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
這天下既已是沈家天下。
三年了。
太平天下。
【1】
四月初七。
金鑾殿內，青帳間。
“太子，你真要出宮去？”大太監李公公說道。
“不然我何必扮成這樣。”
“可……太子你這……”李公公掩嘴而笑。
“我這番，可美？”他尖著嗓子，笑道。
書案上，是一男子畫像，鄉野粗布，亂發抵額，卻未曾掩埋掉眉間的英宇之氣。
書案前，飄然一個打旋，倒是嫵媚至極。
【2】
三月初七。
市井街頭。
“媽呀，真是嚇死我了。李公公，他們可追來了？”趴在屋頂上的我回頭一看，李公公并不在身后。一個懵逼，便翻身滾了下來。
“哇——”
“誒？”
此人雖穿著乞丐般的白色孝衣，面龐真是極其俊朗，這眉眼竟比我還俏三分。我只道這沈家天下，除我以外，再沒有別人敢與我媲美。今兒倒是撞見了，這側身相抱的落地之態，反有種英雄救美之感。
只是，他為何眼中盡是哀傷。
“這位兄臺，多謝相救。請問你的名號是？”
“名不名的，便不重要了。”
“那你府上在哪，來日我定上門答謝。”
“哈，你這是在諷刺我嗎？我穿著如此，旁人見我自是躲還不及，你竟還問我府邸？”
“……”
我還不及回復，他便已經走遠。
那亂發在風中翩然一下，竟令我的心無風而蕩。
“太……公子，老身來晚了。你還好嗎？”李公公慌亂而來。
“沒事。那人救了我。”我想回頭，卻如何也移不開目光。“走吧。”
【3】
過了一日。
青樓門口。
人來人往，車水馬龍。
是那日我救之人，沒想到雖有這翩然傾國的樣貌，竟出入如此聲色場所。
“咦，怎的是你？那日救我的兄臺。”他見著我，有些詫異的神色，轉而又收起眉間的皺，向我打了個揖。
“哼。當日看你清純似玉，遂順手救了你一命，不料你竟也是個好色登徒子。”明明是與我無關的一個人，我竟然有些介意他眉頭的皺。
“那你不也是在此？咦，這紙上寫的‘賣身葬母’可是真的？”
這人真是個冤家，我狼狽的模樣倒是屢屢被他撞見。
“不關你事。”
其實我母親已逝兩天，若不是擔心再這樣下去母親的尸身將腐，我也不會來到這青樓門口賣身，只盼著這地方有錢的花花公子多了，興許會有個遣我回家做個牛馬，換點錢給母親下葬的。
“兄臺可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是斷不能坐視不理的，無奈我已經混得沒錢了。常日里跟著我的李管家也被我來之前遣走了。不如……將這贈你。”
我料他是個小氣之人，只是話說得好聽。沒想到他竟然取下了頭上玉制的束發冠與簪。他松下的發，烏黑明亮，縱然是豆蔻年華的少女也比不得。他蹲下來將二者拿給我，發尖觸摸我的臉龐，竟讓我有如沐浴春風，癢在心頭。
“那我走啦。”
“等等，既然你贈我如此貴重之物，權當是已經將我買下。敢問公子如何稱呼？府邸何處？待我葬過母親，自來以犬馬之身相報。”
“莫不是你要以身相許？”他回過頭來，邪魅一笑。
我愣住。
“一句玩笑話。兄臺切莫當了真。當日若不是兄臺救我，今日我怎的有機會報答兄臺。只是，我如今可否能知道兄臺的名字了？”
他笑得那么真，那么純。跟我這些年來遇見的人，都不一樣。
“趙雪生。我在雪夜出生。你呢？”
“陳止棠。”說罷，揚塵去了。
