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鐵生躺在病床上說“人有一種壞習慣,記得住倒霉,記不住走運,這實在有失厚道。”而我卻真的會永遠記住這段“倒霉”的經歷,不是我不厚道,也不是我這“壞習慣”積重難返只是它曾深深的讓我不安難受過。
6月13日,正準備著手商經法的復習,然后當天晚上莫名的發燒了,一開始不以為意認為只是小感冒而已??蓾u漸的發現吃退燒藥打退燒針的后果就是體溫越來越高并且還伴有咳嗽,于是我開始擔心起來。6月17日考完最后一門毛概,6月18日去醫院檢查拍完CT后,醫生說是“肺結核”,需要住院半個月,吃藥半年。6月19日,收拾行李回家,一下車后,老媽直接帶我去醫院,然后開始了為期半個月的住院生活。
被確診為“肺結核”后整個人基本處于崩潰的狀態,就我所了解的肺結核幾乎是一種“絕癥”,魯迅、歌德、契訶夫很多人都是死于肺結核,所以那個時候的自己近乎絕望。雖然醫生告訴我現在醫學發達肺結核已不是什么頑固之癥了,只要配合治療是完全可以治愈的。老媽也說沒事的,不管什么病咱好好治,肯定能治好的。但那時候的我沉溺于對自己不幸的悲憫與絕望中完全聽不見任何人的勸告。
一
第一天晚上,病房里就我一個人,老媽陪我睡了一晚上,我咳嗽了一晚上,老媽輾轉了一晚上。第二天老媽很早就起床了,然后在我迷迷糊糊中老媽送來了土豆燉排骨(我最喜歡吃土豆,但醫生說我需要吃大補的東西),那時候還不到早上七點。第二天老媽又要陪我睡,我死活不同意,畢竟這是傳染病,而且傳播途徑就是呼吸道,當時的我還咳嗽得厲害,所以很怕也傳染給了她。也許是身體太虛弱或者是藥物作用晚上很早就睡著了,反而一點也不怕。
剛開始住院的日子,我脾氣很差,經常對老媽和妹妹發火。每次她們一來醫院,我就立馬趕他們走,在他們走后又自己默默地流淚,這病最讓人受不了的不是肉體上的疼痛而是精神上的折磨,肺結核傳染病,我怕自己一個不注意一個不留神就傳染給了別人。
其實,剛住院的幾天里我大多數時候是不清醒的,每天從早上八點開始輸液一直輸到下午兩點,輸液期間我幾乎都是睡覺,輸完液后我還得再睡一會兒才能恢復體力。有時候也會很清醒,我就會數還有幾袋水,看著它一滴一滴的往下掉流進我的血管里,經不起半點波瀾。
那時候的我是一整天一整天的戴口罩然后一整天一整天的不說話,只是躺在病床上望著點滴發呆,然后開始想為什么會是我得這種病為什么還是在這個時候,我準備了那么久的司法考試,在它還只有90天的時候我竟然就這樣倒下了,越想越絕望越想越悲觀,消極情緒的惡性循環使我更加難受更加沉默,心里話不想跟老媽講而這件事也不敢對朋友說,況且這病對我來說也是難以啟齒的。
第三天晚上,醫生批準我回家睡覺。然后每天早上去醫院輸液中午回家吃午飯。在家里我戴著口罩,去醫院也戴著口罩,甚至在病床上躺著的時候也戴著口罩,除了必要的交流外,我幾乎不與任何人說話。老媽后來說我那時候簡直就像是發了瘋著了魔一樣。
這幾年來我都習慣了所有的事情都自己一個人扛,也沒必要讓別人來感同身受我的苦難,何況別人根本無法能理解我的處境畢竟沒有身在其中,無關痛癢的安慰話語我不需要,所以就算要哭也是自己躲著哭??墒钱攱染杲o我打電話時,我的情緒瞬間爆發了,我以為我把自己的情緒控制的很好,我以為我已經開始接受這個事實了,可我還是像頭失控的小獅子一樣,對著電話那頭的嬋娟不斷的哭,不斷的哭,哭了很長時間。晚上閨蜜給我打電話她像是早就知道我生病了一樣,在電話里不斷的安慰哭得幾乎絕望的我,她說,親愛的沒事,會過去的。
我一直以為這幾年的大學生活讓我變得足夠堅強或者我也已經學會隱忍了,可我不知道的是人在生病時的那股脆弱無助感真的能讓人卸下所有的偽裝,拔光所有的刺。當一個人脆弱到極點的時候,他真的需要一些無關痛癢的安慰話語來聊以自慰,因為這樣他會感受到有人在乎他,有人與他同行,他不是一個人,就算是矯情的話,他也會很受用,并且還會倍受鼓舞。
