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的秦淮河畔步步佳人,姹紫嫣紅,更有“秦淮八艷”名傳古今,光聽這名號就不由浮想聯翩,該是怎樣的明艷動人呵!是啊,對煙花女子而言,顏色是立身之本,才藝不過是錦上添花罷了——而馬湘蘭,卻是其中的異數。
她雖相貌清麗,娉婷多姿,可在美女如云的秦淮河畔也只能算是中等之姿,但她卻憑著自身無雙的“高情逸韻”,在煙花巷柳中脫穎而出,位列“八艷”之一。
想來她是那種一顰一笑都富有無限風韻的女子,鶯聲燕語,談吐得宜,善解人意,且博古通今的她,總能深深吸引文人雅士的目光。
書中記載她本名叫馬守貞,字玄兒,小字月嬌,在家排行第四,故又稱四娘,生于官宦人家,后來家道中落,輾轉流落風塵。
她通透靈秀,能詩善畫,是秦淮河畔最善畫蘭的女子,因此又稱馬湘蘭。每天慕名而來的人多不勝數,門前賓客穿梭如織。
她靠著客人的饋贈,積蓄頗豐,便在秦淮河邊蓋了一座小樓,里面花石清幽,曲徑回廊,遍植蘭花,命名為“幽蘭館”。馬湘蘭日常侍花教曲,吟詩作畫,宛如閑情逸致的富貴夫人。
她是個仗義曠達的女子,不吝錢財,無論是沒錢應試的書生、橫遭變故的商人亦或是附近的一些老弱貧困之人,每每見到她總會設法周濟。
這樣一個清雅脫俗的女子,二十四歲那年,認識了一位落魄才子王稚登。從此,深陷其中,牽絆終身。
錢謙益筆下的王稚登是位天賦異稟、才華橫溢之人,他為人通達,言語妙趣,畫也作的好,可謂“名滿吳會間”。
不過這個極負盛名的大才子,仕途卻并不順暢,沒能受到朝廷重用的他,在故鄉放浪形骸,整日里流連于煙花柳巷。
那日,王稚登偶然來到“幽蘭館”,得見馬湘蘭頗為投緣,深交之下,更嘆相識恨晚。此后,他便經常出入“幽蘭館”,與馬湘蘭把酒言歡,相攜賞蘭。
馬湘蘭紅極一時,但過盛的名氣帶來的不知仰慕還有覬覦。一次,王稚登去幽蘭館拜訪,恰逢馬湘蘭被人尋隙攪擾,走投無路,淚眼紅腫。他找關系為她調停,此事才得以解決。
要說之前他二人是相知相惜,經此一事卻讓馬湘蘭芳心暗許。門前賓客絡繹不絕,看似熱鬧非凡,但深交者有幾人?表面生活再風光,她究竟還是一個身如浮萍的煙花女子。
之后,王稚登向馬湘蘭求畫,馬湘蘭當即拿出筆墨,揮手為王稚登畫了一幅“一葉蘭圖”,并于畫上題了一首七言絕句:
一葉幽蘭一箭花,孤單誰惜在天涯?
自從寫入銀箋里,不怕風寒雨又斜。
馬湘蘭借蘭花傾訴了自己的心思,含蓄表達了愿以身相許的心意。王稚登是何等聰明的人,他當然明白她詩畫中的情意。
但他裝作不解詩中情懷,收了畫客氣地道謝。不管后來他是說不愿自己因救困獲利;還是自愧潦倒怕誤了良人。推辭的再漂亮,馬湘蘭還是明白他不接受自己,黯然神傷。
但深情的她,無法忘卻王稚登,于是兩人仍象好朋友一樣交往談心,詩畫酬答,只是,再也沒談過嫁娶之事。
不久,有人舉薦王稚登參加編修國史工作,王稚登意氣風發地準備登舟至京。馬湘蘭心情復雜地為他設宴餞行,
別離時王稚登透露了一絲將來愿與她共榮的心意,但馬湘蘭限于上次的隱傷,沒敢接口挑明,只是暗自在心中生了希望。辭行席上,她百般叮囑,依依不舍。
送走王稚登后,馬湘蘭竟然悄悄地閉門謝客,以期守得王郎仕途歸來,接自己相隨左右。奈何春去秋來,遲遲不見王稚登的音訊。
話說王稚登京城為官并不得意,因同僚的排擠,勉強撐到歲末,見實在無什么前程可言,便收拾行裝,落寞而歸。
王稚登回江南后,竟悄悄把家搬到了姑蘇,好像那日自己許下的含糊約定,此時變成了枷鎖一般。而馬湘蘭卻依然在一往情深的,等候王郎的消息。
得知他失意而歸,她連忙趕到姑蘇去安慰。此后他二人常年書信往來,暢敘心曲,馬湘蘭稱他為“登哥”,自稱“嬌妹”。她時常贈他一些精心制作的禮物,連送他夫人的禮物也準備的講究合宜。
歲月便在這種平靜如水的交往中流轉,不知不覺中過去了三十余載。期間馬湘蘭也遇到想要與她共度一生的男子,最知名的便是那個小她多歲的國子監學生。
那少年初見她的風姿便深陷其中,癡狂的不顧世俗眼光,在秦淮河邊買了府邸,指水為誓,要娶她進門。但她卻回絕了——王稚登,這個名字已在她心底生根。他黯然離去。
王稚登七十歲那年,邀多年未見的馬湘蘭去赴他的生辰。馬湘蘭立即買下樓船,載著妙齡歌女們,順流而下去為他祝壽,這濃烈的手筆,足以顯露一個女子的滿腹情深。
在姑蘇,歡歌曼舞數月,生辰那日馬湘蘭親自獻唱一曲,觀者如潮。王稚登看著眼前依舊明艷意氣的馬湘蘭,不禁感嘆道:“你還是像夏姬那樣嬌媚,可惜我不能做你的申公巫臣。”
不敢想象馬湘蘭聽到這話時的表情。他自以為是的贊嘆,對她的傷害猶如雪崩于前吧!她是自詡空谷幽蘭的高潔心性啊,沒想到在他心中,她不過是夏姬般 招蜂引蝶的浮花一朵,他,竟從未真正了解他。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君不知。”是君不知?還是因她是風塵女子,佯裝不知?姑蘇盛宴落幕后,返回金陵的馬湘蘭心力交瘁,竟一夜之間容顏老去。
那是一個午后,她仔細地沐浴更衣,然后端坐在“幽蘭館”的客廳中,命仆人將幽香的蘭花,遍布座椅周圍。就這樣,悄悄地走完了她五十七歲的人生。
馬湘蘭一生愛蘭,以蘭花自比,她的感情也當真如幽蘭生空谷,無人自含芳,她癡盼隨同心人而去,奈何為“悠長”的秦淮水所阻,悠悠歲月里孤身如浮萍飄零。
當她離世的消息傳到王稚登那里,王稚登回看她那些年的書信,字里行間情意綿長,也忍不住淚眼朦朧。
他揮筆寫下挽詩:“歌舞當年第一流,姓名贏得滿青樓,多情未了身先死,化作芙蓉也并頭”。詩作的深情,只是不知這個為他守候終身的“嬌妹”,在他心中的分量又有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