“止棠，來日若有緣相見，我必報你今日之恩。”
青樓門口的海棠花慢慢開了花苞，且紅且粉；梨花業已半開，如雪如宣。我差點忘了，已經春天了啊。“郁郁春生，止梨止棠。”
【4】
三月十九。
街口。
“公子，你等等老身，走慢些。”李公公上氣不接下氣地跟著。
我在人群中熙熙攘攘地跑著，他定是很不解了。只因著我剛在酒館喝酒，一個恍惚，仿若看見趙雪生，來不及多想便跑了出來。
“止棠？”這個聲音是……
“趙雪生！你竟然在此，你知不知道我……”我突然掩住口，糟了，我這里說著什么大實話呢。
“你怎么了？”
“我喝酒正愁找不到人呢！”
李公公終于跟了上來，“公子，這位是？”
“雪生，這是李管家。李管家，這便是不日在街頭救了我的兄臺，趙雪生。”
客棧。
三人飲酒。
外邊忽然喧鬧一場。
“李管家，外邊是怎么回事？”
“前朝柳左丞的掌上明珠，柳紛然小姐。是出了名的傾國傾城的佳人呢。”
柳紛然坐在輕紗涼轎中，側過千人。
“雪生兄……如若……”我話未說完，抬頭舉杯，只見雪生恍然出神，眼在帳中人。不知為何，竟有些不知該如何打攪。又不知為何，喉頭好像哽住了一口酒。
雪生：“止棠。你方才說什么？抱歉，出神了。”
李管家：“怕是趙公子也對柳小姐動了心，哈哈。”
動了心嗎？
“噢。沒有，只覺得趙兄頗能飲，喝了三杯此酒，竟毫無醉意。你可知這酒以何為名？”我用手指扣了扣酒壺沿。
“這酒是好酒，只是我倒不知其名。愿聞其詳。”
“這酒名曰‘千金’。不怕你笑話，其實是我好酒，當日去青樓便是為了取這酒。據說是前朝官員秘密派人釀制的，酒藏在那青樓老鴇床底的窯洞中。這酒曾醉煞千人呢。”
“千金美酒千人干，縱是一醉連城也太寒酸。不如你我二人飲盡這酒，醉死案前也豪然。”
“好！”
【1】
四月初七。
“李公公，你別跟著我，我要去找雪生。”
“不是老奴說啊，太子，你這模樣，實在是不成體統啊！”
我看著李公公氣急敗壞的樣子，著實想笑。我這打扮與柳紛然當日打扮如出一轍，不知道雪生可否喜歡。
【5】
“雪生兄。”
“這位小姐，你是？”
“哈哈哈……”
“你是……止棠？你為何如此打扮？”
他轉了個圈，裙擺飄逸。
“我啊，是見你那日看那柳小姐甚是癡迷，所以索性換成這個模樣來，也想討你喜歡。”
“止棠，我那日其實是……”我想解釋那日我不過一時間覺得“千金酒”熟悉不得，像極了父君在世時愛喝的酒，才恍然出了個神。
“雪生兄，不要介懷，春日悠悠，這也是人之常情嘛。我只問你，我好不好看？”
我細看了看，這孩子倒是頗有女相，打扮起來，也像個千金。縱然這活潑好動的樣子并不似大家閨秀，倒也算得上是小家碧玉。也是，那日抱他在懷里，也并不覺得重，身姿很是輕盈。
“好看，像這春日的海棠。”
“那我以后就以此模樣與雪生兄日日相對，如何？”
“你若如愿，我怎會拒絕此等絕色？”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6】
“雪生哥哥，是你嗎？”
“然然。”果然是雪生哥哥！
“雪生哥哥，你終于來找我了！我等你等得好苦啊。”
我抱住了雪生哥哥。我太久沒有如此依偎在他的懷中了，縱然是小姐的金貴矜持我也不要了。只要能與雪生哥哥一道，天涯海角，也隨了他去吧。只是，再也不要分開如此之久了。