二
當一個人能直面挫折時,你會發現那所謂的挫折其實沒有那么糟糕,不過要從這泥潭中抽身卻需要一段自己與自己磨合的時間,那段時間無論多么煎熬誰都無法替你,必須得由你自己親身經歷。
幾天后,我就漸漸的適應了這樣的生活。每天早上自己坐公交去醫院輸液,輸完液后再自己坐公交回家吃午餐,每天吃三次五種不同的藥,然后雙手的針眼越扎越多,青筋越來越突兀,皮膚越來越黃,有好幾次都打漏了,手腫得像包子,滿手都是血。從小到大我都不怕打針也不怕吃藥,可扎了半個月的針后,我現在是看到針頭就發怵,看到藥就反胃。這一來竟將我引以為傲的“小勇敢”全打走了。
生病的一大好處就是你可以有大把大把的空閑時間去漫想,平時沒時間想的或者從沒想過的都可以一起想了不管這些事情能不能想也不管這些事情是否有價值只要能想的大抵都想了。沒辦法,躺在病床上,掛著點滴你除了空想還能干什么呢?
在清醒的時候,我就會想很多很多的事情,所有的往事就像放電影似的全都浮現在眼前,那時候我就想外公當年走的時候也會像我這樣一一回想過往?有時候,我也會想是不是我做了什么錯事上帝才讓我就此贖罪呢?可恁憑我怎樣想破腦袋都得不到答案。當然大部分時候我想的是身邊的人和事,也會反省自己。
人病時都特別想家,想回家,想那兩個永遠不會嫌棄他的人—爸爸和媽媽。那天,被確診為“肺結核”后,我立馬打電話給老媽,電話一接通,我就哭個不停。老媽說“這有什么好哭的,不就是肺結核嗎,我們回家治療,不怕,明天我就來接你”這句話,讓手無足措的我頓時安心了不少,后來老爸也給我打電話,一個勁的寬慰我。
父母永遠不會嫌棄自己的孩子,無論他們變成什么模樣。父母對于子女的愛是一種天生的本能。當我們這些長大了的孩子在外受挫遇難時首先想到的就是家,那里有愛他的人在等他,那里有愿意為他無條件付出的人在想他。而這就注定了父母與子女永遠處于一種不平衡的關系中,父母能為孩子傾盡所有,而子女能為父母做的有多少呢?這是一個解不開的不等式。
后來我出院后,老媽與別人聊天時說,我那時候恨不得替她生病,替她在那里住院吃藥,可生病這事我無法替代??!那時候,我只知道自己的痛苦卻忘了子女的痛苦在父母那里總是要加倍的。
有時候也會想到死,想到《活著》里面的福貴,想人到底是為什么活著,該以怎樣的方式去活。福貴敗光了家產,身邊的人都死了,父母、子女、老婆、孫子,全死了,他一個人又是靠什么活下去,是什么給予他這個風燭殘年的老人生活的信念?余華在結尾處說“活著就是要忍受,忍受生命賦予我們的責任,忍受現實給予我們的幸福、苦難、無聊和平庸。”說實話,到現在我都沒真懂這話的含義,我若是福貴恐怕早就死了。
可自從住院后,我卻想通了很多從前想不通的東西。沒有什么比健康更快樂了,雖然在生病之我們曾并不覺得那是最大的快樂。沒痛沒病才是人生最大的鴻運。
三
在我大概住了一周后,病房里來了一女孩兒H,比我大幾歲的樣子,病情比我嚴重,是個孤兒,但很樂觀,特別愛笑,每次笑起來都是沒心沒肺的樣子。每天上午輸液的人太多,護士忙不過來,換藥的時候都是病人自己扯著嗓子喊換藥,才會有護士來換藥,然后整的醫院像菜市場,甚至比菜市場還要喧鬧,我們倆對于這個話題討論了很多次,最后得出一瘋人院的結論。
每次我喊換藥的時候她就在一旁笑得不行,她說我一副公鴨桑,有氣無力。然后,她就會扯著嗓子喊“護士,換藥”我就會笑她中氣十足,哪里像一個病人,比正常人都正常。她也會笑嘻嘻的回道“是吧,我也覺得我沒病,可偏偏醫生說我病了還得住院”然后我們倆就樂了。
她說,“我們倆這病是傳染病,太瘆人了”
“是啊,聽著就恐怖,還在一感染科”
“我們倆會不會是誤診啦,或者只是別的病而不是這傳染病呢?”
