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學就知道海水是咸的
但直到21歲我才親自去嘗了一次
《夠》
相冊放在立柜上
很久不碰落滿了灰
要不時地擦擦
我輕輕地踮起腳尖
拉長了脖子盯著它露出的一角
隨后向上伸出了右手
身體緊緊貼著柜子
慢慢地傾斜
觸摸
開始是指頭
后來是整個手掌
最后我把它整個抱在懷里
開心地笑了
就好像夠到了那些年一樣
游太湖
1
我想,我還是不夠熱愛這里
不能將扣子解開,擁抱一段完整的風
不能赤腳,在土里多留一分鐘
我的熱愛甚至比不上一只螞蟻,永遠保持肌膚相親
起伏的田壟向高處生綠,綠在眾目睽睽之下
四野的霧從來都不阻止一朵花的出場
一滴水在登天之后,再次將自己還給這片土地
2
山路不平
兩邊的紅楓一會兒蹲下去,一會兒又站起來
視線常常在樹梢撞到一片云,不停地撞
整個山林都撞倒在夕陽的懷里,紅彤彤
黃昏有多少金燦燦的云彩,我就有多少熱烈的愛
3
仿佛從天上掉下來的一樣,沒有斧鑿的痕跡
推開垂柳虛掩的門,一層接著一層
一直到達太湖的腹地
正如光明來自光明,美麗,便來自美麗
在這里,我更像一個詩人,雙手沾滿露珠和泥土
我用露珠形容露珠本身,泥土形容泥土本身
我說出的每一個字都不用擔驚受怕
此生我疲于奔命
有如太陽,從一座城市升起
又落向另一座城市
失眠,有時是在沙漠
孤獨率先從我的腳下踩出
背后是一望無際的一望無際
如一句蜷縮起來的經文
遇見雪的時候在慢慢打開
《后來》
后來切斷了與一朵云的聯系,跋山涉水
也放下一口水井的牽掛,一所房子的回憶
剃掉20多歲的胡須,改頭換面
遺忘方言,脫胎換骨,努力做一個正常人
會在街頭吵架,聲音高過樓頂
會為了幾塊錢討價還價,面紅耳赤
再后來定居,后來結婚生子
活得久,就在陽光下打盹,一點一點撫平晾衣繩上的床單
妻子叫一聲,我才應一聲
活的不久,就晚一些睡覺,早一些起床
把一小半的夜晚拿出來享受,貪戀人世
給清晨的陽光開門
除去堂屋里有毒的灰
等妻子做飯,等太陽下山
等一只蝸牛爬進時間的殼
后來他鄉,即故鄉
我是說如果可以就讓木欄桿
替我們擋住時間,讓風在斜坡上
歇一會兒。
老屋前的樹枝彎下腰,果實一直垂到手上
致閨密
先于愛情出現的
是你
在你之后,兩顆心才開始
借以月下散步的名義
慢慢靠近
十六歲,愛情還是一個敏感詞匯
堅硬有刺,見不得陽光
但人性有愛,我只好說給你聽
說春天,說稻城
說蓋世英雄腳下的七彩祥云
說日記本里鎖住的秘密
說愛你的時候我始終小心翼翼
我曾把自己完全地交給你
甩掉所有的古老,讓脆落降生下來
赤裸相見,你是我第一個臥床擁睡的女人
直到現在,我依然熟悉這個兩袖油煙的你
就像那年陽光純潔,我們彼此相遇
覺得你就是另一個我
五角高樓的影子要深一些,更暗一點
旁邊的半空中,電線的影子就顯得比較淺
面對這個世界
我始終沒辦法把自己的身體完全交出去
時常蜷縮在一棵樹的巨大陰影里
止步不前
距離,有時候是一步
有時候需要一生
邊緣以外
自然就是光明
記得那時
習慣于老院的沉著
木桌上,一杯清茶冒著熱氣
偶爾有一朵桂花落入杯中