“然然。柳丞相那里你可為我打探過了？”
“嗯！雪生哥哥在外奔波勞苦，前一陣姨母又過世了。嚶嚶……然然也幫不上什么忙，但是父親那里肯定是盡力相助的。”
“那便好。”
“只是……”我該不該說呢，父親是要我與雪生哥哥結為連理為由的。饒是父親與姨母血濃于水，可是前朝終究還是亡了啊。況且，新皇對父親也不薄，非但不計前嫌，還提升了父親的階品，從二品提到了一品，當朝除了嚴右丞再無人可比了。
“怎么了嗎？然然？”
“不，沒有。”我搖了搖頭。不敢多說，想是雪生哥哥從小與我青梅竹馬，一同長大。縱然改朝換代，以雪生哥哥的性子，將來也定不會辜負我的。
“雪生哥哥，我戴著這海棠花可美？”七歲的我經常跟在十三歲的雪生哥哥身后，那時候開始，我眼中便只有雪生哥哥了。
“美。這世間沒有誰能比然然更美了。”雪生哥哥從來不會多看別的女人一眼。我相信，他眼中也是只有我的。
“那雪生哥哥，等然然長大了給你做妻子可好？”
“好。將來我還要為然然種滿山海棠，待海棠盛時，便是花嫁成時。”
如今春林初盛，“雪生哥哥，”我摘了一朵霞粉的海棠別在耳旁，“你還記得我們的約定嗎？”
“我……怎會不記得。”
我笑了。記得就好。
可是。既然記得，又何須猶疑呢？
【7】
“此處可美？”
本與止棠在青樓老鴇的舊地窖中飲酒，二人把盞。忽的這混小子拉著我就往外奔，我還想莫不是喝多了酒，撒起了酒瘋。
這漫山遍野，盡是海棠花。芳節盛開，忽而深似朱砂，忽而淺似胭脂。
美煞！美煞！
“這是……”我曾經答應然然要為她種一山海棠，可這滿山迷亂，堪堪灼煞人眼。
“誒？怎么是這等反應呢。我以為你定覺美不勝收。”止棠有些嬌嗔，臉上帶著兩朵紅暈。我這是怎么了？清醒些！縱然他女裝甚美，到底還是個男人啊！怎的對他就收不住這蕩漾的春心了？
“美。你如何有這樣滿山的海棠？”
“你覺得美就好。管它從何而來。反正這天下的海棠，都是我止棠一人的。”
“也罷。與其究其本源，不如好好欣賞這易逝美景。”
“雪生，你腰間這管竹笛，我早就見你帶著了。不如你為我奏一曲，如何？”
“好。”前朝亡后，我再沒有奏過這笛。今日就當著這大好春光奏一曲，待來日，盤下這一山海棠，真送給止棠，讓這天下海棠都歸他一人。
“雪生。”
“嗯？”
“雪生。”
“嗯？”
“倘若我有事騙了你，你可會怪我？”
“怎會。你做錯什么事，我都會原諒你的。”
【8】
兩年后。四月初七。
我在御花園賞海棠。忽覺得這花開得熱鬧卻不吵，這笙簫歌舞反倒是誤了此情此景，“你們都下去吧。”
“是，太子殿下。”
“殿下，臣妾也要退下嗎？”
“柳紛然，你以為你是誰？在我眼里，你甚至都不如這些歌舞女姬。”
“為什么？自我嫁與你，你就變了。平日在人面前，你對我百依百順，萬般溫情，可是誰都不知道你從洞房之夜至今都不肯……碰我……”
“下去。我不想說第三遍。”
一室金碧流轉。獨享這脈脈風月閑。
雪生，自一年前你知道我的身份之后就一直不肯再露面，你當真是如此介意嗎？介意我是斷袖？介意我太子的身份？還是你心中始終放不下你的青梅柳紛然？也罷，你若因她而欺我、棄我，我毀了她就是。這樣，即便你恨我，也好過你忘了我。
【9】
今夜中秋，天已漸涼。
我定要出去與雪生哥哥一會。可是，當我翻過墻去，竟然腳下一滑，落在了……一個男子懷中。且不去說這男子為何會在這樣的時候出現在丞相府墻邊，倒是那五官美得似個女子。