我說,“你真逗,如果真是誤診那也只有可能你是被誤診,你看你這精神勁兒,絕對是誤診。至于我,一看就是活死人,皮膚呈現的完全是一種病態的顏色?!蹦菚r候嬉笑的話語不想到幾天后竟然一語成讖,不過對象換了。
她的病比我嚴重多了,每天都要做穿刺,身上到處都是針眼,沒有人在醫院照顧她,只在飯點時親戚才會給她送飯過來。每次做穿刺的時候她都閉著眼,我看過一次后就再也不敢看了,那細長的針看得我毛骨悚然。有時候她會自嘲說自己瘦了,真好。有時候她也會說幸好這病沒剝奪她的自理能力。
她話很多,給我講很多很好笑的段子,講很多好玩的事兒,也講她自己,但卻從不提她的父母。有一次,我們聊天,我忍不住問她“你還記得你爸爸媽媽長什么樣嗎?”那次,她沒笑看著我很平靜的說“我也不知道自己記不記得他們的樣子,我已經很久很久很久沒有夢到他們了。”然后,我們倆都不再說話了,留我在心里暗自內疚。
過了許久她才緩緩的說,“我很小就跟著我伯媽了,我是她一手帶大的,我伯媽家境不太好,過得很艱難,除我之外她還有兩個兒子,都比我大”。她停了一會兒又說,其實,我沒吃過什么苦,真的沒吃苦,一直都過得挺好的,說完還對我粲然一笑。
一周后,我出院了,我說“好好養病,等你出院了我們倆就一起去吃遍大應城”她揮著她的手說“好呀好呀,到時候我們把這病都傳染給勤勞樸實的應城人民”。后來我出院好幾天后,她發短信告訴我她出院了,準備第二天就去北京(北京是她工作的地方),我沒有問為什么只是囑咐她路上小心,照顧好自己。她在應城連一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更何況所謂的家,所以她只能靠自己。
H,你是神的孩子,我一直都相信。
四
在我即將出院的后幾天里,病房里又來了一位爺爺,之前空蕩蕩的病房突然就滿了,爺爺七十歲左右,是肺癌。但他很淡定。爺爺的家不住城里,所以老伴走了后他就自己照顧自己,自己吃飯,自己洗衣服,自己打水。
爺爺也是一個很幽默的人,護士每天都要我們測三次體溫,有一天早上爺爺夾著體溫計去吃早餐,回到病房后爺爺問H,“丫頭,你看到我的體溫計了沒?我溫度計找不到了”
“護士早上讓您夾著的啊”
爺爺一拍頭說“糟糕,我夾著體溫計去吃早餐,現在不在了,肯定是掉了”
H說,“爺爺您體溫計說不定掉在您衣服里了,您系著皮帶,應該不會掉在路上。”然后爺爺在衣服里找到了溫度計。我們三就樂得不行。也許是生病了的緣故,所以半點樂趣我們都格外珍惜,只要有一點點搞笑的成分我們都會笑的分外開心。
我們三在病房里有說有笑,都忘了自己是病人了,除了我們都掛著水之外,與正常人無異。在我們聊天笑得正開懷的時候,隔壁病房的一奶奶來我們病房玩,說你們這里真熱鬧,她也是老伴在這里住院她是來照顧老伴的。她說,病房太冷清了,怪怕人的。
爺爺住院三天,沒有一個人來探望。他說“子女都在外地,他們還不知道我生病的事情,現在自己也能照顧自己,沒必要讓他們回來,一去一來的倒顯得麻煩。”
爺爺有一兒一女,倆孩子都已成家了,這幾年都在外地過得不是很富足。七十多歲的人一直在自己掙生活費。他說,我自己能動就自己動,孩子們都有自己的家庭有自己的負擔,我不能總是拖著他們。
似曾相識的話語,當初外公生病住院時也是這樣,總覺得是拖累了舅舅和媽媽他們,固執的要出院,固執的不肯吃藥,固執的說自己沒病。其實誰都明白外公是怕花錢,他總覺得花子女的錢就是為子女們添負擔,他不想成為任何人的累贅。
他,他們總是怕自己成為子女的負擔,總是怕自己會連累孩子,他們總是為孩子們想得太多,卻從來不會想風燭殘年時自己孤零零的躺在病床上的凄涼。這一世,下一代。那些“倔強”的父親母親們。
我出院那天爺爺說,丫頭回家好好的,這么年輕多養養身體,生病住院不值當啊。
出院后我就再也沒有去看過爺爺,也不知道他病情有沒有好轉。孩子們是否知道他生病住院了?他們有去看過爺爺嗎?
