的圖景。

梁珩慌忙跳下臥榻,一把握住了謝宛境的手腕,急急道:“阿境,不是你想得那樣,我只是,只是昨晚喝醉了……”

“夠了!”謝宛境瞪視著梁珩,譏諷道:“做都做了,還不敢承認(rèn)么?”

梁珩垂下眼瞼,“對不起。”

“放手?!敝x宛境盯著梁珩的手,冷冷道。

“阿境!”梁珩慌了,非但沒有松手,反倒握得更緊了。

謝宛境氣急,拼盡全力想要擺脫他的鉗制,孰料她用力過猛,僵持中梁珩下意識地手一松,募地摔了她一個踉蹌,堪堪撞上案幾。

謝宛境只知小腹被書案撞了一下,撞得并不狠,卻疼得厲害。忽聽得妙兒一聲驚呼,轉(zhuǎn)瞬瞧見梁珩奔到了她面前,眼神驚恐,臉色煞白。她生出一種不好的預(yù)感,垂眸一見,素裙之上滲出點(diǎn)點(diǎn)殷紅。

妙兒瘋了似地向外跑去,大喊快傳太醫(yī)。

謝宛境昏沉沉地倒在了梁珩的懷里。

7

小產(chǎn)后,謝宛境休養(yǎng)數(shù)月,身子已經(jīng)大好,心里的傷痛卻始終無法愈合。許是為了麻痹自己,謝宛境愛上了一醉解千愁的滋味,時(shí)常喝得酩酊大醉,每次梁珩來看她,她都準(zhǔn)確無誤地吐在他身上。梁珩自知理虧,隱忍至今。

又是一年春天,桃花明媚,微風(fēng)輕柔,仿佛回到了十七歲那年的建康,她坐在秋千上笑,他站在樹下看她。如今卻憶江南樂,當(dāng)時(shí)年少春衫薄。如果,能回到過去,該有多好?

謝宛境想,她是不是有些任性了?畢竟,誰沒有犯錯的時(shí)候呢。那個美人早已被趕出王府,而失去孩兒,他并不比自己好受,況且那也不全是他的錯,這么多天,她故意惡心他,他都忍了。若非愛她,他又怎么可能一次次地任她戲辱?

謝宛境準(zhǔn)備了一株芍藥,遣人送給梁珩。梁珩見了芍藥花,明白謝宛境有意重修舊好,喜不自勝,當(dāng)下就直奔她的寢殿而去。

“阿境?!绷虹窬o緊擁住了謝宛境,“我好想你?!?/p>

未過多久,令謝宛境始料不及的一幕發(fā)生了。謝宛境發(fā)現(xiàn)她的侍女妘兒竟有了孕吐的癥狀,早先她只道是妘兒和哪個侍衛(wèi)偷嘗云雨暗結(jié)珠胎,還有意成全他們,可妘兒怎么也不肯說腹中孩子的父親是誰。謝宛境心下生疑,終于,在她的逼問之下,妘兒連連叩首,哭著求謝宛境原諒自己。

那日,謝宛境吐了梁珩一身后,妘兒服侍他沐浴更衣。許是心中郁結(jié),許是忍得太久,梁珩寵幸了妘兒。當(dāng)時(shí)梁珩只想,他是一個男人,一個有欲有求的正常男人,還是手握重兵美人環(huán)繞的一方之主!為了謝宛境,遑論美人,他甚至連尊嚴(yán)都舍去了,換來的是什么?她一次又一次的羞辱!事后,看見眼前的一片狼藉,梁珩猛地打了一個寒顫,他慌忙穿上衣袍,臨走前,冷冷地命令妘兒只當(dāng)什么都不曾發(fā)生。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妘兒竟然有了身孕!

梁珩懊惱地想,也怪他考慮不周,竟留下了這么一個疏漏。不過,現(xiàn)在不是后悔的時(shí)候,梁珩看了看跪在地上低頭啜泣的妘兒,目光又回到面色森寒的謝宛境身上。

“你有何打算?”謝宛境問梁珩。

梁珩猶豫了一會兒,道:“待妘兒誕下孩子,再將其逐出府,行么?”

他居然還想留下這個孽種!謝宛境大為光火,轉(zhuǎn)而想道自己失去的那個孩兒,更是怒不可遏。

“休想!”謝宛境道。

“孩子是無辜的……”

妘兒的孩子無辜,難道她謝宛境的孩子就不無辜了嗎?謝宛境悲憤交加,一怒之下,竟抄起長劍朝妘兒走去。

梁珩大驚,“阿境!”

