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3年的清明節前，宿舍樓下的櫻花開得很囂張，大朵的粉團擠作一堆。

大鹿送我回寢室。到門口時，大鹿突然把手伸到我面前。

“干什么？”

“喏，把手伸過來，今天該牽手了。”

我答應和大鹿交往時，他佯裝鎮定地告訴過我，一周后要牽我的手，一個月后要親我的臉，一年后把我拐回家，畢業后就娶我。

這個舉動顯得生澀而尷尬，一點也不浪漫。最終，我還是把手交到他手里。兩個人就這樣手牽著手，繞著宿舍樓轉了好多個圈。直到宿管阿姨看不下去，把鐵門晃得嘎吱嘎吱作響，“時間到了，要關門了。”

微涼的夜風里，手心都握出了汗，也舍不得松開。

大三時，我認識了低我一屆的大鹿。彼時的大鹿有一頭遮住額頭的卷發，又高又瘦，在人群中很有辨識度。后來我才知道，他的頭發又軟又細，很容易油，出汗后會一縷一縷地貼在額頭上，所以他一年總是燙好幾次頭。很多人都以為他是自然卷。

大鹿唱歌時有點像唱《天后》的陳勢安。我對好聽的聲音沒有免疫力，便常常找大鹿聊天，偶爾會勾搭他吃飯唱歌。寒假的晚上，我和大鹿聊到手機沒電，床邊沒插座，便披一件衣服，瑟瑟發抖地蹲在插座旁邊接著聊。有時候聊得睡著了，凌晨五六點醒來接著聊，說不完的話。

開學后的四月，我和大鹿開始交往，好像是水到渠成的一件事。

2.

大四下學期，我開始為了寫論文和找工作忙起來。投了很多簡歷，最后都石沉大海。心灰意冷時，我接到了長沙某公司的面試通知。我有些猶豫，一方面是機會難得。另一方面是從長沙到學校要坐七八個小時的火車，這意味著我和大鹿可能一周，甚至一個月都見不到一次面。

大鹿支持我去試一試。

交了論文初稿，大鹿拖著我的行李去火車站送我。臨別前我有些鼻酸。

大鹿摸了摸我的頭：“我會常來看你的。”

一個人初到陌生的城市，最困難的是租房。工作確定后，我花了一個多星期的時間去找房子。要么貴，要么亂。房東看我就一個女孩子，總是往死里叫價。

大鹿告訴我，安全最重要，如果貴一點也沒關系。

最后，我在離公司有十多個站的小區租到了房子。樓頂加修的單間，一張床，一張書桌，一個沒有門的柜子，沒有椅子。所幸比較便宜，房東阿姨知道我剛出來工作，愿意讓我押一付一。而且房東家就在樓下，她在樓道間裝了很結實的防盜門，也足夠安全。

從暫住的旅館搬去租房那天，下了好大的雨，還夾著雪粒。我拖著沉重的行李箱走去租房，身上被大雨澆得濕透了，鞋子里灌滿了水，踩一腳就會“咕嚕咕嚕”響。

回到昏暗簡陋的十平米小房間里，我把自己裹進被子里捂了十多分鐘，才從僵冷麻木中恢復過來。

我打電話給大鹿，他正在上課，刻意壓低了聲音。

雨滴不斷地敲打在頭頂的天花板上，聲音被無限地放大，世界被密集的雨聲給團團包圍，孤寂，寒冷，而且空曠。

當大鹿低低沉沉的聲音傳來，我莫名地感到委屈和難過，眼淚不設防地沖出眼眶。

“大鹿，我想你了。”

“我也想你。”

“我想見你。”

“我也想見你。”

3.

