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巴的秘密

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非首發,首發平臺:每天讀點故事,首發ID:墨染-,文責自負。


丈夫死了,我卻只能無聲祈求那個殺死他的兇手不要離開。

祈求他能給我和我的女兒,一口飽飯。

1、婚

嶄新的紅漆木床頭貼著一個大大的“囍”字,嫣紅的棉被上正水波蕩漾,鑲嵌著雙雙對對恩恩愛愛的鴛鴦。

燭光在暮色中輕輕搖曳,恰到好處地照亮著阿蝶替我精心描繪過的妝容。

我從不知春宵一刻,該用幾金來衡量。

但卻知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一切都應該向著迷醉沉淪的方向發展才對。

可王權富三杯下肚后,卻無絲毫和我纏綿的興致。

我以往習慣了沉默,特別是在這種事上,從來不會催促以及主動索取。

所以我在等……

所以我不懂,他明明已經以我丈夫的身份,和我睡了十年了……為什么到這能名正言順的時候,卻又做這種姿態。

看到王權富又喝了一杯酒,我急忙摸了摸自己的臉,心里不由得一陣失落。

感受著紅色喜服下松弛的身體,以及王權富毫無情欲的表情。那些我身體上曾被其他男人觸碰過的每一寸隱秘肌膚,霎時間猶如有千萬只螞蟻在攀爬噬咬,瘙癢而又恥辱。

我的心里疼得緊,卻又無可奈何。

“我……不是陳大海!”王權富醉醺醺地開口,鄭重到猶如初次見面的自我介紹一樣,他說:“我叫王權富。”

我靜靜地看著他,沒有說話。

“啞巴婆娘!我想讓你知道,今天和你結婚辦酒席的人,是王權富,不是陳大海!”

認真的王權富自帶幾絲憨狀,我心頭稍定,突感好笑的同時,眼中也多了幾縷霧氣。

但王權富卻好像沒有感受到我的情緒,依舊只顧著喝酒。

“我不怕蹲大獄的……就算是被打頭了又能如何……老子早就活夠了……”

王權富喝著喝著就開始說胡話了。

“可老子放不下你啊……放心不下小花啊……你娘倆兒沒了老子鐵定連口飽飯都吃不上!”

王權富越說越激動,說著說著就開始破口大罵:“你說,你說那個爛賭鬼的骨頭怎么就那么硬呢?十年了,死了他媽的十年了,骨頭還沒爛,還沒爛!”

王權富的話像一道將山林劈成火海的驚雷,那火光瞬間照亮了他滿是淚水的胡渣密布的臉。

也將我蒼白的,驚恐交加的記憶,從黑暗中扯了出來。

爛賭鬼……

死了十年了……

陳大海……還沒爛!

2、暗

昏暗的舊瓦房中到處充斥著霉臭味,三兩縷冰冷的光線透過破裂的瓦片傾瀉進來,刺痛著被藏在隱秘角落里的小小人兒。

再次與這個世界取得聯系之時,我渾身被粗布扭成的繩索捆綁著。

我的眼中涌動著藏不住的恐懼,那恐懼轉化成淚,我想張口大叫,卻發現嘴里也被塞了粗布團,只能發出嗚嗚噎噎的聲音。

“城中村那對老夫婦出二百元。”

“臨北村那里想買一個童養媳,能出到二百三十元左右。”

“坡角村那邊,能給二百五十元,但那是個酒鬼,這丫頭過去可能日子不太好過。”

“就去坡角村吧,給錢干脆就行!”