長劍抵著妘兒的脖子,謝宛境淚水肆意,“梁彥之,是你對不起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對不起我!”

妘兒抖如篩糠,只不住地流淚。

“你莫沖動,好么?”梁珩不敢貿(mào)然靠近,只得小心勸慰。

謝宛境恍若未聞,她狠下心,劍身一轉(zhuǎn),直直刺入妘兒的腹部。

梁珩目瞪口呆地望著謝宛境,似乎他直到今天才認(rèn)識她。半響,梁珩步履沉重地越過謝宛境,徑自抱起妘兒離開,不再看她一眼,他們走后,謝宛境全身的力氣如同被抽干一般,癱在了地上。

8

梁珩和謝宛境已然形同陌路。

這幾年,梁珩來她殿里的日子屈指可數(shù),謝宛境后悔了,后悔她當(dāng)初為何那么沖動,就算她心里再恨,也完全有其他的方法對付妘兒,可她偏偏選擇在梁珩面前殺了他的孩子!如今,不論梁珩又納了幾房姬妾,她也沒有心情去憤怒,去妒忌了。

她試圖挽回梁珩的心,哪怕,低下她高傲的頭顱去迎合他。可惜,對于謝宛境的好意,梁珩并不領(lǐng)情。

玄度九歲那年,梁珩的愛妾王令菀誕下一個男嬰,取名玄筑,梁珩對這個次子寵溺有加。眼看著王令菀母子一天比一天得寵,而玄度卻日漸被父親忽視,謝宛境心焦不已。為了玄度,她必須去贏得梁珩的歡心,即便驕傲如她,也不得不這么做。

謝宛境對著銅鏡精心打扮了一番,年近三十的她,雖無二八少女般嬌俏明媚,卻也儀態(tài)天成美艷如昔。她去見了梁珩,今日的謝宛境,是卑微的,她并不奢求他們能和好如初,只是希望他能念及少年夫妻的情份,好好對待她的玄度,畢竟那也是他曾經(jīng)視若珍寶的長子。

然而,梁珩對她的美卻不屑一顧。

謝宛境眼睜睜地看著她的夫君撇下她,走向了懷抱稚兒的王令菀,他溫柔地喚著美妾的小名,溫柔地?fù)崦麄兊男?。那一刻,謝宛境的心碎了。

若是沒有愛,便也沒有恨。若是愛得深沉,恨起來便會發(fā)狂。既然梁珩將謝宛境的尊嚴(yán)狠狠地踐踏在腳下,她,也必將予以回報(bào)。

上元之夜,是梁珩必須留宿正妻殿中的日子。

謝宛境梳妝完畢便靜靜地等著梁珩。她很知道他見到她這番妝容會是什么表情,羞惱?震怒?還是恨不得休了她?謝宛境望著鏡中的自己,一時(shí)竟有些迫不及待。

聽見身后熟悉的腳步聲,謝宛境朝鏡中的自己露出一個笑容,然后緩緩轉(zhuǎn)身。

梁珩陡然看見謝宛境那副面孔,當(dāng)即僵在了原地。眼前的女子烏發(fā)如墨,妝容精致,只不過,所有的妝只畫了一半。她的左半邊臉濃妝艷抹,右半邊臉卻素凈如水,簡直詭艷至極。

謝宛境朝梁珩嫣然一笑,道:“好看么?我今日這妝可是特意為你而梳。”

“你這是何意?”

“不是明擺著么?”謝宛境笑意更深,指了指梁珩的左眸,“你只有一只眼,我便梳半面妝,豈不正好?”

梁珩愕然,羞怒難言。

謝宛境此舉無異于當(dāng)面揭短,揭得還是他最在意、最無法忍受的傷疤!梁珩握緊雙拳,好容易才按下了心頭的勃然大怒。他深深地望了謝宛境一眼,拂袖而去。

謝宛境大笑起來,笑著笑著,眼角悄然滑下了幾滴淚珠。

謝宛境倦了,厭了,然而梁珩并不放手,他寧愿受著她的嘲笑譏諷,也不肯予她一紙休書許她自由。何苦呢?本該執(zhí)手一生的人,卻落得個相看兩厭、互相折磨的地步。究竟,誰對誰錯?誰,又負(fù)了誰?

