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畢業后,秦斯宇從西安來到了成都,他并不是成都人。
他跟女朋友林海麗說他要在成都立足,要在成都闖出一片天地來,如今的成都,就跟當年的北上廣深一樣,到處都是機會,滿地都是黃金,等他們創業成功了,他就接她來成都,然后結婚生子。林海麗滿懷憧憬的答應了,她知道他男朋友絕不是等閑之輩,在上大學的時候就已經嶄露頭角了,假以時日,他定能成就一番事業。
秦斯宇拿著五萬塊錢加入了高中同學搭建起來的創業團隊,這錢一部分是他大學時期做小生意攢下來的,一部分是找室友借的,還有一部分是父母無償贊助的。
創業團隊的落腳點選擇在高新區的孵化園基地,秦斯宇起初并不同意,這里租金實在太高了。隊友們都說創業就要舍得投入,藏在一個小巷子的破樓里,誰信任你?怎么開展業務?秦斯宇想了想,確實是這個理兒。
剛到成都的那天晚上,他把在手里攥了兩個小時的卡上交給了團隊。團隊一共有五個人,另外四個人分別是:高中時和秦斯宇睡上下鋪的兄弟阿文,隔壁寢室的炮哥,還有兩個是通過創業平臺認識的,秦斯宇在心里提防著這倆人,也悄悄提醒兩個兄弟長點心眼,畢竟創業涉及到大規模的經濟利益,被算計了實在不劃算。
阿文提議下館子,創業團隊的人終于齊了,理應出去搓一頓,好好慶祝一番。酒足飯飽之后,去收銀臺結賬,被告知一共消費1049,阿文毫不猶豫的掏出包里的卡結了賬,末了對炮哥說:“回去記下賬啊,這是我們創業團隊的第一筆開銷。”
秦斯宇呆愣住了,照這樣消費下去,還創什么業?兩個月就把湊齊的25萬吃完了。
阿文看出了他的心思,在他肩上捶了一拳,說道:“就這一次,既是給你接風洗塵,也是慶祝咱們團隊正式成立,明天就開始干活兒了,往后指不定要吃糠咽菜呢。”
創業過程中出現了不少波折,但很快就過去了。每天都很累,每天也都不一樣,很值得期待。秦斯宇每天最快樂的時光就是收工后的深夜,他們五個人總會在辦公室待一陣子,談談工作,也談談閑情。阿文一向口才不錯,說起創業前景來更是滔滔不絕,其他四人常常聽得嘖嘖稱贊,他們仿佛看見了一個商業帝國在天府之國迅速崛起。從辦公室回到寢室,便是秦斯宇最甜蜜的時光,他把創業的進展一一說給林海麗聽,叫她準備當老板娘吧。
秦斯宇的談判能力不錯,他的主攻方向就是推廣業務。走在成都的大街小巷,尋找目標客戶,把腿都快走斷了,把嘴皮子都快說破了,但他一點兒也不懈怠,這是在給自己做事兒,渾身都是勁兒,哪怕今天只有一個人多聽了他的一句話,也值得他高興半天。
幾經周折,秦斯宇終于搞定了一家客戶,他興匆匆的跑回辦公室,準備在第一時間把這個好消息分享給隊友們。當他從外面滿頭大汗的跑進辦公室時,辦公室里只有炮哥一個人,正蹙著眉頭在打電話,過了片刻,炮哥把手機從耳邊取了下來,電話那頭無人接聽。
“聯系不上阿文,幾張卡都在他手上,打了好幾遍電話,一直是關機狀態,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炮哥焦灼的說道。
秦斯宇被嚇得雙腿打顫,他趕緊掏出手機撥給阿文,連撥了幾次,一直處于關機狀態。他突然想起阿文留過他女朋友和他老家的電話,于是在抽屜里翻了半天,終于找到了那張字條,秦斯宇按照上面的電話號碼撥了過去,竟然是個空號,他氣急敗壞的撥阿文老家的電話,響了許久才被接起來,是個老太婆的聲音,不管秦斯宇說什么,她都聽不清,在電話那頭估摸著自言自語,秦斯宇氣得一把摁斷了電話。
如坐針氈的過了兩天,誰也聯系不上阿文,阿文像是人間蒸發了似的。秦斯宇做夢也沒想到,高中三年,他倆好得恨不得穿同一條內褲,上大學后也時常聯系,寒暑假回到家都會約著聚一聚。他隔三差五的提醒阿文注意另外兩個哥們的動向,沒想到阿文竟自己跑了路,他是什么時候變的?秦斯宇不知道,他只覺得胸口悶痛。
秦斯宇獨自去了阿文家,遠遠的,他看見一個老太婆坐在院子里曬太陽,手里剝著苞米,嘴里嘀嘀咕咕的在自言自語,看樣子就是那天接電話的老太婆。
傍晚時分,阿文的父母扛著鋤頭回來了,聽秦斯宇說明來意后,兩人的臉陰沉下來,阿文母親說:“你們合伙創業,我們什么也不清楚,錢到底是怎么丟的,我們更不清楚,況且,阿文已經有半個月沒跟我們聯系過了。”
阿文父親拿出手機撥給兒子,坐在一旁的秦斯宇清晰的聽見聽筒里傳出來的提示音:對不起,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秦斯宇感覺這個提示音特別刺耳,特別扎心。
阿文父親掛掉電話,看了眼秦斯宇說道:“你也聽見了,我也聯系不上他,這娃自從畢業后就很少跟我們聯系,問他啥他都說你們老年人不懂。我已經一兩年沒出去掙過錢了,就靠務點經濟作物換點錢,家里有一兩萬塊錢,我們三個人的日常開支都指望著這點錢。娃呀,我要是有錢,我肯定替那混蛋還你!”