腐敗透風的木門外,三個刻意壓低聲線的聲音響起,不多時就商定好了我的下一個去處。

他們口中的地名我從沒聽過,但我知道,不管是往哪里去,我都只會離我記憶中的地方越來越遠。

大概是作惡的人都害怕光明,特別是那種純凈無辜的目光。所以他們搶在能看見我目光之前,在昏暗中蒙住了我的眼睛。

那是我第一次坐汽車。

因為眼前的布帶勒得很緊,所以眼中的黑暗在我眼珠艱難轉動時,偶爾會帶出幾抹悲哀的白色的疼痛。冰冷的車廂在山路上不停顛簸,磕得我身上也開始痛了起來。

中途我曾試過掙扎,但迎接我的是比車廂底更加冰冷的鞋底。

那車搖晃著,我的意識跟著沉淪著。

饑餓,疼痛,絕望,暫時斬斷了我與這個世界的聯系。

所以對于他們交易我的過程,我一無所知。

我只得本能地抓起眼前的土豆玉米胡亂往嘴里塞去,當食物在腹中分解,我才再次重新拾回了一絲叫做人性的東西。

“你不要過來!”我嘶聲大叫。

男人坐在門口,長凳和他擋住了這間屋子唯一的出口。

看到我近乎瘋狂,可憐又可笑的模樣,他擰開酒瓶蓋子往嘴里灌了一口。然后提起一根小臂粗壯的木棍上前,向著我的頭一棍砸了過來。

我被砸翻在地,卻沒有暈過去,只是喪失了反抗的能力。

男人用木棍捅了捅我的腦袋,醉氣熏熏的保證道:“你別叫……別跑,別說話,我就不打你!”

我渾身抽搐著,已然忘了頭上涌出的粘稠液體,到底溫潤的還是冰冷的。也不知道喉嚨里發出的哽咽,是在求饒,還是在說“好”。

3、獄

男人名叫郭九,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瘸子。

他清醒時遵從著自己酒后的承諾,只要我不跑,不說話,就不會傷害我。

可盡管如此,我還是很怕他。

因為他那正常時候只有三分人樣的外表,在喝醉后真的很可怕。

我早已忘記被他在那間漆黑的屋子里總共關了多久,更不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應該是一件貨物,還是一只人形困獸。

郭九每隔一段時間就會醉氣熏熏的沖進屋子,在我的驚叫聲中將我身上的本就破爛的衣服,撕得更爛。他瘋狂的,像個野獸般舔舐著我的身體。

可當真正觸碰到我身體的某些部位時,又會突然止住,緊接著像個受無良商家欺騙的買家般,將憤怒的拳腳發泄到了貨物本身,也就是我的身上。

一時間我竟有些分不清自己身處人間還是煉獄,或許這本來就是人間煉獄。因為這里沒有時間的概念,只有永恒的黑暗,和不知道還有多少次的痛苦折磨。

直到一天夜里,郭九再次踢開了我的房門,短暫結束了我的痛苦。

這次他沒有喝醉,他在黑暗中沙啞發聲:“你,多大了?”

我雙眼無聲,木然看著擋在門口,與黑暗融為一體的他,想了很久都沒想起來,自己應該有多大。

“八歲……還是九歲……我忘了。”我喉嚨里的聲音同樣很沙啞,因為我已經很久沒有說話了。

“太小了。”郭九嘆了一聲:“我原本是想買一個媳婦的,他們給我說你十五。”

我沒有說話,畢竟他欺辱折磨我的時候,可沒想過我太小了。

“就算你九歲,起碼還得養你四五年,你才能生孩子……”郭九接著道:“我沒酒錢了,更沒飯錢,養不了你那么久。”