同H和爺爺相比,我是病情最輕的一個,而且是完全可以治愈的,可對于他們而言能否治好何時才能出院都是未知的,所以相較于他們,我簡直就是不幸中的萬幸。
五
做出院復查再拍CT,結果出來竟然只是肺炎而不是肺結核。醫生立馬給我安排出院,在我還未從突然的肺炎中緩過神時醫生通知我出院手續都辦好了,馬上就可以出院。
那是一種怎樣的心情,就像《警察與贊美詩》里的蘇比一樣,當他一心一意想要進警局的時候,無論他怎么做壞事警察卻總是不抓他,可當他開始習慣了警局外的自由生活后,警察竟然將他抓了進去。那時的我就是如此,一開始我只想逃離死氣沉沉的醫院,討厭消毒藥水的味道,可當我漸漸的習慣并適應了醫院的生活后,竟然被告知馬上可以出院了。多么戲劇的生活,老天果真只是給我開了一個玩笑。
老媽知道我只是肺炎后異常憤怒,說我枉住了半個月的院,枉吃了這么多藥,枉打了這么多針,還把一家人都整的悶悶不樂惶惶恐恐。我沒有憤怒反而很欣喜,因為我不用再吃藥打針了。曾經憤青的我,在得知被“誤診”后也只是坦然接受甚至還覺得很開心。不是覺得自己理虧而是生病后的我覺得人生就應該云淡風輕沒必要計較太多,凡事不太較真,不知道要省卻多少事。
由于“肺結核”這病是在武漢結核所確診的,然后醫生以我住院后的第二天拒絕拍CT為由確定不是誤診而不了了之。
烏龍事件就這樣結束了,來的措手不及走的也措手不及。說實話,除去莫名花去的五千元治療費,我倒覺得這病挺值當的。
出院那天,老媽騎電動車載我回家,我坐在后座,經過廣場的紅綠燈時,老媽說,那天把你送到醫院后,我滿腦子想的都是你的病,闖了紅燈都沒發現,司機按喇叭我都沒聽見,直到車直接停在我面前離我不到五米的時候我才回過神來。
六
從醫院出院后我就一直呆在家里復習,對于自己被誤診為肺結核的事對朋友是絕口不提也基本不與人聯系,幾乎處于隔絕的狀態導致很多人都以為我是在學校備考,這段期間好幾個朋友打電話約我出去玩,我都以不在學校為由推了,可他們不知道的是我卻經歷了這么一個小狀況。
當我在電話里嘻嘻哈哈的向朋友講述這個烏龍事件時,他們責怪我沒有跟他們說這事兒卻都是一副松了口氣的樣子。老黃說,我特能理解你那時的感受,因為我也有你這樣的經歷,當時我整個人就突然靜下來了。
有些事我不說不是故意對你們隱瞞而是性格使然,這個年紀的我們早已學會了隱忍,遇到再大的事基本都是自己默默地熬著,誰都不是祥林嫂,逢人就訴說自己的不幸。無論你們遇到什么或者經歷什么熬一熬就會過了。熬不過的時候,要相信總有人在等著你去訴說你的痛苦,總有人能理解并感同身受你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