打完這通電話的第二天，我迷迷糊糊地接到大鹿的電話。

“過來開門。”

“什么鬼？”

“我在門口，過來開門。”

我興奮地連衣服都來不及穿好，披著毯子打開門。寒風撲面而來，凍得我發抖。大鹿背著大書包，穿著棉襖站在外面，鼻頭通紅。

“嘿，我來見你了。”

大鹿買了票連夜坐火車趕來，凌晨五點多到長沙。按照我給的不靠譜的地址，找了兩個多小時，才找到這里。

那次的相遇短暫且匆忙。大鹿第二天有課，當晚又趕火車離開了。

再后來，新工作忙，大鹿也要準備專業考試，也漸漸習慣了不見面。

幾乎一個月見上一次，大部分時間都在周末。有時候大鹿過來，有時候我過去。有時候是大白天，有時候是深夜。后來是炎夏，再后來又是寒冬。

有時候我也會想，異地戀到底有什么好。雞毛蒜皮的小事，電話里說不清，常常因此吵翻了天。周末同事出去逛街，男朋友不在身邊，只好宅在家里。被老板罵了，也沒有溫暖的臂彎可以依靠。好容易見一次面，擔心的卻是過不久又要分開。

那些稀少的見面的日子，卻因此變得格外珍貴起來。

4.

我工作滿一年時，大鹿也要畢業了。

大鹿的人生規劃一直是我不愿提起的話題。

有一次我開玩笑問大鹿，畢業后準備怎么辦，我們一起吧，北上廣，都可以。

大鹿笑了笑，沒有回答我。

我知道他的意思。大鹿是獨生子，他的家人希望他回去。打從一開始，大鹿的目標也是當一名園丁，辛勤培育祖國的花骨朵。

這個話題我們兩心照不宣，后來我再也沒有提起。

大鹿的大學最后一學期，回浙江報名，準備編制考試，同時還找到了一份實習教師的工作。

考試成績公布那天，他打電話給我。不出意外，他考上了。他一直都是聰明好學的人，也足夠勤奮。

我聽出他語氣里的緊張和興奮，我很替他開心，又有些忐忑不安。

我打開電腦，在網上查看湖南到浙江的距離，我和大鹿相隔了1222公里。

那段日子是我和大鹿分開最長的一段時間。我們有四個月沒有見面。

國慶長假，我買了去浙江的車票，和大鹿約好去杭州見面。

我在出站口的人流中找了好久，也沒找到一頭卷發的大鹿。直到大鹿走到我跟前，跟我揮了揮手，我才認出他。

不知道什么時候大鹿剪掉了他的卷發，變成了短短的寸頭。

秋老虎的天氣，悶熱的空氣像密不透風的塑料袋蒙在我臉上，我有點透不過氣，差點窒息。

我拍了拍他的腦袋：“變丑了。”

大鹿笑著說：“這樣會不會更像老師一點。”

“別把人教壞了就好。”

大鹿帶我吃飯，他幫我拿東西，一邊問我去哪兒吃，還不停向我抱怨，自從回家后有多么不習慣，有多想念湘菜的辣。

我是無辣不歡的的人，大鹿和我在一起時，也學會了吃辣，每次出門必點辣菜，大家常笑他成了半個湖南女婿。大鹿不反駁，吃得更加有味。

我說：“那就去吃火鍋吧。”

最后點了鴛鴦鍋。大鹿興致勃勃的吃了一口辣湯里燙好的豆腐，頓時被辣得滿臉通紅，額頭冒汗。他連連擺手：“不行了，不行了，吃辣的功力下降了。”

我給他遞了杯水，又在清湯里撈了一條皮皮蝦。這是大鹿的五星推薦，賣相難看，殼硬，差點戳破我的嘴。

“吃蝦吧，反正我也吃不慣這玩意兒。”

5.

在杭州玩了一圈，風景沒看到，人差點被擠瘦了一圈。

“我帶你去我家吧，那邊游客少，順便去看海。”

大鹿說這話時，直愣愣盯著我，眼都沒眨一下。

大鹿的家人一直不太同意我們倆在一起。距離太遠了，風俗喜歡不一樣，或者工作不穩定，總是有各種讓人擔心的理由。

大鹿說，他們見了我，一定會喜歡我的。

從杭州到大鹿家要轉車。我們在縣里住了下來，準備先去看海。

我第一次去海邊。那天天氣不好，有點冷，風也大。幾棟石頭建的房子灰溜溜的矗立在臨海的山坡上，坡上長滿了半人高的野草，海風一吹，便一齊彎了腰。海灘邊怪石嶙峋，渾濁的海水大力地拍打過來，激起灰白的浪花。空氣里彌漫著一股腥臭味。遠處更寬闊的海面上，停著幾艘漁船，一座孤島。