然后他就把我賣了。

……

那是我第二次坐汽車。

原本皓白的箱子頂部,沾滿了很多泥水般的斑駁痕跡,看起來很惡心。

黑色的車行駛陌生的山路上,一座座綠色的大山被拉到身前,然后又被狠狠甩在身后。

車過了小河后,綠色的山越來越遠,郭九那個魔鬼和他的煉獄,終于離我越來越遠。

我無神的與自己不斷下沉的意志做著斗爭,因為我心里很清楚的知道,新的煉獄,和新的魔鬼,在離我越來越近了。

4、家

也許是從郭九那個煉獄出來的之時,又也許是更早一些,從被綁進那個霉味濃稠的舊瓦房開始,我就已經放棄了逃跑這種不切實際的想法。

我這樣的人,如果不想著逃,就會忘記了活。

所以我不知道自己中途換了多少個家,只是在那之后我又坐了很多次汽車,去了很多看著陌生卻又很熟悉的地方,經歷了很多看著像人卻又不是人的畜生。

我早已在顛簸流離中丟失了自己,只能麻木地等著天黑,等著天亮,等著明天來到,等著死亡降臨。

直到我的肚子越來越大,在里面跳動的小家伙會不定時的提醒著我,告訴我我還活著,還有生命。

煤油燈在土坯房內勇敢地躍動著,照亮了在床榻上睡得正熟的小家伙。

我又打了一盆清水,摻著柴火上的熱水,在燈芯下清洗著小家伙的尿布衣物。

忙了一天的男人推門進來,看了一眼桌上還泛著熱氣的飯菜,暗黃的臉上露出一個滿意的笑。

“越來越聽話了!”男人滿意的贊嘆一聲,似乎開心于一個啞巴傻子,竟然越來越會做家務了。

他將粗糙的大手在布衣上擦了擦,作勢就要上前抱孩子。

我連忙起身擋在他和孩子中間,在他不解的眼中,指了指孩子,又做了一個睡覺的動作。

男人問道:“你想說她在睡覺讓我別打擾他?”

我點了點頭。

男人更開心了,轉身在水盆里胡亂洗了一下手,坐在桌前就開始吃飯。

“今天累壞了,不過工分掙得多,趕年底能換很多糧食,夠你娘倆吃的了!”男人似乎有些開心。

我擦了擦額頭的汗,繼續清洗著盆中的衣物。

這個男人名叫陳大海,今年四十二了,是我名義上的公公,他原來有一個傻兒子,后來那個傻兒子死了。

所以我成了他的媳婦。

所以我生了他的孩子。

我現在多大來著?

嗯……好像十六了,一個很美好的年紀。

這聽起來很好笑,但我活得一直都很可笑。

不管怎樣,我有了孩子,有了丈夫,也有了家。

女兒陳小花剛滿周歲的時候,陳大海帶來一個消息,以后領糧不用糧票了,地都分給了農民……

真好,我不止有了家,還有地了。

日子好像越來越好了。

唯一不好的是,陳大海是外來人員,所以沒能就近分地,屬于他的地分得有點遠……有點遠。

所以他把那些地賣了,換成了錢,他說帶我進鎮上務工掙錢,一樣能養活我和女兒。

我只是沒想到他說的工作,是賭。

5、葬

鎮上的路邊,少了那種鄉間田野上隨處可見的雜草,也少了灌溉農物的天然肥料里,散發出的,濃濃臭味,以及順著山崗滑下來的松柏香味。

出租屋街頭的某條巷子里,每天都會飄來一股撩人的霧氣,霧氣中帶著厚重的油漬味。

有一次陳大海給我買了兩根那種油漬味里炸出來的東西,他說那叫油條。

我仔細將那油條浸入豆漿后的軟糯記在心里,期待著下一次陳大海再夜不歸宿時,能想起我吃那油條時,嘴角不經意露出的滿足。

可等來的,卻是一群翻箱倒柜的漢子。

出租屋內的鍋碗瓢盆不知換了多少批,每次吃完飯我都會將他們藏到床底。

可前來討賬的人,總能將他們從床底找出來,然后摔碎泄憤。

自那以后,陳大海經常渾身是傷的回來。

大概因為鍋里米熬成了清水,女兒餓得緊了,所以每次看到他空著手回來,都會哇哇大哭。

特別是那個出租房的門被人從外面一腳踢開的時候,女兒哭得更大聲了。

破門而入的是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似乎是覺得將陳大海壓在門下還不解氣,他又跳到了門上踩了幾腳。

“老東西還真能跑,”那青年用余光瞥了我一眼,見我一臉慌亂地將女兒護在懷中,他對著門板下面罵道:“連本帶利一共三千元,加上你把我兄弟坑進醫院的錢……八百,攏共三千八百元,你還了老子就放過你!”