從阿文家出來,秦斯宇失望極了,他們創業的手續還沒辦齊呢,遇上這事兒,他是一點兒辦法也沒有,難不成真去把阿文父母的房子拆掉賣了?
其他三人氣憤的跟著秦斯宇追了一陣子,時間久了,他們開始接受了阿文攜款跑路的變故,相繼托人找到了不錯的工作。
秦斯宇也在思考下一步該怎么走。這些天,他沒怎么跟林海麗聯系,他怕她擔心,林海麗倒也省心,對他的反常不過問太多。
辦公室被人收回去了,秦斯宇站在門口呆呆的盯著里面,他想到了太多。這時候,手機收到一條微信,是大學室友發過來的,說他要結婚了。秦斯宇明白了,這可不是請柬。隔天,他去銀行辦了兩張信用卡,把室友的錢還上了。
真是恍如隔世,剛從學校出來,正躊躇滿志的想在事業上大展拳腳,一夜之間,卻成了負債又失業的窮小子。
從銀行出來,秦斯宇接到了林海麗打來的電話,他的心里漫過一絲溫暖,不管怎樣,還有人關心他。
“秦斯宇,我們分手吧!”林海麗在電話那頭很突兀的說。
這席話猶如晴天霹靂,有那么一瞬間,秦斯宇失去了知覺,他不知道自己在哪,也不知道聽到了些什么,眼前一片蒼涼。
“為什么?”秦斯宇不甘心的追問道。
“成都太遠了,我家里不同意我來!”林海麗的語氣像是在跟一個陌生人說話。
“當初不都說好了的嗎?”
“我想你應該知道原因,就這樣吧,再見!”林海麗決絕的掛斷了電話。
秦斯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出租屋的,他像一個靈魂被抽離的行尸走肉在房間里轉了幾圈,他不知道自己想干嘛、要干嘛,飯肯定是沒心情吃了。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這他媽是哪個古人說的?
一動不動的躺在床上,隨著夜幕降臨,屋里變得黑洞洞的,他想就這么睡死過去吧。
事實上,直到深夜,他依然毫無睡意,任憑他翻來覆去,耳邊總是回響著林海麗的甜言蜜語,以及阿文的豪言壯語,它們交織著、纏繞著,搞得他心煩意亂。
秦斯宇一跟頭翻起來,失眠太折磨人了,怪不得失眠久了會得抑郁癥,得了抑郁癥又會加重失眠,最終導致自殺。
他趿著拖鞋下樓,小區里已無人影,只有門口的保安坐在椅子上昏昏欲睡,他走出小區,走進一家24小時便利店,拿了兩瓶老白干。外面的風很涼爽,他站在小區外面的小廣場上擰酒瓶,突然有個黑影從不遠處昏暗的角落里閃現了出來,他警覺的握緊酒瓶,眼睛緊緊的盯著黑影出沒的方向,只見那人手扶著墻,頭埋在墻根里一陣狂吐。原來世界上苦逼的人到處都是,行走在午夜里的醉鬼并不孤單。
秦斯宇喝了半瓶酒才漸漸有了睡意。
往后的幾天夜里,他都是靠酒麻痹后才能入睡。
終于緩過了勁兒,秦斯宇暗暗下決心要重振旗鼓,他開始穿梭于各大人才市場尋找工作,可幾乎都是招聘銷售類人員,幾天下來,沒找到心儀的工作,他有些焦急了。
晚上吃了碗面條,照例喝了點酒,很快就困倦了,一集電視劇都沒看完就進入了夢鄉——他坐在教室里,前排坐著一位水靈的姑娘,在陽光中回頭對著他微笑,那笑容,像寒冬里的一抹暖陽。
次日早上醒來,他竟然情不自禁的咧嘴笑了,他已經很久沒笑過了,都快忘了怎樣去笑。
過后的每天晚上,他都會在夢里見到那個笑容甜美的姑娘,他那廢墟般的日子,終于從墻縫里開出了一朵花來,他萬分欣喜。睡眠已然成了他最幸福的事情,而不再是痛苦的煎熬。
很快,他找到工作了。白天忙忙碌碌,夜里早早入睡,去會夢里的那個姑娘。這到底是一種怎樣的力量?他滿懷憧憬,好像那個姑娘不是在夢里,而是在下一個路口等候著他。