9

謝宛境做夢都想不到,自己居然又要做母親了。

梁珩得知謝宛境有妊,心里是矛盾的。連他自己都不清楚事到如今,對于謝宛境,他究竟是愛多于恨,還是恨多于愛?;蛟S,就這么耗著也好,等到她死,或者他死,一切恩恩怨怨愛恨情仇便結(jié)束了。無論如何,她是他的妻,百年之后,史書有載,她的姓名只能永遠(yuǎn)和他綁在一起。所以,他不會放手,即便她屢次羞辱于他,他都可以忍,但,他絕不會遂了她的意休了她。

自從知曉有了身孕,謝宛境便不再飲酒,也不再故意跟梁珩過不去,而是徹底不愿見他了。她知道這個孩子有多么來之不易,這是上天賜給她的寶貝,她絕不允許十年前的悲劇重演,所以她必須好好護(hù)著這個孩子。

梁珩做了一個夢。夢中一個粉雕玉砌的女娃娃坐在草地上,仰著臉甜甜地喚他阿翁,梁珩蹲下身,女娃見了,一骨碌爬了起來,邁開小腿,朝他跑去。梁珩一把抱起女娃,抱著她轉(zhuǎn)了好多圈,女娃清脆的笑聲回蕩在他的耳畔……

忽地,耳中傳入一陣嘈雜,梁珩的夢戛然而止。

“何事喧嘩?”梁珩揚(yáng)聲問道。

守在外寢的婢女忙道:“啟稟王爺,是王妃要生了,可,情況不大好。”

梁珩一個激靈,“她如何了?”

“說是難產(chǎn)?!笔膛鸬溃巴蹂逆九鐑禾貋怼?br>

梁珩連忙披上外袍,也不待那如兒說話,就往謝宛境的寢殿飛奔而去。

謝宛境的情況很不好,穩(wěn)婆說大人孩子恐怕只能保住一個。梁珩一聽,就要沖進(jìn)去看她,但被眾人攔在了產(chǎn)房外,他們不讓他進(jìn)卻問他,保哪一個?梁珩怒了,說道:“無論王妃孩兒,但凡一人有恙,爾等便為之殉葬!”

女醫(yī)穩(wěn)婆等人聞聽此言,噤若寒蟬,只得繼續(xù)拼盡全力保住王妃和孩子的性命。

兵荒馬亂的一夜過去了,直到次日早晨,謝宛境終于誕下一女,而她本人,尚未及看女兒一眼,便因失血力竭而昏了過去。謝宛境睡了整整兩天,她醒來之時(shí),梁珩正離去未久。

梁珩以為,他是恨謝宛境的??墒?,當(dāng)他得知她性命堪憂的時(shí)候,卻是那么著急害怕,以至于守了她兩天兩夜。若非軍務(wù)緊急,他會不會一直陪著她呢?梁珩不知。他只知道,若非他的允許,謝宛境絕無可能離開他,哪怕是閻王相邀,他也要把她從鬼門關(guān)上搶回來。

夢中見汝,吾心歡愉。夢孟同音,長女曰孟。

梁珩為女兒取名孟愉,視之為掌上明珠。孟愉稍長,容貌酷肖其父,更得梁珩喜愛。然而,孟愉的出生,并沒有讓父母的關(guān)系得到根本改善。梁珩和謝宛境依舊不溫不火,相敬如“冰”,但不管怎么說,總比當(dāng)初動輒梳個半面妝來的好。

孟愉兩歲時(shí),梁珩以王妃嗜酒難擔(dān)母責(zé)為由,將女兒接到了自己的寢殿。謝宛境對此很是不滿,他憑什么搶走她辛辛苦苦生下的孩子?謝宛境又哭又鬧,梁珩卻不為所動。梁珩想,他的女兒可愛聰慧,若是由著謝宛境的性子,不定會養(yǎng)出個如何嬌蠻無禮的丫頭,所以,他必須親自教養(yǎng)孟愉。

謝宛境爭不過他,漸漸地,孟愉跟她也不親了,她心痛不已,更恨透了梁珩。這時(shí),梁珩的侍從美少年冀江闖入了她的眼簾,謝宛境粉黛輕施,秋波暗送,輕易便俘獲了這個風(fēng)流少年。后來,不僅僅是冀江,謝宛境又開始跟梁珩的一個下屬,美男子何徽以詩傳情,而且越來越肆無忌憚,她真想看看,梁珩能忍到什么時(shí)候。待到忍無可忍的那一天,他是會休了自己還是直接殺了自己?

