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農村,封閉,落后。村里三四十戶人家,每家都是祖宗三代同堂。人們也不興外嫁,男女青年看對眼了,請人說媒,算有個正式的儀式,就結婚了。
人們晨起耕作,小一些的孩子,大多伴著大人,做一些跑腿拿東西的事情。十歲多一些的娃兒,就可以結伴去放牛放羊了。背袋里裝著母親蒸的饅頭,如果軟磨硬泡以后,能得一個黃瓜、西瓜或者甜瓜,就覺得無比興奮。
傍晚時分,大人們結束了一天的勞作,晚飯后,都坐在自家大門門檻上,高聲和就近的鄰居聊天兒。聊到特別中意的話題,就你往前走幾步,我往前走幾步,找一個花池臺沿坐下來,湊攏了繼續聊。
孩子們則三個一群,兩個一伙兒,商量著玩些什么。商量來,商量去,無非也就是踢毽子、跳房子、打沙包、跳皮筋、接電線。玩著玩著,這里一群,那里一伙各自玩著的,最后都湊成了一大伙兒,大的帶著小的,聚在一起玩著同一種游戲。
大人們邊聊天,邊遠遠地觀望著孩子們的動靜。如果哪個孩子哭聲突起,大人們起身,左右手啪啪兩下拍掉屁股上的土,快步圍過來,問清事由,居中評理,結束孩子們之間的紛爭。于是其他伙伴一伸手,剛剛還在哭的孩子,一把抹干眼淚,拉住伸過來的手,一起奔向不遠處繼續玩。不一會兒,就能聽到歡笑聲四起,大人們也就放心了,收回巴望的眼睛,返回坐下,繼續有一搭沒一搭的聊了起來。
就這樣,從晚霞滿天,到夕陽西落,再到月亮慢慢爬上枝頭。
大家們聊盡興了,也累了,打著哈欠,沖著薄薄的夜幕,喊各自的孩子回家睡覺。孩子們玩性大,眼力好,就著月光也能繼續挑房子,跳皮筋。最后一定是在大人的責罵和拉扯下,不情愿的回家了。
于是,各家各戶關大門,開燈,一番忙活后,上炕關燈睡覺。月光靜靜地照著小村子,周圍一片寂靜。麥穗兒低垂,玉米葉舒展,蘋果樹梨樹散發出淡淡的香味。
我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的,成年后,時時想起這些情景。
小時候,農村生活全憑自給自足,尤其蔬菜,地里種什么,鍋里就做什么。要想吃什么,大人們就得早早計劃好,要種些什么。一塊菜地,是全家人一年的蔬菜來源,也是小孩子的水果籃。
媽媽的菜地里,茄子、辣椒、西紅柿、豆角、葫蘆是主角,香菜,菠菜,油菜,韭菜、蘿卜,也必不可少。還有西瓜、甜瓜。奶奶種了一輩子地,最擅長種菜,總會在瓜壟的中間,均勻地套種幾行玉米。在菜地的田埂邊,見縫插針的補種一些紫蘇和香豆苗。一塊菜地,被大人們種的滿滿當當。
五月剛出頭,水蘿卜剛剛拇指大。饞了一個冬天的孩子們,趁大人下工了,竄到地里一陣剜,集齊一把小蘿卜后,到溝里用山水沖掉濕泥,扔到嘴里,嚼幾下就咽下去,被辣得撓心,也覺得好吃。
七月,還沒有放暑假,地里的西紅柿快要熟了。各家孩子熟練地穿梭在秧架間,目光不停的搜羅,看到表皮略微泛紅或黃的西紅柿,高興的摘下來,擦兩把土,咬一口,里面已經全紅,唇齒間酸甜流淌,幸福就涌上心頭。
同時成熟的西瓜,可就沒有那么幸運了,不諳世事的孩子們,只是略微懂得一些挑瓜的技巧,學著父親母親的樣子,翻看發現西瓜靠地的一面黃了,就拇指食指一靠,對準西瓜,輕輕彈出食指,也不確定聽到的是清脆的當當聲,還是沉沉的嘭嘭聲,多彈幾次,還是不確定,內心一陣糾結,果斷地扭動瓜把,揪下西瓜,抱到懷里,掂量幾下后打開,紅瓤的話,吸溜吸溜一陣吃,兩個臉蛋上沾滿了汁水。如果沒有熟,只好偷偷扔到埂邊的雜草里,生怕被父母責罵。
