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三火被下午的鬧鐘強行剝開眼皮,無意識地走進會場,一屁股坐在一位女領導對面,一潭死水在腦仁里原地打著轉。會場的人拿著筆和小本記錄,牛三火也是,但他實在不知道記什么,他的確太困了,用盡力氣,也沒法讓領導講的話擠進腦子,只好東張西望起來,沒想到一抬頭就瞧見了那位女領導。
那女人丑的實在太別致,顴骨高聳入云,不笑還好,只要稍微一笑,兩座凸起的山峰就瞬間化成利刃,直逼她對面的人,讓人如鯁在喉。僵硬的耳朵死死扎進顴骨旁兩坨肉偏上的位置,死板的好像裝了義體,最特別的當屬那眉毛,活像用快沒墨的水筆畫上去的,斷斷續續,怎么可以如此潦草。正當流轉的目光在那兩座巍峨的山地間逗留時,山體猝然滑坡,伴隨著整個臉頰的下陷,攪動著人痙攣的腸胃,竟比坐過山車俯沖時還要刺激,緊接著,說時遲、那時快,又來了個急劇的環形大拐彎,結束了失重。但還好,覆蓋這骨骼上面的,是一副光滑而幾乎沒有皺紋的皮囊。
三火仔仔細細地在那女人臉上掃了個遍,竟盯得出了神,忘記了對面還有人講著話,他用手術刀一樣的雙眸極力地在女人脖子上面那團肉上做著解剖,連一絲魚尾紋都不肯放過。
“她怎么可以這么丑?”他心想著,嘴角掠過一絲竊喜,而對待丑,最惡毒方式,莫過于讓它成為永恒。牛三火野蠻地將剛記得筆記撕得粉碎,拿起筆開始描摹對面那女領導。現在長得美的人,大多美的千篇一律,但她是那樣特別。棱角分明,頭像個葫蘆,再加上丑的出奇的五官,此刻,沒有什么比這個人更能激發他創作的欲望了。
他飛速地畫起來,雖然從小就沒什么畫畫天賦,但畫起這個人像竟變得順暢起來,沒有什么能比刻畫“丑”更提神醒腦了。
其實那女領導除了長得丑,其他方面還真挑不出什么毛病,無論工作還是生活都讓老牛很是嫉妒。三本學校畢業,30多歲,做到公司中層,開會有資格坐到牛三火的對面(領導都在對面),第二胎已經懷了8個多月,家在市中心有套不用還貸的房,人生大事基本差不多完成了,簡直是人生贏家嘛。再看看我們牛三火,哪里能比得上人家。
三火在國外讀完研究生畢業后就進入這家公司,本以為讀了個研競爭力挺高的,沒想到混了幾年還是合同工。
“唉,想在國企中混個編制簡直太他媽難了。”怎么人家就那么順風順水呢?老牛一邊做著無聊的比較,一邊死死盯著對面的人,看著那丑陋的骨骼,原本麻木的心不自然地流露出了憤怒。他看著她,在本子上焦躁的畫。
老牛的工作其實也挺讓外人羨慕的,每天寫寫文案、做做報告,到點上班,到點下班,按時吃飯,按時領錢,畢竟是國企,不像外企那樣沒完沒了的加班,雖然薪水沒那些國企正式編制的人高,但也還算是不錯了。說句實在的,這份工作要是仔細研究,門道可多著呢。可老牛不這么想啊,他就是安不下這份心,根本就不想動腦去研究。總覺得自己是個海歸,結果做了這么多年還是個打雜的,他比那位女領導小不了幾歲,這眼看快30了還一事無成,連房子都是老爹給買的,他著急啊。前幾天他的分管領導還找他談話,說像他這樣的年輕人現在也不知道怎么了,都不尊重時間,不踏實,太浮躁。這種無趣的談話他聽的太多了,一開始還像打了雞血般振奮,后來反倒將它也變成工作機械運轉的一部分。
