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過了片刻,玉流川訕訕抽出手來,從懷中掏出支簫。
此番他再開言聲音卻高了不少,“駱老,我便吹一曲,賀你六十壽辰。”
廳中眾人這才注意到這邊情形。楚圖南雖不明所以,但見他臉色舉動,料想多半出了岔子。玉流川如此鄭重其事走到駱爾群身前,絕不會只為了吹一曲簫。毛病必定出在那皮囊上。
這皮囊自中午時分便一直帶在玉占庭身邊,記得昨晚玉占庭曾道,“咱們傳家的一色七件玉器我已帶來”。難道出了什么差錯?
不待他細想,簫聲已經響起,仍是席前那首“賀千歲”。但在玉流川手上奏來,一人之力竟強過一個班子。這一支洞簫忽高忽低,悠悠揚揚。無論每個人坐得遠近,都似就在耳邊一般。玉流川神色早就不再尷尬,完全浸在簫韻之中。
席間一些通音律的賓客卻搖頭,從未有人將一首普普通通的“賀千歲”奏得如此婉轉多情,但簫聲本就多抑,在玉流川奏來,又多了一分離愁。這可與壽宴之氛不符啊!
簫聲轉了一轉,漸漸歡快。這本是一曲的高潮。眾人都聽得入神,忽然眼前一花,一襲白衣不知何時飄入。
大多數人不知所以,只見這人一身素白裙裝,白紗罩面,輕飄飄踏在梁上,合著簫聲盤旋飛舞。一干人皆驚得呆了。
玉流川本微合二目,按宮引商,聽得周遭情形不對,轉目去看。一看之下,簫聲頓止。
那白衣女子卻不因簫聲止歇而停,舞姿繽紛,若花落水流,微雨燕飛。
玉流川自然知道,這一套落花微雨舞繽紛正是他前些時在蘇州與衛莫愁共同參詳所得,加了衛莫愁九九八十一式“廣寒舞”的底子,堪稱貫絕一時。
他不由脫口道,“莫愁!”
白衣女子在梁上一個轉折,長袖展開,凌空飄下,美若仙子凌波,九天鳳舞。眾人皆看得呆了。
衛莫愁落到地上,幽幽立在那兒,“玉流川,我本存著萬一之念。但不料你真會當眾做出來。你傳家的玉器沒了吧。”她一抖手,拋出一條白綾,綾上赫然系著一溜七件玉器。
衛莫愁恨聲道,“若非我暗地里取走這些玉器,你求婚的話便要出口,是不是!”
玉流川洞簫垂下,默然不語。
衛莫愁幾欲垂下淚來,“玉流川,你忘了在蘇州與我說的話么?不錯,如你所知,我少年時確是如此...傷心慘痛。但我本也不想騙你,那日在劍池邊我本要向你說,卻是你家突然有事,來不及聽我說完…”
眾人皆不明所以,但有一二心思敏捷者,也能猜出些端倪。
玉流川搖頭道,“莫愁,你不知道,我本不欲如此。但…”
他說了半句,礙于群雄在眼前,不由住了口。
衛莫愁冷笑道,“你不用說,我也知道。怪不得我師父說天下男子沒一個好的,都把權勢聲名看得重。沒想到,你也是如此啊!”
她停了一下,心中突地浮現出那晚池大先生在菱塘說的話,“唉…丫頭,等你有了心儀的男人,總會知道…這男人總須是人中豪杰,才配得上你,但這樣的男人又有幾個能放得開一切,甘心拋卻所有,與你一生寂寂。”
這句話偏在這時候在心頭閃過,衛莫愁只覺得如受重錘,一張口咳出一口血來。
玉流川一驚,忙向前搶上。衛莫愁一揮手阻住他,冷笑一聲道,“罷了,怪我巴巴地把一顆心都撲給你。既然怕辱沒了你七大幫派的名聲,我又何必糾纏。今日你我便一拍兩散。”
她言猶未落,右手一抖,白綾在空中劃了個圈。只聽砰砰之聲不絕,七件玉器俱碰得粉碎。
玉流川大驚失色,“莫愁,你瘋了么?”
衛莫愁忽地咯咯笑起來,“不錯,我自然是瘋了,要不然不會有今日之結果。我毀了你傳家之寶,你要取我性命么?”
她口邊鮮血滴在一身素衣上,格外刺目。玉流川聽她語意決絕,空有一身絕世武功,卻連腳步都邁不動。
衛莫愁又哼了一聲,“蘇州紅袖堂與江南七大幫派再無瓜葛!眾位英雄今日都是見證。”
她說罷頓足就走。玉流川飛身而起,要去攔她,卻被玉占庭一把扯住。
衛莫愁飄身遠退,聲音卻又傳來,隱約在吟那首“鵲橋仙”,“纖云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渡…”聲音凄絕,越來越小,直至“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已不可聞。
這是二人相聚時常把玩吟誦之詞,玉流川不由呆在當地,心中若刀割般百轉千回,“我怎不知她竟如此剛烈!”
群雄俱未想到,在駱爾群壽宴上居然會出現如此一幕。七大幫派上下均覺得甚失臉面。玉流川微微搖了搖頭,轉身道,“駱老,攪了你壽宴,玉某實在不安。此罪難恕,他日再賠!”
他交待完兩句場面話,一揮手,“走吧!”
任平生站起道,“玉公子,慢走。七大幫派偷襲我府池大先生,此事終要在天下英雄面前給個交待。”
玉流川恨道,“若如此說,如意侯府劫我虎威鏢局之鏢、傷我七大幫派之人,卻又如何?”
二人午間交手,本有相惜之意,但兩句話一出口,立刻劍拔弩張。駱寒川見勢頭不對,連忙站起,卻被駱爾群止住。
玉流川心亂如麻,不愿多所糾纏,沉吟一下,“任掌門,既然你有一告,我有一訴。都是江湖中人,何妨做個了斷。若承不棄,有空之時,便請到金陵一會。”
任平生微微一笑,“便請玉兄劃下道來!”
玉流川一甩袖子,“那好!下個月十五,金陵孫楚樓,不見不散!今日在座的江湖朋友若有興致,都可做個見證!”他話一撂下,扭頭出了大廳。
一干賓客目送著七大幫派的人出了廳,仍不斷交頭接耳。楚圖南見任平生臉上隱然有笑意,而駱家上下并不驚訝,即使看到玉流川與衛莫愁交惡、任玉二人約戰也無詫異。
任平生突地呵呵一笑,“駱老,今日花甲壽辰,實是難得大喜之事。平生不才,也以一曲祝壽!”說著從懷中掏出一支短笛,放在口邊吹起來。
這一下大出眾人意料之外。江湖中人大多知任平生武功蓋世,但少有人曉得他還通音律。
楚圖南不精此道,只覺得音調輕快跳動飛揚,滿是喜意。他見天色雖距二更還早,但料來宴上不會再有事端,遂向身旁的王鼎打個招呼,離席而去。出了廳門,屋中笛曲未了,飄飄揚揚,仍十分清晰,似整個駱府都彌漫著這一陣笛聲。(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