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人類離開了地球才需要背著氧氣瓶過活,每個孩子只有背井離鄉后才會懷念故園的滋味。多年來天天在它們的滋養中生活似乎不覺怎樣,一旦離開才知道自己唇舌真正的依戀——并不是因為他鄉的飯菜不好吃,只是因為一種滋味是多年習慣,所以會覺得其他的皆不妥帖。
我的家鄉大同,處于雁門關外的北地,舊時,我們是不能算作中原人的,故而雖說是在晉北,習慣卻和省內的大多數城市不盡相同,反而與相鄰的幾個內蒙城市頗為相似,關于吃食方面,免不了也會沾染上游牧民族的豪氣。
比如,秋冬必吃羊,這羊并不是去菜場稱斤算兩買回來的,而是直接去郊區的牧羊人家挑了羊宰殺,年歲漸長,我已經很久不曾在鄉下老宅久居,但是幼年的記憶卻還模模糊糊地刻在腦海里,——老宅大堂屋的地板下擱著好幾具雪白的羊體,十分新鮮,連血都未曾凝結,。小時候的我還不太懂所謂的鬼神之說,所以很麻木,并沒有覺得眼前的景象有多么殘忍可怕,只是和供桌上嚴肅端坐著的祖爺爺祖奶奶的遺像一起張著眼睛看,看一大家子人三三兩兩,很快就把幾頭羊肢解搬運走了。
電視上的美食節目很有意思,里面的北方人的了羊肉,必定要來一道“烤全羊”,這在我們看來,更像是一種大張旗鼓的儀式——不然誰會沒事兒給自己找不痛快呢?真實的羊肉家常做法簡單得令人咋舌:羊肉洗凈了,大剌剌地剁了塊兒扔進鍋里焯水,再加蔥姜蒜燉煮,若不燉湯,其他的香料幾乎很少放,末了加鹽,再撒一把蔥花,就這樣出鍋了。
好的羊肉膻味有限,既不會沖鼻也不會索然無味,一大塊兒一大塊兒的,掛著已經燉到粘稠半透明的湯汁,咬下去,晶瑩的羊肉,沒有入口即化,反而被一種獨特的膠著感若有若無地粘連著,在唇齒間纏綿。
羊肉是塞北的螃蟹,只不過我們沒有那樣精致的“蟹八件”當工具,唯有一雙筷子,偶有一把小刀而已,就這樣簡簡單單又拙中藏巧地品味塞外風聲。
再比如,生日吃黃糕。北地苦寒,不若南方有膏梁厚味可食,舊時就連用黃米面攪成的黃糕都很少能吃到,久而久之,它便成了重要節慶的“座上賓”,傳統延續至今,哪怕是滿桌珍饈,也少不了這一碟炸黃糕。
我一向不喜黃糕,討厭它粗糲微苦的口感,浮在表面的厚重的油,還有甜膩滯牙的玫瑰豆餡。每每過生日,我總在媽媽的再三催促下才會不情不愿地咬一口,順便替古人擔憂——當年的日子可不怎么樣。
現在,我竟然對黃糕的滋味也莫名懷念起來,柔軟金黃的一小塊兒,就足以讓牙齒深陷于此,唇齒糾纏中,糧食谷物獨特的香氣緩緩外溢,伴隨著玫瑰豆餡的甜意,那種甜,不同于工業糖的千篇一律,而是帶著古樸的意味,兩種味道混在一起,刺激出更多復雜的味覺,我有幸品嘗到一片黍麥地的滋味,還有黃土塬上的汗水與祈禱。
讀過一點金庸,并不愛,卻對金老筆下的各色菜式印象深刻,譬如黃蓉的“好逑湯”、“玉笛誰家聽落梅”,還有洪七公大快朵頤的蜈蚣肉,這些菜固然都很妙,卻都沒有《書劍恩仇錄》中晴畫請陳家洛吃的那一段來的動人——
“陳家洛離家十年,日處大漠瓊荒之中,這般江南那富貴之家的滋味重嘗,恍如隔世。他用銀匙舀了一口湯喝,把糖藕中的糯米球一顆顆用筷子頂出來,自己吃一顆,在晴畫嘴里塞一顆。”
這里,陳家洛吃的糯米嵌糖藕是地道的海寧吃食,當地人吃當地物,總會有一些不為人知的小技巧,陳家洛是海寧人,而金庸,也是海寧人。
海寧查家的少爺,生不逢時因戰亂之故顛沛多年,卻始終對這一缽甜湯念念不忘,所謂故園滋味,無時或忘,縈人不絕,金老行筆至此,想必是真的想家了。
我也有些想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