那些年
背著香燭,干糧,以及未了的心事
對菩薩說的話,已經記不清
雪落在雪上
我們開始停止談論
模仿
最開始模仿的,是血型
然后是眼睛
左邊單眼皮,右邊雙眼皮
再然后,鼻子、嘴巴和耳朵
也開始一點一點向你靠近
洗菜,做飯,擦桌子,拖地
如今我生活的各種姿勢與你如出一轍
跑起來的步子,和你一般大小
晚上,都喜歡向左邊側著身子睡覺
你看,我們變得多么相像
說話的語氣,臉上的表情
就連眼角的皺紋
都朝向同一個方向
我決定,等老了以后
就給自己修一個堆在塬上的墳
也要和你的一樣
劉年
打開一本詩集
很容易就看到落日、荒原和雪
解讀,是一件輕松的事情
如同窺探一條河流的記憶
鵝卵石安靜地躺在水底,清晰可見
疼痛是河水落到懸崖底部濺起的水花
每一朵就是一個漢字的比喻
隨后河流分叉,詩句分行,痛苦便得以復制
我不知道
這是怎樣一條悲傷的河流
在他身體里,決堤
很想送一條皮筏子給他,借此逆流而上
回到那些傷痛的源頭,親手關掉
可他說不必
不要同情他,他在憐憫這個世界
他還說老了
希望把他的老年放回云南
此刻我寫下他的愿望
在圖書館雙手合十,對著云南的方向
對著窗外的天空為他再祈禱一遍
從4歲起,我就開始一次次遠離它
第一次是小學,距離1千米
然后是初中,距離6千米
再然后,高中,距離29千米
直到大學,距離160千米
但如此,我依然不配談及故鄉
二十年所到之處,無非是西安的灰舊城墻
藍田縣里的古道飛煙
雙腳未離開西安這個牢籠之前
西安,只是地圖上的一個標識
是萬千詞海中的一員
尚不能與故鄉畫上等號
今夜,手機是一個不利于抒情的工具
書信由此荒廢
月餅成為包裝品,保質期不再限于今天
滿地的月光也開始貶值,不再似銀子那般珍貴
此刻
我每離家遠一步,就離月光近一步
人民法院
法院——在上
人民——在下
我這樣寫可否算是尊敬
驚堂木早已經燒了火
現在只留下一錘子買賣
明碼標價
端坐正堂的法官
雙眼時常透過一只高腳杯看待案情
案情需要舒適的辦公地點
至于床墊,5厘米就好
公堂之外
陽光試圖驅散滿天的云霧
伸手不見五指
很隨意就開始簽字畫押
云霧里藏著邪惡的鬼魂,但都不姓竇
鬼魂是一種低賤的動物
應該寫在最下面
我這樣寫可否算是尊敬
生活沒有什么訣竅
就是要,走得慢一點,再慢一點
拋棄公交,從此不在城南城北之間打量一場黃昏
也拋棄高鐵、飛機,避免思念在兩座城市之間流下眼淚
給自己多一點時光
和所有干凈的人,干凈的事
余下的生命里什么也不干
就干這些無聊的事
給花瓶里的玫瑰澆水
把玻璃擦一遍,看著陽光透進來
然后發呆
飯后騎一輛單車
忽然就回到七十年代
那時候馬路很寬,城市只有三環
騎車而過的時候,城市就變得很小很小
你說愛,說喜歡,不用太大聲
都可以輕易覆蓋
偶爾,路邊垂下來的柳條藏進你的頭發
一些春風鮮艷著壓低了花朵
多么像你看我時,害羞的眉眼
夏日一刻
傍晚,父親躺在竹席上下涼,歇息
我端坐在一旁,搖著蒲葦扇
看著他
如同提前遇見我的老年
牙齒發黑,不黑的全部都是假牙
眼球從顴骨中陷下去,活生生一個猿人
滿頭的白發好像落滿積雪的草木
皺紋實在懶得數,太多了