冀江說她“年雖半老,猶尚多情”,何徽作詩言道“白角枕情詩唱和”,這些曖昧的語句在王府里傳得滿天飛,可梁珩除了繼續(xù)冷眼對她外,依然沒有任何其他舉動。

父母不睦,梁玄度看在眼里,卻無能無力。玄度少年聰慧,精于騎射,還與父親一樣擅長作畫,只是,梁珩卻越來越嫌棄他。隨著玄筑以及其他幾個庶弟一天天地長大,他在父親面前簡直可有可無了,梁玄度感到十分不安,梁珩知道長子的憂懼后,不僅不加以勸慰,反倒是對他更為不滿。由此,梁玄度幾乎惶惶不可終日了。

恰在此時(shí),皇帝忽然召見諸王長子,梁珩派玄度前去建康,梁玄度欣然登船。船行至繇水,叛臣胡安南渡長江,舉兵謀反。梁珩令玄度速回江陵,玄度拒絕了,他回信父親,說自己不愿茍且偷生。梁珩無奈,只得給他一萬援兵,讓他與諸路援軍一同解建康之圍。作戰(zhàn)時(shí),梁玄度總是沖鋒在前,頗得軍心。梁珩也不由對玄度稱贊有加。

雖然建康告急,梁珩卻心情極佳,他特意去見了謝宛境,道:“玄度聰明能干,若我再有一兒如此,便無須憂慮了?!?br>

謝宛境默然。兒子在外沖鋒陷陣,生死難料,可他身為人父,不僅不關(guān)心玄度的生死,卻還說出這種自私薄情的話!且他無視父兄之困,明明手握重兵卻只遣一萬援軍,無異于杯水車薪,難不成他是想等著看父兄罹難么?謝宛境沒有回答梁珩,甚至沒有再看他一眼,轉(zhuǎn)身離開了。

梁珩注視著謝宛境的背影,眉頭微蹙,他真心覺得玄度有可造之材,這才與她說來,可她這是什么意思?徹徹底底的無視!一氣之下,梁珩將謝宛境那些不堪的行為書寫公開,一時(shí)間湘東王府無人不知。

胡安勾結(jié)京城守將梁正德,圍攻皇城,屠戮百姓,又挾持皇帝和太子,矯詔解散援軍。梁玄度退還江陵,陡然聽聞父母之事,憂懼更甚。與此同時(shí),湘州刺史梁言多次拒不服從其七叔調(diào)遣,梁珩有意征討,玄度請纓出戰(zhàn)。臨行前,梁玄度曾說,他這一去必死無疑,但若死得其所,他又何懼一死?

未幾,梁玄度戰(zhàn)敗溺亡,年僅二十一歲,尸骨也不知去向。消息傳回江陵,世子妃懷抱著未滿周歲的兒子泣不成聲,悲痛欲絕,謝宛境大哭一場后心灰意冷,愈發(fā)放蕩不羈,倒是梁珩,并沒有表露太多的傷心。

皇帝梁詡被活活餓死后,胡安立太子梁玨為傀儡皇帝,自封丞相,總攬一切朝政要務(wù)。

10

梁珩決心稱帝。

他認(rèn)為當(dāng)務(wù)之急并非誅殺胡安,而是剪除對自己構(gòu)成威脅的兄弟子侄。直到他的兄弟子侄或被消滅或被擊潰,大片領(lǐng)土也白白落入西魏王朝之手時(shí),梁珩才開始攻打不久前廢殺梁玨自立為帝的胡安。終于,胡安伏誅,建康收復(fù),歷時(shí)四年的叛亂得到平息,同年梁珩于江陵稱帝。

成為俯瞰眾生的天下之主,梁珩的心中不可謂不得意。當(dāng)他身邊幾乎所有人都對新皇俯首稱臣、極盡諂媚之時(shí),唯有她,對他還是那么不屑一顧。

梁孟愉端坐在書案前,全神貫注地讀著手中的詩冊。梁珩注視著認(rèn)真讀書的女兒,不覺間眼前浮起另一個人的身影……當(dāng)年她也是這般年紀(jì),也是這般玉雪可愛,也是這般喜愛讀詩。她雖不羈,卻也瀟灑,她雖嬌蠻,卻也率真,她雖說討厭他,卻也會關(guān)心他。她是獨(dú)一無二的謝宛境,是他的妻……

“父皇?”梁孟愉不知何時(shí)抬起頭,看著神思不屬的梁珩。

梁珩回過神來。

“山似蓮花艷,流如明月光?!绷好嫌湔f道:“這一句,愉兒讀不懂?!?br>

原來是在讀他的那首《折楊柳》,梁珩溫聲道:“此句以蓮花喻群山,以月光喻流水,愉兒如何會不懂呢?