驚慌震動的心和青年的話音讓我腦中一片蒼白,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陳大海一天的工錢,也就一塊三毛七分。

三千百八元……拿什么還?

我的身體跟著心臟一起顫動著,陳大海卻沒有回答青年的話。

回答青年的只有從門板下艱難逃出,又順著水泥地板的低洼出輕輕匯聚的鮮血。

青年見狀連忙從門板上跳下來,將門板掀到一邊。

陳大海正睜著雙眼躺在地上。

之前青年踹門的時候,他一只手將菜刀藏在身后,一只手想去拿門上的栓。

他覺得只要他趁那個要賬青年不注意時,一刀劈到那個青年的頭上,他就能帶著自己的媳婦和女兒逃跑了。

可結果卻是那青年趁他不注意時,一腳踢開了門。

厚重的綠漆木門很容易就將蒼老且傷痕累累的他壓倒在地,那把藏在身后的刀,也不知道為什么會鑲進了他的背里。

“死人啦!”青年低沉驚恐地吼了一聲,然后壓低聲音不停地自言自語:“我殺人了,我殺人了……”

他癱坐在地上看向我,下意識地驚了起來,他吼道:“別……別叫,不然連你也殺了!”

我知道他現在很害怕,比我還害怕,他慌亂地摸著門沿,想離死去的陳大海和活著的我遠一些。

我看了一眼喝了半碗溫水后,已在懷中沉沉睡去女兒。

我將女兒放在床上,然后猛的撲上前去,抱住了青年不停顫抖的腿。

青年渾身都抖了起來。

“放開我,放開老子!”他用力甩著打顫的腿。胡亂的將巴掌和拳頭往我臉上扔來。

我不哭,不叫,也不說話,就那樣無聲地緊緊抱著青年的腿,將頭和雙手死死抵住青年的腿。

我的余光往床的位置看了一眼,然后我抱得更緊了。

驚慌和無能為力很快就吞噬了青年殘存的力氣,終于他不再打我了。

我抱著他大腿的手依舊很緊,我抬起頭,滿臉鮮血地對著他,發出了“嗚嗚噎噎”的聲音。

他這時才發現我與常人的不同,他癱坐在門檻上,顫聲說:“你是個啞巴?”

我看著他,點了點頭。

“他不是我殺的,”青年解釋道:“是門壓死的,和我沒有關系。”

我靜靜盯著他,眼中淚水翻涌。

“真的,和我沒有關系,你放我走吧,求求你了!”他語氣慌亂,甚至快要哭了出來。

我依舊盯著他,只是眼里的淚止住了。

“我家就我一個孩子,我還有年邁的父母要養,我要是蹲了牢子償了命,他們可怎么活啊?”他掙扎著想對我磕頭,想求我放過他,但我卻只是仍舊死死抱住他的腿。

我年紀應該比他小一些,但我卻比他經歷得更多,所以我的心更冷一些,也更加清楚,祈求這種東西,從來都沒有什么用。

“你到底要怎么樣嘛?”青年軟硬皆施,一會兒威脅,一會兒祈求,見我不為所動,也沒有要鬧大叫人的樣子,只能無奈的妥協。

我見他似乎也失去了想要試圖再跑的興趣了,緊緊抱著他的雙手松了一些,騰出一只手指了指床上的女兒,又揉了揉自己的肚子。

我不知道他懂不懂我的意思。

他沉默了很久,問道:“你想讓我養她?”