會開了不到三分之一,今天這場會完全不關牛三火的事,他都不知道領導為何要讓他參加,不過能來開會,不用工作,偷個懶也挺好,即便不來開會,坐在辦公室里,他也不清楚自己天天寫文案的意義是什么,在日復一日的無意義中,牛三火早已淪為辦公室窗邊族。索性繼續畫吧,那女領導臉部的輪廓已經基本出來了,這輪廓是她最精華的部分,他開始畫她的眉毛,可能是這眉毛長得太不連貫,讓老牛突然胸悶了起來,他的胸口嗚咽著一團氣,說不清、道不明、堵得慌,憋得實在是難受,可以真切觸碰得到的難受。
更糟的是,偏偏在這個時候,他想起了女朋友。他和楊七在一起快三個月了,用一個詞來形容他們之間的感情就是不溫不火。楊七挺漂亮,也很知書達理,平時特安靜,挑不出這女孩兒啥毛病,如果一定要說有什么問題,就是喜歡安定,渴求細水長流的感情,三火也喜歡啊,可不知怎么,他現在渾身像長了虱子般不舒服,虱子找不到,抓不著,拼命往他肺里鉆,往他胸口鉆。
會開的差不多了,三火繼續畫著,女領導皺了皺眉,表現出極不耐煩的樣子,天吶,她焦躁的樣子更丑了,這種極致的丑陋激怒了牛三火,他用盡力氣攥緊筆,惡狠狠地畫,猙獰地畫,整個會場都能聽見他筆下義憤填膺的摩擦。
“我簡直受夠了,受夠了這乏味的會議,你們講的話關我鳥事啊?我受夠這毫無前途,每天創造一堆無用垃圾的工作;我受夠你了,另人反胃的丑女人;還有,去他媽的愛情,細水長流見鬼去吧,我要的愛應該如夏威夷群島上冒納羅亞活火山般壯觀,速燃后速朽······去他媽的時間。”他在心中怒斥,怒斥這平靜如水的生活,他不知追求的是什么,只是不想再這般溫柔地對待由時間掌控的生活。牛三火突然很害怕,他稍微明白他所憧憬的竟然是讓這太平日子在頃刻間崩塌,他渴望享受崩塌后的碎片割破皮膚和心臟時流血的痛感。他想到Moon and Sixpence中的查爾斯,全世界都在追逐夢想,只有查爾斯在追逐他的噩運,被夢想俘虜的人就是在追逐自己的噩運,而牛三火呢?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理想是什么,他開始羨慕起查爾斯,至少他有理想。
他畫的越來越憤怒,線條反而越來越流暢,其實人像早已畫完,他卻一直不舍得收筆,瘋狂地在人像旁拼湊著圖案。躍然紙上的女領導用蔑視的眼神直勾勾的盯著他,暴露在雙唇外邊的16顆牙也掩蓋不住那深刻的嘲笑,在這些扭曲的線條中,他獲得了近乎變態的快感,他甚至已然感應到莫可名狀的氣體終于在一瞬間爆發,璀璨而壯麗,煥發出神奇的假象般光彩。
會議終于在他不盼著結束的時候結束了,女領導可能身懷六甲的緣故,并沒有太快起身離開,坐在牛三火一旁平時一本正經從不開玩笑的同事不經意間瞥見了他本子上扭曲的人像,搭了一下三火的肩膀說:“哇,三爺厲害啊,沒想到還有美術天賦,這自畫像畫的也太像了!”
“自畫像?”
三火抬頭又看了眼女領導,眼神溫順了許多,好像她也沒那么丑了,棱角并沒那么分明,他又看了看自己畫的東西。
“嗯,可不是,這畫的是挺像我的。”
牛三火蓋上筆帽,合起筆記本,回到辦公室,坐在電腦前打開了上午沒寫完的word文案,拿起手機找到楊七,發了句:“親愛的,開完會了,繼續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