梁孟愉嘟起嘴,道:“這個我知道,只是,此詩抒發(fā)游子懷鄉(xiāng)之思,曲調(diào)蒼涼,為何父皇形容山色卻用了一個“艷”字?“

是啊,明明是青山綠水,皎潔空靈之景,可他偏偏用了“艷”字。那是因?yàn)?,作此詩之時(shí),眼前的秀美山水忽然變得朦朧飄忽,而他心底那個美艷無雙的女人卻變得清晰異常,揮之不去。于是,荊州清秀的山水便籠上了一層綺艷流光?!吧剿粕徎ㄆG,流如明月光?!鄙缴剿?,其實(shí)是他思念著的她……

梁珩沉默片刻,才道:“那日夕陽晚照,山色清艷,故而用了此字。”

梁孟愉思量半響,猶未能解。

梁珩登基后曾聯(lián)合西魏軍隊(duì)討伐稱帝于蜀的八弟,不久,成都附近的大片土地落入魏軍之手,然而日益壯大的強(qiáng)鄰并不滿足于此,很快,他們盯上了江陵這塊肥肉。梁珩即位的第三年,魏軍順流而下,攻打江陵。平日里只知著書立說、打壓宗室的梁珩面對強(qiáng)悍的敵人,毫無招架之力。

江陵城坡的那一日,哀鴻遍野。

“文武之道,今日絕矣!”自知國之將亡,梁珩抽出寶劍胡亂砍著殿中的柱子,嘆息良久。隨即,向來愛書如命的梁珩下令將所藏的所有古籍絕本付之一炬。

謝宛境拒絕了妙兒勸她逃命的好意,只冷冷地看著驚慌四散的宮人,生亦何歡,死亦何懼?她早就無所謂了。宮中竄起一片火光,謝宛境凝眸望去,著火的方位不是別處,正是梁珩的藏書閣。

今日之禍,早已萌芽。

天子正殿里,梁珩頹然地坐在御榻上,身邊只余親信數(shù)人。

一個嬌小的身影沖了進(jìn)來,哭喊著奔到梁珩的面前。

梁珩一見之下又驚又怒,沖著她身后的侍從道:“朕命爾等護(hù)送公主出城,如何回來了?”

梁孟愉牽著父親的衣袖,哽咽道:“不關(guān)他們的事,是愉兒執(zhí)意要來。”

“你這又是何苦?”

“愉兒不想離開父皇,要死,便與父皇一起死?!绷好嫌鋼溥M(jìn)父親的懷里,泣不成聲。

梁珩抬起僵硬的手,撫上孟愉的頭發(fā),心中大慟。他的女兒,不過十二歲,嬌嫩得如同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兒,她的少年時(shí)光本該錦衣玉食,無憂無慮。是他這個父親葬送了她的一生!想起亡國公主的下場,梁珩不禁顫抖,他長嘆一聲:“父皇對不起你?!?/p>

“你對不起的又何止孟愉一人。”

“阿境?”梁珩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鬢發(fā)齊整、面容平靜的女人。。

“早知今日,何必當(dāng)初?”謝宛境的目光拂過孟愉,又望向了梁珩,“為了一個皇位,值得么?”

梁珩唇角浮起一抹苦笑,“我不悔稱帝,只嘆自己守不住這個位置,白白喪失了大好河山?!?br>

“你簡直無可救藥!”

“你可知我為何非要稱帝?因只有如此,我才能成為天下之主,才能證明自己從來就不輸于大哥。”

謝宛境搖了搖頭,半響才緩緩說道:“其實(shí)從前的你,又何嘗不如大哥呢?可后來,從你意圖登基為帝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比不過大哥了。”

梁珩笑了:“是么?”

“事到如今,早逝的大哥恰恰成了最幸運(yùn)的人?!敝x宛境說著,嘴角滲出一絲黑血,臉上卻浮現(xiàn)了如釋重負(fù)的笑容。

梁珩大驚,他扶起倒在地上的謝宛境,喃喃道:“對不起?!?/p>

謝宛境只見梁珩的面容越來越模糊,恍惚中卻看到了他少年時(shí)期的模樣,真好啊,她想,一切又回到了最美的那個時(shí)候……

11

江陵城外,曠野上的風(fēng)越過斷橋殘花,卷起少女的裙裾翩然而舞。她回首遠(yuǎn)望,只見火光沖天,濃霧彌漫,整座皇宮都已化為廢墟。

“從今以往,勿復(fù)相思?!睉浧鸶赣H的臨終之言,少女心痛莫名,卻茫然不知何解。她只知道,如今國破家亡,而愛恨糾纏了半生的父母也已變成兩具相擁而眠的尸骨。

男童輕輕扯了扯少女的衣袖,一臉懵懂,“姑姑,我們要去哪里?”

