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三爺說,那時的炮彈,貼著頭皮嗖嗖地飛過,讓人隨時有臥倒的沖動。
行軍途中路過的那些熊熊燃燒的房屋和樹木,化作漫天飛舞的黑蝴蝶,好長一段時間,天空都在下著灰。
每年的三、四月,來自全國各地的老兵,重游三爺曾經(jīng)戰(zhàn)斗過的地方,集中到邊境線上的烈士陵園,祭奠戰(zhàn)爭中消逝的英靈。
三十多年前,在那場被稱作對越自衛(wèi)還擊的戰(zhàn)爭中,犧牲的戰(zhàn)友們,都分散集中埋葬在一個個烈士陵園里。
二〇一六年九月二十日,經(jīng)國務院批準,民政部公布了第六批新增96處國家級烈士紀念設施名單,位于廣西壯族自治區(qū)憑祥市的匠止烈士陵園,位列名單中。
這里松柏成蔭、郁郁蔥蔥,陵園根據(jù)烈士籍貫,劃分六個區(qū)域,河南、山東、廣東、海南、廣西......,每個方正的墓碑下面,都躺著一具忠骨,上面寥寥數(shù)語刻著他們的簡歷,甚至有些是無名烈士。在平時人少的時候,安靜得連掉一根針都能聽見,但在這段時間里,熱鬧卻成了主基調(diào)。
這段時期,如果只是坐在值班電話旁,每天根據(jù)前方反饋回來的祭掃情況,上報著那些冷冰冰的數(shù)據(jù),“x月x日,共xx批xxx人來憑祭掃,其中老兵xxx人,烈屬xxx人......”,那還真感受不到這一串串數(shù)字背后的含義,可一旦走進祭拜烈士的群體,這些數(shù)字就一下變得生動厚重起來。
親愛的戰(zhàn)友,我們看你來了,瞅著相片里的你,仿佛我們昨天還在同一條戰(zhàn)壕里談笑風生啊。那天過河的時候,你第一個識破了越南鬼子的把戲,你轉(zhuǎn)過身,來不及喊完后面的話,巨大的電流卻已讓你英俊的臉龐滌蕩起令人心悸的波紋。在你墓碑旁的,就是那條河畔采來的野菊花,像極了當年你意氣風發(fā)的模樣。
只要我們還在,還能走得動,盡管須發(fā)蒼白、牙齒掉光,我們都會來看你們,就算哪天我們不在了,我們的兒輩、孫輩也都會來看你們。因為在這里自由行走的生命,是用你們鮮血換來的,你們的一部分在我們這里,我們的一部分在你們那里。給你倒一杯酒了,酒倒在剛剛?cè)急M的灰燼里,滋滋作響,像不像當年我們喝壯行酒你嘴里發(fā)出的聲音?
我們年輕的旗手啊,那年你二十一歲,扛著紅旗吼叫著沖往山頭,罪惡的地雷在你腳下炸響。戰(zhàn)斗結(jié)束后,我們四處找尋你散落的軀體,你那如青松般挺拔的一米八個頭,拼回來卻不到一米六了。今天,我們扛起了這面嶄新的紅旗,上面似乎還留有你掌心的溫度。
我把右腿丟在了戰(zhàn)場上,但我的生命之樹卻因此多生長出了一部分枝干,那是我的驕傲,我的榮耀,我這輩子的軍功章。前面就是密集的臺階,我看到我的戰(zhàn)友們很多拄著拐杖上去了,但請原諒我,因為我腰椎里還藏著一塊彈片,我的兒女、我的戰(zhàn)友會抬我上去,我必須上去,就如同我們當年冒著炮火,并肩而行。
這段時間,每尊墓碑前,都會擺放鮮花、撒上白酒、點燃香煙,就連小朋友,也會拿出藏在口袋里的糖果,輕輕放在墓碑前。這些排列得整齊劃一的大理石碑面,被或粗糙或細嫩的手掌磨得潤澤發(fā)亮,如同小伙子們當年青春的額頭。
云南籍老兵從家鄉(xiāng)空運來了紅玫瑰。在一片煙霧繚繞和炮聲轟鳴中,這些深沉的紅,似乎為今年的重逢增添了些許浪漫的氣息。
“不多不少,一共1020支,都是云南最好的玫瑰,每個墓碑前我們都會放上,讓這些沒法經(jīng)歷愛情的小伙子,也能感受到一份炙熱溫情。”云南片區(qū)的組織者說。
不諳世事的兒童,跟隨著各自的父親母親爺爺奶奶,一路蹦蹦跳跳而來。
他們在春日的晨光中張開雙臂、卷起頭發(fā)、撅起屁股、嘟著嘴巴,只是他們還不知道,今天這種種看似唾手可得的恣意任性與自由灑脫,都是身邊這些安靜躺著的大哥哥們用年輕生命換來的。
前些年,在祭掃前,老兵們都會按照編制序列,列隊整齊地站在墓碑前面,由當年的指揮員集合點名。
站著的應答洪亮不減當年,最后點到的,則是那些躺著的戰(zhàn)友,這時,隊列里會全員默哀三秒,再集體爆發(fā)出“到......”,在這氣勢下,周圍的大山都在回響,蒼松都在應和。
最后那些集體答“到”的聲音,那段日子里會陸續(xù)叫響,不重樣地數(shù)個數(shù),僅僅在這里就有1000多聲。在廣西、云南及其他邊境地區(qū)、這樣的陵園還有很多很多,這樣的聲音最終會融匯在一起,回蕩在祖國壯美漫長的邊境線上。
總有一天,老兵們都漸漸老去,就像風中枝頭抖動的樹葉,說不定哪天抖個哆嗦、冒個恍惚,就都悄然飄零了。
事實上,每年這樣的集合都會有落隊的,所以索性就不再集體點名,就像老朋友之間約好的那樣,到了這個點就過來串串門,和躺在下面的人聊聊家常,僅此而已。
只是,那些墓碑前燃燒的紙片,也會化成漫天飛舞的黑蝴蝶,村里的三爺就這樣說過,就像他們當年看到的天空。
這就是他們的約定,當天空下起灰,我就知道老兵們已經(jīng)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