周末,秦斯宇聽說有家小酒館開設了脫口秀節目,打算去一睹風采。可能是去得太早了,小酒館里稀稀落落的坐著幾個人在喝酒,更別說脫口秀了,秦斯宇有些失落,喝完杯里的酒,起身往外走。門口站著一位直發披肩的姑娘,側臉對著他,她在斜陽的余暉里像個天使,他看得呆了,因為他想起了這些天一直夢見的那個姑娘,他的心臟跳動得很劇烈,好像要從胸腔里蹦出來似的。他在思考要怎樣去跟她打招呼才不會顯得冒昧,如果不把握這次機會,在成都一千多萬人中再相遇,幾乎是不可能的了。
“您好,請問錦里怎么走?”
那姑娘突然轉過身來對著秦斯宇問道,當她看到秦斯宇的一剎那間,臉上寫滿了訝異,但很快恢復了平靜。
“剛好我也要去錦里,一塊兒走吧。”秦斯宇倒是反應很快。
眼前的這個姑娘叫金越凡,是大四學生,她有女生的通病——方向感差,常常換一條路就找不到出口了。
兩人有些拘謹的聊著天,秦斯宇的眼睛余光瞥見越凡姑娘在以一種熱切的驚詫的目光盯著他看,半晌,她才說:“我們是不是在哪里見過?怎么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秦斯宇淺淺一笑,“這段時間一直在做一個夢,夢見在一個傍晚遇見一個女孩,和她并肩往前走,但不知道具體是往哪走。”他說這話是冒著風險的,畢竟這太像撩妹手段了,太明顯了。
“不會吧?我也夢見過這個場景,難怪你給我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金越凡瞪大眼睛說道。
說出來可能沒人會相信,但真的,她和他做了同一個夢。
天暗下來了,兩人找了家清凈的咖啡館,坐在靠窗的位置,金越凡說著畢業后的人生規劃,秦斯宇為她指點迷津。明明只是高一屆,秦斯宇成熟得讓金越凡由衷的敬佩。
水到渠成的,兩人走到了一起。
金越凡搬進了秦斯宇的出租屋,一居室的房子里突然有了人氣,突然有了溫度,秦斯宇對擁有的一切倍加珍惜。
金越凡還真的跟別的女生不太一樣,她活潑,可愛,溫柔,懂事,不無理取鬧,不胡攪蠻纏,秦斯宇和她在一起,感覺特別舒心。
工作日,秦斯宇上班,金越凡忙著寫論文和參加實習。周末,兩人在成都的街巷中走走停停,牽著她的手,溫暖極了,他的世界變得晴空萬里。
有一份可以踏實去干的工作,有一個可以陪伴的姑娘,竟是一種莫大的幸福,秦斯宇在心里默嘆。
成都的夜空難得這么明凈,仰頭,甚至能看見幾顆星星在若隱若現的閃爍著,夜風微涼。
秦斯宇拿了兩瓶酒,和金越凡一起坐在天臺上。
“論文已經定稿了,差不多算搞定了。”金越凡拿著酒瓶碰了下秦斯宇的酒瓶,然后仰頭喝掉了一大口。
秦斯宇看著金越凡的臉,天臺光線太暗,而她剛好坐在逆光的位置,看不清臉,只能隱約看到輪廓:一雙亮晶晶的眼睛,高而略尖的鼻翼,以及帶著倔強勁兒的小嘴巴。她竟是那么美,還帶著幾分神秘,像是從天而降。
“真好!”秦斯宇由衷的感嘆道。
他曾經以為老天要把他世界里的所有窗戶都關閉,甚至連空氣都抽干凈,要將他活活整死,卻沒料到老天是要派一個天使降臨到他的身邊。他終于相信了那句話:年輕人,你不會這么一直喪下去的。
一段時間以來,秦斯宇母親隔三差五的給他打電話,通話超過五分鐘就開始勸他回去考個公職,穩穩當當的生活,再娶個媳婦兒,她想早點抱孫子。秦斯宇簡直哭笑不得,他才二十四五,還不是認輸的時候,再說,他有喜歡的姑娘,而他身上還背著債務,怎能輕易離開成都?每次被母親催促,他都口頭上答應著敷衍過去。
他母親似乎慢慢死心了,給他打電話的次數少了,對他的婚姻問題也不再提及。
直到有一天,他的父親打電話來,非常嚴肅地說:“回趟家吧,你媽病的很厲害!”