西瓜差不多,快吃完的時候,地里的甜瓜陸續熟了。我們穿梭在瓜壟間,邊走邊聞,一嗅到香甜的味道,就能在附近,毫不力地找到一個甜瓜,或者已經落把,或者快要落把。抱起來快步跑去送給父母,總會得到一兩聲的夸獎。
到了十月初,天氣漸冷,西紅柿的秧苗,又經歷了霜凍,蔫了,也枯黃了。母親把秧上綠色的西紅柿,全部揪下來,埋到麥草里,過七八天,很多就慢慢變紅了,炒菜,做飯,還是一樣的酸甜。
幾歲的小孩子,總是貪睡貪玩,天蒙蒙亮,被大人早早喊醒,一起上地干活。極不情愿地睜開朦朧的睡眼,撒一陣嬌。如果當天農活正好不是特別緊,大人們心一軟,就手讓孩子再躺一躺,自己先去了。這一睡去,自然醒時,已經到了明晃晃的太陽炫眼睛的時候了,心里總是既害怕被父母親罵一頓,又暗自歡喜,終于睡了一個大懶覺。如果那天農活正好緊,父母倒不開手,就非得讓孩子搭把手了。沒辦法,父親只好先去,母親則忍著心疼,說勞動的間隙,有好東西可以吃,哄我們起床上地。
也因此,我曾走過雜草茂盛的田埂,下去過齊胸的麥田,也曾被夏天的露水打濕過半截褲腿,被燕麥葉割破過手心。也曾鉆進沒過頭頂的玉米地里拔草,出來時,汗水從額頭,流到了鼻尖。
七月,是一年中最忙碌的時節。割麥,打場,交公糧......一件緊跟著一件。
父母親割麥,每個人一米多寬的一壟,彎腰揮鐮,絲毫不敢停歇,生怕收慢了,一場大風,把麥粒搖落到地里,莊稼就欠收了。漸漸長大的孩子們也不示弱,頂著一米寬的一壟麥子,和大人們拼著割,父母割到了地頭,孩子們也緊跟著割到了頭,那個自豪勁沒法形容。
跟著父母捆麥子、運麥子,也不在話下。最開心的要數打場了。圓圓的麥場攤開了,騾馬被套上了滾子,繞著麥場一圈一圈的轉。我們無比羨慕牽著韁繩的父親。總是央告父親,讓自己也能牽著韁繩,指揮牲口打場,父親總是不允,怕我們扣不準線路,把麥子打雜了。
后來,我們十二三歲了,家里添置了四輪拖拉機,父親也就不再堅持,而是放手讓我們開著拖拉機打場。坐在拖拉機駕駛座上,看著滾子一道一道碾過麥稈,就覺得自己好能干啊。
開了拖拉機,就要懂一些交通規則。父親說,開拖拉機在路上行駛,左轉彎就要伸出左手向左指,右轉彎就要伸出右手向右指,騎自行車轉彎也是這樣。這是我們人生中最早的交通安全教育。
不久,我家買了摩托車。不僅是隊里第一輪摩托車,也是村上第一輛。我們學會了使用左轉向燈和右轉向燈。記得有一次,妹妹騎摩托車去集鎮,一輛同向行駛的摩托車右轉,順倒了妹妹的車。妹妹站起來質問司機,右轉為什么不打右轉向燈,那司機理直氣壯回答,白天為什么要打開燈......直到現在,一家人圍坐聊天,說起這件事,大家還是大笑不止。
工作后,漸漸離開了那片土地,不再外出一腿土,雨天雙腳泥。二十年前,父母親賣了農村的房子和地,搬到了我們身邊居住。我和土地的聯系,基本就被割斷了。
現在,我坐在樓下花園邊的椅子上,寫下這些文字。涼風習習,花香陣陣。城市為生活提供了很多的便利,我卻有了顧慮。不愿意點外賣,因為增加了廚房到餐桌的配送距離,感覺吃著硌應。不愿意騎小黃車,人人都坐在屁股底下,也感覺硌應。但是,卻會時時想起帶著濕泥的蘿卜,剛從麥草堆里摸出來的西紅柿,菜園門口樹上的李子........
那再也回不去的故土鄉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