我眨了眨眼睛,我想表達的是,孩子和我都餓了,我想要一頓飽飯。

但他這個話,卻讓我心里那個瘋狂的種子,快速的生根發芽,于是我點了點頭。

“那他怎么辦?”青年指了指陳大海的尸體,絕望說道:“天一亮他就會被人發現,我逃不掉的。”

聽到青年的話,我搖了搖頭,然后拉著他進了屋里,又將女兒抱到了懷里。

我拉著青年走出了屋子。

這間出租屋是一間舊瓦房翻新的屋子,房東在屋里的泥地上鋪了一層水泥,換了一間沉重的,嶄新的綠漆門。

但即便如此,還是沒有人愿意租下它,也正因為如此,它很便宜。

陳大海看中了它的便宜,也看中了屋后一塊長三米左右的荒地。

他給我說過,平時不做工時,可以把這塊地開墾出來,種些蔥蒜白菜。

這是一個莊稼人的簡單的思維。

他本來就是莊稼人,卻總想著發橫財。

我帶著青年走到那塊被陳大海松了一半的荒地,將女兒放到他的手里,然后提起來陳大海買的鋤頭,挖起了坑。

我在青年呆滯的目光中挖了一個坑,又將陳大海血跡斑駁的尸體拖到了坑里,將那些挖出來的泥土填了回去。

被松動過的泥土,再也無法完整的將那個坑填平,更何況泥下面藏了一個人。

我站在那個微慫土丘上跳了跳,我想踩平它,也想將他埋得緊一些。

因為我怕他出來找我。

黑暗的夜里干完了陰暗的事后。天也快亮了。

出租屋里不點煤油燈,因為電線上有一顆暗紅的燈泡。

我渾身是土,滿頭是汗的在燈光下,擦干了地板上的最后一絲血跡,又將自己藏在被子下的碗筷翻了出來,親手將他們砸得稀碎。

出租屋一副“進賊了”,或者說是被債主清洗了模樣。

我很滿意這個場景,所以我轉身看著眼前仍然處于呆滯狀態的青年。

我伸了伸手,示意他可以帶我走了。

我的樣子極具引導性,就像很多年前,那三個像我招手的怪叔叔一樣。

所以我知道青年能看懂我的意思。

青年抱了女兒很久,所以我把女兒從他懷里接過來時,他的手還僵硬地保持著那個該有的弧度。

青年看著自己空蕩蕩的懷抱,頂著黎明時那抹清冷的白,無神地向前走著。

我抱著女兒,滿足地跟著這個失去魂魄的青年。

我們走過了一條又一條的狹窄巷子,路過了一家又一家的油條鋪子。

有好幾次我都想停下來,卻發現青年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于是我也沒有停。

因為我的一生,從來都不是自己想停就停。

6、夢

王權富本就喝不了多少酒,半斤白酒下肚后,已醉得連醉話都說不了了。

我脫下厚重的喜服,將王權富拖到婚床上,我看著在酒精的撕咬下不停咧嘴的他,也跟著咧開了嘴。

我說啊:“其實……和你,沒有關系的。”

話音,很生澀。

僵硬,如同惡鬼在低語。

我很不習慣,不是因為這是自己的聲音,而是因為這是自己說的話。

我這才想起,小花今年十二歲了。

我好像是十六歲那年生的她。

我已經二十八了呢,從郭九不準我說話那年開始算,我好像已經……十九年沒有說過話了。

難怪我會這么害怕自己的聲音,因為我早已習慣了沉默。

夜,很黑。

即使這是新婚之夜,外面依然黑得就像后山的那群烏鴉,在不停地撕扯著某具腐尸上的爛肉。

“謝謝你。”我看著在燭光下打起了呼嚕的男人,無比生澀但珍重地道:“如果……沒了你,我和小花可能活不下去。但如果沒了我……你一定能照顧好小花的,對嗎?”