“我們回家。”梁孟愉摸了摸男童的腦袋,柔聲說道。

風(fēng)聲嗚咽,如泣如訴:彼黍離離,彼稷之實(sh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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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剝皮案震驚了整個濱河市,隨后出現(xiàn)的幾起案子,更是在濱河造成了極大的恐慌,老刑警劉巖,帶你破解...
    沈念sama閱讀 228,505評論 6 533
  • 序言:濱河連續(xù)發(fā)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現(xiàn)場離奇詭異,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過查閱死者的電腦和手機(jī),發(fā)現(xiàn)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閱讀 98,556評論 3 418
  • 文/潘曉璐 我一進(jìn)店門,熙熙樓的掌柜王于貴愁眉苦臉地迎上來,“玉大人,你說我怎么就攤上這事?!?“怎么了?”我有些...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176,463評論 0 376
  • 文/不壞的土叔 我叫張陵,是天一觀的道長。 經(jīng)常有香客問我,道長,這世上最難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63,009評論 1 312
  • 正文 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辦了婚禮,結(jié)果婚禮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還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們只是感情好,可當(dāng)我...
    茶點(diǎn)故事閱讀 71,778評論 6 410
  • 文/花漫 我一把揭開白布。 她就那樣靜靜地躺著,像睡著了一般。 火紅的嫁衣襯著肌膚如雪。 梳的紋絲不亂的頭發(fā)上,一...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55,218評論 1 324
  • 那天,我揣著相機(jī)與錄音,去河邊找鬼。 笑死,一個胖子當(dāng)著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內(nèi)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決...
    沈念sama閱讀 43,281評論 3 441
  • 文/蒼蘭香墨 我猛地睜開眼,長吁一口氣:“原來是場噩夢啊……” “哼!你這毒婦竟也來了?” 一聲冷哼從身側(cè)響起,我...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42,436評論 0 288
  • 序言:老撾萬榮一對情侶失蹤,失蹤者是張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劉穎,沒想到半個月后,有當(dāng)?shù)厝嗽跇淞掷锇l(fā)現(xiàn)了一具尸體,經(jīng)...
    沈念sama閱讀 48,969評論 1 335
  • 正文 獨(dú)居荒郊野嶺守林人離奇死亡,尸身上長有42處帶血的膿包…… 初始之章·張勛 以下內(nèi)容為張勛視角 年9月15日...
    茶點(diǎn)故事閱讀 40,795評論 3 354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戀三年,在試婚紗的時(shí)候發(fā)現(xiàn)自己被綠了。 大學(xué)時(shí)的朋友給我發(fā)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飯的照片。...
    茶點(diǎn)故事閱讀 42,993評論 1 369
  • 序言:一個原本活蹦亂跳的男人離奇死亡,死狀恐怖,靈堂內(nèi)的尸體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詐尸還是另有隱情,我是刑警寧澤,帶...
    沈念sama閱讀 38,537評論 5 359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島的核電站,受9級特大地震影響,放射性物質(zhì)發(fā)生泄漏。R本人自食惡果不足惜,卻給世界環(huán)境...
    茶點(diǎn)故事閱讀 44,229評論 3 347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處隱蔽的房頂上張望。 院中可真熱鬧,春花似錦、人聲如沸。這莊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34,659評論 0 26
  • 文/蒼蘭香墨 我抬頭看了看天上的太陽。三九已至,卻和暖如春,著一層夾襖步出監(jiān)牢的瞬間,已是汗流浹背。 一陣腳步聲響...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35,917評論 1 286
  • 我被黑心中介騙來泰國打工, 沒想到剛下飛機(jī)就差點(diǎn)兒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東北人。 一個月前我還...
    沈念sama閱讀 51,687評論 3 392
  • 正文 我出身青樓,卻偏偏與公主長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敵國和親。 傳聞我的和親對象是個殘疾皇子,可洞房花燭夜當(dāng)晚...
    茶點(diǎn)故事閱讀 47,990評論 2 3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