“你？”
“不好意思，這位小姐。在下方才路過，聽得這有些聲響，剛踱步至此，小姐便……這廂給你賠罪了。”倒是挺斯文的男人，不過我還要趕緊去找雪生哥哥。
“不必了。我倒是要謝謝這位公子，救了我。”
回憶我與止棠的第一次相遇竟然是如此戲劇性。他多次搭救與我，又與我吟詩作畫，情投意合。甚至，我都放棄了雪生哥哥。可惜皇上突然賜婚，讓我同太子殿下作琴瑟之好。我本想在洞房之夜刺傷太子，同止棠雙宿雙飛。誰曾想，太子竟就是止棠。本以為一切是上天作美，卻……
【8】
“你來了。”雪生，我等了你那么久。你終于肯出現了嗎？
“為何娶了然然，又如此待她？”
“怎么？心疼你的小娘子了嗎？”為什么？那么久不見，你都不會過問我過得如何？你難道心心念念的真的只有柳紛然一人嗎？那我在你眼中究竟算什么？你也曾答應與我紅妝日日好。
“……”
“雪生。不如賞個薄面，共飲‘千金’如何？”我是多么懷念當初你我二人在舊酒窖。“我知你愛喝酒，倘你回到我身邊，我不吝江山，抵給你做酒錢。”
“……”
“你看這月明星稀，棠紅棣雪，春夕宮苑。你可喜歡？”
“……”
雪生只開口那一句。并不為我。便沒再說話，你與我，竟一句話都不愿意多說了嗎？
“第一杯，敬你金玉束發冠與簪，雪中送炭。”他仰頭就是一杯酒。我胸口堵著萬千質問，不得開口。
“你這是作甚？”明明當初我被人追殺，你都肯拼盡全力護我周全，差點命喪黃泉，難道那都是假的嗎？我不信！
“第二杯，敬你肝膽相照，縱然為你付命也開顏。”你果然還是記得的，可又如此決絕，罷了，我也是愛你的決絕。可是怎么就淚凝眼眶。
“你……”
“第三杯，敬你太子殿下，生殺由斷。”他一仰頭，我分明也看見他淚流，“從此以后，我趙雪生與你沈止棠舊情已去，不共戴天。你沈家的江山，早晚都會是我的。”你為她，躲我如此久。今日出現，亦是為她。奪我江山，又是為她嗎？
【9】
“陛下。春夜漸涼，何不早些歇息？”
“然然，我總覺得我有些事似是錯了。”
“陛下，你依舊是然然的雪生哥哥。你救我于虎口，又抓住了嚴右丞貪污的把柄以做威脅，攜手我父親奪了這江山。你現在君臨天下，再無人敢忤逆了。怎會有做錯事的時候呢？”
“不，然然，你不懂。”
雪生變了。從前他并不如此。我不太懂他了。
明明宮中美酒如此多，為何他只喝一種叫“千金”的酒。
明明海棠花如此之美，為何他拔劍相向，一剎東風落瓣。
明明春宵好夢，卻要澆余酒洗劍。
明明月圓姍姍，卻倚著那一棵海棠花到天明。
【10】
止棠。將你埋于此株海棠，你還可喜歡？
這株海棠啊，是我從我們一起看過的那山海棠里移來的。
我曾是你前朝太子，而你卻是仇人的兒子，你父親殺我雙親，屠我族人，奪我江山。我本不想與你爭，只因我們之間糾纏太深，我看你又如此之重。奈何，你偏要屢屢相逼。
我已卓然高立，君臨萬千，執掌悠悠，一覆風云變。
我已片語成旨，天下行傳，啟口無戲言。
我已珠屑鋪街，金粉漆殿，琉璃酒器閑來擲響玩。
可是，再無人會笑我貪？
恍惚見你風月前。
低語如咒在耳邊。
“我是一流人物，你至多二流半。”
(改編自同名歌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