于是我將那床大紅色的鴛鴦被蓋到了王權富的身上,把自己瘦小的身體蜷進了他的懷里。

接著做那個重復了十年的惡夢。

夢里有一個鬢發蒼白,瘦得現骨的壞老人。

他叫陳大海,是我的丈夫,是我女兒的父親。

但他賭輸了一切后,竟然想賣掉自己的女兒。

賣掉自己的女兒!

我渾身汗毛聳立,我曾經就是別人的女兒,所以我很清楚,在一次次被賣中,會經歷多少慘無人道的折磨。

我本來早就死了,是我的女兒讓我活了過來。

可現在!

居然有人想要賣掉我的女兒?

那些多年前留在身上的暗疾,突然復發了起來,我從頭頂到腳底,從外到里,都疼得緊,都恨得緊!

“啞巴,這次真的得賣掉花兒了!”陳大海一邊說著,一邊去拿門栓,想將門抵得緊一些。

“因為我剛剛跑的時候,不小心將一個討債的推下了河……”陳大海頭也不回的說著話,卻突然感覺自己后背一熱,然后一涼。

疼痛讓他鼓起了雙眼,他干瘦的手臂竭力的后翻著,想要將鑲進自己身體里的,不屬于自己的東西拔出來。

可他太老了,手不靈活。只能堪堪摸到刀柄,拔不出來。

我定定看著陳大海死去,想著過一會兒,就把他埋到屋后的地里。

可女兒卻餓得哭了起來。

在門外準備離去的青年,突然聽到屋內的哭聲,于是他罵得更兇了,踹得也更用力了。

陳大海臨死前都沒能將那塊加厚的門栓卡到門后,所以在青年一輪又一輪的猛踹下,那道后換上去的綠漆木門,塌了。

就壓在死不瞑目的陳大海的身上。

我殺死人的事就要被發現了……

我將兩歲的女兒緊緊摟在懷里,驚恐的看著那個青年破口大罵,看著他走到門板上猛踩。

直到他說到陳大海欠他三千八百元,這個數字才刺得我恢復了一些意識。

然后我看到男人掀開門板,看到他一邊威脅著我,一邊卻想要逃跑。

我好害怕啊,我要是給陳大海償命了,那我女兒該怎么辦呢?

她還那么小……

我不想看著她再被當做貨物賣來賣去,也不想再讓她一個人繼續孤苦的活著。

如果只能死,那我想帶著她一起死,一起解脫,一起遠離這個漆黑的夜。

于是我把她放在床上,死死抱住那個想要逃走的青年,我想求他,給我和我的女兒,一頓死前的飽飯。

任他拳打腳踢,任他破口大罵,我也不愿意放開,不愿意放開……

因為,我的女兒,她還餓著。

……

將我從那間出租屋帶走之后,王權富走了很久很久,直到清風拂過楊柳,直到烈日曬疼了頭皮。

在鎮外的那口井里,我喂了被餓哭的小花一些井水,小花睡了一會兒,就鬧起了肚子。

她又哭又鬧,褲子已經臟得不成樣子,但王權富沒有停,我也不敢停下來。

“我十六歲的時候離開家,已經六年沒回去過了,我想著不混出點人樣,不回家的。”王權富停下了腳步,復雜地看著我。

“中途換了很多份零工,卻始終掙不到錢,后來跟他們收賬……我這才第三天收賬。”

“混不到人樣,到能混個媳婦……”他把目光轉向小花,說道:“加個女兒回家,我父母應該也是開心的。”

“我不知道你聽不聽得懂,但是我害死你家男人,只要你不說出去,我會抗起他該負的責任。”

“記住,我叫王權富……你……以后我就叫你啞巴婆娘吧!”

“至于她……她叫什么名字?”