沒有碧海藍天，沒有白沙海鳥，和我的想象相去甚遠。但我很喜歡，像極了一部電影里的場景。

從海邊回縣里的路上，大鹿靠著椅背睡著了。我無聊地拿著大鹿的手機把玩，看到他媽媽發給他的信息。

“她真的要來家里嗎？不好吧。會不會太早了一點。”

海洋的味道能隨著風走很遠。離開海邊已經半個小時了，我還是能聞到一股腥臭味。我有些暈車，只好把手機塞回大鹿的口袋里，閉上眼休息。

回去后，大鹿開心的收拾行李，說著要不要以我的名義買一些禮物的話。

也許是自尊心作祟，也許是勇氣不夠。我跟大鹿說，我還沒準備好，下次再去吧。

6.

大鹿是新老師，要教兩個班的課，兼任體育老師，又要當班主任，忙的焦頭爛額。

我也忙。兩人聊天的時間都快沒有了。有時候下晚自習，大鹿會打電話給我。我想跟他抱怨工作上的事，聽到他疲憊的聲音，又不忍心再給他負能量。他一定也有很多抱怨和不安。

漸漸地，兩人也不知道聊什么好。除了開頭幾句“在干嘛”“吃飯了嗎？”，“嗯嗯嗯，好，那你呢”，接著便是長久的沉默。

如果能在一起，至少還能互相安慰。現在見不到面，更不想成為對方的負擔。

其實并不是沒有想過。要不要像小說里寫的一樣，生米煮成熟飯。或者兩個人私奔。再或者眼睛一閉，什么也別想就去浙江，我的專業也是師范，和他一起當老師也是好的。

可是萬事都具備了，又還差一點膽量。

我和大鹿身上都擔著責任，都是心軟的人，做不到只為自己。

我決定從長沙回家鄉考老師，是因為爸爸做了一次小手術。五十多歲的年紀了，皮膚黝黑，手掌粗糙地像樹皮，個子漸漸地比我還矮。

媽媽時常嘮叨，說我一個女孩子家的在外面太艱難，還是回去好。又想到還在上初中的弟弟。我難受極了。

下班后，我回到小小的房間里。撥通大鹿的電話，跟他說了我的想法。

那頭沉默了好久，才聽到大鹿的聲音：“你過來吧，我們把工資寄回去。或者我們再等幾年，等情況都好轉了，我們就可以每天都在一起了……”

大鹿一直在說，說到最后，有些哽咽。他試著說服我，也好像在說服自己。

有些念頭大家都懂。只是不敢開口。因為一開口，長久以來一直用心保護的小花園，就要坍塌了。

我環視著這個小房間。吹風機，小太陽，常備的胃藥，還有那個五顏六色的沙發椅。大鹿擔心我一個人在外面生活不好，房間里幾乎有一半的東西都是他給我添置的。

大鹿說過：“即使我不在身邊，你也要過得好一點。”

我趴在被子里狠狠大哭了一場。心里像被人拿刀抵著，呼吸一下都痛得死去活來。

尾.

今年的年初，大鹿突然和我通了電話。他問我過得如何。

我說不好不壞，你呢。

大鹿說，生活和以前一樣，掙得錢不多，煩心的事情也有不少。只是學會了喝酒，也會接別人遞來的煙。

我說，那就好。

寥寥幾句客套的問候，便掛掉了電話。

偶爾也想，如果我堅持和大鹿在一起，是不是也會有好的結果呢？

世界上是沒有后悔藥的。如果再給我一個機會選擇，我想也不會去改變什么。

說來心酸。并不是不愛了。只是對生活妥協了。因為不夠勇敢，不愿冒險，也不敢肖想山無棱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只是想到大鹿第一次牽我的手，心里頭冒出的那個想一直走下去的念頭時，也會有“心就稀巴爛”之感。

也如宋冬野唱安和橋：我知道這個世界有太多遺憾。

所以你好，再見。

世界那么大，每個人都帶著自己的故事，獨來獨往。我和大鹿也成為了其中的一員。

我們曾相愛過，后來又各奔東西。現在，只希望大家都能平安健康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