他連夜趕車回到家,母親躺在病床上,看見他進屋,掙扎著要爬起來,她的頭發亂蓬蓬的,臉因水腫有些變形,兩只無神的眼睛泛著淚光。
父親沉著臉,看上去消瘦了不少,“本來不想告訴你的,但是我帶著她檢查了好幾次,始終沒查出病因來,你也不小了,這事兒應該讓你知道。”
秦斯宇想了一夜,想得眼圈泛紅了,胡茬冒出來一大截。天終于亮了,他竟然不知不覺的走進路邊的商店買了一包香煙。點燃香煙,猛地抽了一口,嗆得直咳嗽,可他還是一連抽了五根。
回到出租屋,金越凡正在廚房做晚飯,她像只小蜜蜂一樣歡快的勞動著。很快,飯菜上了桌,秦斯宇說不餓,沒動筷子,他一直盯著她看,搞得金越凡莫名其妙,直追問他在看什么。
“看一眼,少一眼!”秦斯宇笑得很蒼白,眼圈又犯了紅,他起身去陽臺上抽了一支煙。
重回到餐桌,他強忍著情緒對她說:“我媽生病了,需要錢,剛好公司有個非洲的項目,過去的話薪資可以翻幾番。另外,我一直沒告訴你,我身上還有債務,所以你說的結婚,我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兌現。你是個好女孩,我不能把你拉進火坑。相信我,過幾個月就沒事兒了。”
“你這是從哪兒學來的橋段?你怎么就知道我不愿意陪你去吃苦?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嗎?”淚水無聲的從金越凡的眼角滾落下來,像兩顆珍珠,又像兩顆彈丸。
“對不起,在我心里,你是天使,我不愿意你墜落到地獄來!”秦斯宇的眼睛也變得潮濕起來。
秦斯宇去了非洲,把手機卡換了,他怕自己會忍不住聯系金越凡。在非洲的工作環境十分惡劣,勞動強度大,常常累得精疲力竭,這樣也好,他沒時間去胡思亂想。
兩年后,母親病愈,秦斯宇回到了成都,他常在周末去那家他們相遇的小酒館,去那條他們常走的路,可再也沒見到過那樣一個披著直發的動人姑娘。
聽說要在體育館舉行民間歌手大賽,同事非要拽著秦斯宇去參加海選。到了現場,同事說來都來了,你也嚎兩嗓子吧。真是無心插柳柳成蔭,最終,同事落選了,秦斯宇進入復賽。
復賽那天,場館里坐滿了人,秦斯宇倒也不緊張,他不指望進入決賽,權當玩兒。他選的歌曲是《愿得一人心》。
他在臺上動作很自然,唱得很投入,說不清是被歌詞打動了,還是想到了什么,他總覺得這首歌就是為他寫的。
隨著一陣響亮的口哨聲響過,他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坐在第二排靠右的位置,那姑娘在目不轉睛的盯著他,而臉上早已淚光漣漣。
復賽結束了,秦斯宇故意拖到最后,果然,金越凡也留到了最后。他鼓足勇氣,起身走到她面前,極不自然的說道:“好久不見!”
“嗯,好久不見。”金越凡的表情也很別扭,她沒話找話的說:“歌唱的不錯,好好準備決賽吧!”
“可以坐你旁邊嗎?”
“當然!”
……(無盡的沉默)
“過得怎么樣?”秦斯宇問道。
“我讀研了,然后……你呢?”金越凡咬著嘴唇,避開重點。
“我一直這樣……他對你好嗎?”
金越凡嘴唇輕啟,正打算說些什么,秦斯宇連忙自顧自地說:“自私的講,我既希望他對你好,又希望他對你不好!”
這時候,一個年輕的小伙子出現在空曠的場館里,呼喚著金越凡的名字。
秦斯宇分明感覺到,那個小伙子就是他。
在最無能為力的年紀,遇見最想愛的人,當一切都好起來的時候,卻再也找不到想愛的感覺了,不知道這是人生的幸事,還是哀事?
今夜的成都,天空像被洗過,很明朗,有幾絲薄云,還有幾顆星,在秦斯宇深吸一口氣的時候,他看見一顆流星劃破天際,從東方墜落下去,而街邊的音響里正在播放著趙雷的《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