我定定看著王權富,聽到他的話,我在路邊摘了一朵花,指了指花,又指了指小花。

“小花?”他問道。

我點頭。

“那她以后就叫王小花,我現在帶你回家?記住,從現在開始,你的男人叫做王權富,不叫陳大海。”

7、秘

“我叫……王權富,不叫陳大海……”

天已大亮,溫和的陽光透過水泥房的窗戶,照亮了一夜未眠的我。

王權富酒醉未醒,嘴里還噙著夢語。

我揉了揉眼睛,將王權富的好再想了一遍。

不知道是害怕我把陳大海的事“說”出去,還是因為害怕鎮上某處埋著的那具尸體。

王權富將我帶回家后,就再也沒有去過鎮上。

在我和他一起將他年邁的父母送走后,他竟想著要還我一場婚禮,讓我做他合法合理的妻子。

十年,滄海不至于變成桑田,但萬物都在更替。

我們從兩間舊瓦房的家,變成了兩層水泥房的新家,他也從一個只會干農活的莊稼人,變成了一個技術很好的泥瓦工。

有手上技術,就更好賺錢了。

日子越來越好了。

他在家里裝了一臺黑白的電視機,又買了一輛二手的摩托車。

他覺得是時候了,厚著臉皮請親友,給了我一場紅衣紅燭的過場,正式珍重地給了我一個家。

推開房門,小花正在水泥房前的竹林下寫作業。

“媽媽,飯做好了,我已經吃過了,你快去吃吧。”小花說。

小花說著就要去喊王權富,我攔住她,雙手合十放在臉上,示意王權富還在睡覺。

小花人小鬼大地點了個頭。

“嬸子早上好。”

不遠處,堂哥的女兒來找小花玩,我用手勢表示,感謝她昨天為我化的妝。

太陽,更大一些了,很刺目。

我知道那些藏在暗處的東西,可能真的快要藏不住了。

吃了一碗小花做的飯。

我走出水泥房,穿過小竹林,走過稻田上狹窄小路。

魚兒在水溝里歡快的游著,鳥兒在天空中自由的飛著,稻穗在微風中輕快的搖曳著。

一切都很自由啊。

我也很自由。

我以前從沒想過,我居然有一天,能如此自由的行走在陽光下。

花兒長大了,王權富有錢了,我放心了。

放心了,就可以自首了。

腳下的路從泥路變成了石子路,又從石子路變成了水泥路。

我突然想不通了。

自首,我是要自首什么?

自首自己一生被人當做貨物賣來賣去,還是我的公公侵犯了我,我還為他生了一個女兒?

算了,那些好像找不到源頭了。

唯一的源頭是鎮上施工時,那具從荒地里挖出來的尸體,那是我埋下去的。

十年了,王權富雖然再也不敢去鎮上,但卻每天都在關心鎮上的事。

當他知道葬有陳大海那具尸體的地方,變得更荒蕪了,附近的人也搬走了,他是開心的。

當他知道那片區域要被開發,在上面建造新的,一層層又一層的工廠時,他是開心的。

因為他以為啊,那個秘密終于要被埋得更深了。

可他沒想到,那具骨頭太硬了,竟十年了,還沒成灰,被挖了出來。

心里藏的那只鬼,把本該開心的大婚之夜,變成了驚恐的大醉之夜。

鬼和惡人一樣,都喜歡欺負老實人,王權富太老實了,他覺得只要是他做的,就一定會查到他的頭上。

但我知道不是他做的,所以我要讓他心安。

街上派出所值班的小伙我見過,他叫李明,王權富替他家壘過房子,所以他認識我。

“王嬸,你怎么來了?”小伙很熱情。

“聽說,”我抬起頭,露出一個慘白的笑容:“鎮上挖出了一具尸體?”

李明一臉震驚,似乎在驚于,啞巴開口說話這種本就很值得震驚的事。

8、密

這些年除了做工外,王權富其實很不喜歡離開家,所以趕集買菜這些事,一直是我在做。

我很開心的他放心,他放心的把自由換給了我,不怕我跑掉。

他和很多人都不一樣,他從來不限制我的自由。

我時常在想,也許那些之所以限制我的自由,是因為他們在我身上花了錢吧。

有付出,所以怕我跑掉。

而王權富不一樣,他雖然沒在我身上花過錢,但每次趕集都會給我錢花。

有時候回去晚了,他還會順著我走過的路,往市集上來尋我。

每次看到他焦急的樣子,我都很開心。

這次也是。

我和他是在那次決定小花以后姓王的地方遇到的。

“你這啞婆娘,大早上就往外跑什么?”王權富嘴里罵著,語氣中卻毫無責怪的意思:“莫不是你知道那爛賭鬼的事了,怕我蹲大獄去,所以想跑了?”

“也不該啊,花兒還在呢!你那么疼她!”王權富撓了撓蓬亂的頭發,安慰道:“你別怕,我今天想通了……”

“都那么多年了,雖然挖了出來,誰又會知道那尸體和我有啥關系呢?”

“而且我又親眼見過,指不定雖然說是尸體,但爛得只剩幾塊骨頭了也說不定呢?”

“你說對不對,啞巴婆娘!”

“沒錯,肯定就是這樣!”

“老子想那么多干什么,真是個豬腦子!”

“……”

王權富牽起我的手,絮絮叨叨說個不停。

就像好多年前,他一邊極不樂意地牽著我的手回家,一邊又在前面絮絮叨叨的交代我,說我從今天起就是他的媳婦一樣。

我記得很多年的那天,我笑了。

所以今天,我笑得更開心了。

因為我突然想起了和李明的對話。

——

“聽說,鎮上挖出了一具尸體?”

李明震驚之余,又問道:“是的,那尸體……和嬸子有關系嗎?”

我心頭一緊,回道:“可能……有關系。”

李明說道:“可別弄錯了,鎮上那邊,開發商整天開著挖機在到處刨,這些天又刨出了幾具尸骨。”

“好些人為了坑開發商的錢,去冒認尸骨,說開發商刨了他家祖墳,正在打官司呢!”

李明提醒道:“我見叔和嬸基本不去鎮上,叔的老家也是這邊的,應該沒什么已故的老人在那邊吧?”

我笑了,笑得前仆后仰。

“嬸,你怎么了?”李明一臉疑問。

“沒……沒什么……”我說:“我昨天和你叔辦了酒席,有點開心!”

……

“能娶到你,我其實很開心。”王權富說著說著,把話題轉到了我的身上。

“那時候就我那條件,想娶個婆娘確實挺難的。”王權富認真說道:“免費撿個媳婦撿個閨女,其實也挺不錯的。”

“只是你這肚子啊,就是不爭氣,十年了……也沒給我再生個小子。”

“聽說現在城里的醫療技術特別好,要不……過段時間咱倆都去檢查檢查?”

“你別害怕……”王權富解釋道:“咱倆都檢查,看是誰的問題,能治就治,不能治的話,咱倆守著花兒就行了,大不了以后招個上門女婿,給咱倆養老。”

王權富說:“就老子這條件,有的是人上趕著給咱上門!”

“好好好,都聽你的!”我回頭看了看了去往鎮上的路,去城里得經過那里。我的心里不由得有些慌亂,想著這句話,竟順口說了出來。

王權富一臉震驚地轉身,臉上的驚不多時就變成了喜。

“啞巴婆娘?你會說話了!”

我看著一臉狂喜的王權富,點了點頭。

“什么時候的事?怎么不告訴老子!”王權富激動得大叫,像個孩子……像第一次聽到小花喊他爸爸的時候。

我想了想,害羞的說:“從嫁給你的時候開始。”

“昨天?”王權富一拍大腿:“結個婚還他娘的有這種功效?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沖喜?早知道老子該早些娶你的!”

我笑著點頭。

心里卻在說:對不起,我又騙了你。

但我還有好多秘密,好多要藏著一輩子,不會告訴你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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