他的食指和中指之間有一條壓痕
我也有一條
應該說抽煙的人都會生長出一條
只不過他的比我的要深一些
顏色要重一些
有時是我壓的,有時是生活
我不想再看了,我討厭這樣一副皮囊
忽然,一只蚊子出現在他的腿上
狠狠地吸了一口
就一口,那是他五十多年的心血
生活沒有什么訣竅
就是要,走得慢一點,再慢一點
拋棄公交,從此不在城南城北之間打量一場黃昏
也拋棄高鐵、飛機,避免思念在兩
《城關記》
時常在夜里摸索一面墻
四下無光,身子就往角落挪一挪
閉上眼睛就能回到過去
赤腳站在兩排梧桐樹下,保持肉體接觸
葉子在抖,像一只蒼老的手從下面托住了陽光
有一些七零八散的身影散著光,在操場圍坐,唱歌
歌聲飛出去很遠,沒有回來
看,櫻花還紅著,柳樹也還垂著
我們正一滴一滴地離開那個水龍頭
走廊的盡頭有一扇門,我伸出手猶豫了很久
像那年第一次跨過學校大門,心懷不安
相見歡
燈火終于走遠
你在塞上枕萬里星辰北轉
我以夜雨入茶安睡大半個黃山
你如何挽住不系的流云?
如今是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走過汲了雨水的車轍
走過各自為安的蕭瑟
請在每一場更迭的四季里
和你的生活一起來
讓我歡喜歡喜如昨
從此夏末的雷雨晴夜的星河
這些都是你的
等我們把所有的山河都走倦了
再倚著山石看楓橋的漁火
野風吹過的池塘
白茫茫一片
白茫茫一片只有天空施舍了一些陽光
白茫茫里只有白茫茫的蘆葦
野鴨正酣睡在根須,還未展翅
沒來得及長出一根雜草
這多么像我們的愛情
茫茫的一片,風一吹就純粹著搖
虛構一些丑惡來忘記你
情人眼里出西施
所以在分手很久以后,我才想起你的缺點
比如:喝酒,經常夜不歸宿
獨自一個人跑去夜店,也從來不打招呼
我的生日你始終記不住
還有說冬天太冷,10點再起床
起床之后不做早餐。三天不洗頭發
衣服要等到沒有換的才肯洗
一周打掃一次房間,下一次樓,倒一次垃圾
平日留很長的指甲,經常抓破我的胳膊
化很濃的妝,粉底弄臟我的白襯衣
在餐桌上打嗝,在沙發上扣腳、放屁
身材越來越差,乳房開始下垂
肚子周圍長一圈圈的贅肉
以上,就是我為什么不愿意想起你
以及,虛構這些莫須有的缺點的真實原因
這些年在外,一個人打拼
功利心像一枝出墻的紅杏,茁壯生長
如今重新回來,三十米路還在
月河酒館還在,真好,
曾經一起追夢的兄弟也還在
直到五瓶酒下肚
我才肯放開小心翼翼這個名詞
咬字開始清晰,不再像一個滿腹心事的結巴
說話也變得大膽起來,說他媽的
他媽的,他媽的……
只有他們知道我平時不是這個樣子
從這里走出去,又回到這里來
月亮知道我們有多少唏噓
今夜的我們,竟是如此真實
兩手空空,像大夢初醒
我借以酒精審視這個世界
人間像一只巨大的酒缸
權色、名利以及整夜的霓虹正在慢慢發酵
外甥像舅。這是誰說的
我暫時還無法求證于我半歲多的外甥
他的眉眼,以及鼻梁等
至今還在向我姐姐與姐夫靠近
每次我向他走去,注視
以一個成人的智慧
他就以一個新世界的詫異打量我
眼里帶著對陌生事物的探究
在他黑色的眸子里始終存在一個現實的對立
進入那個虛無,很容易就回到我的童年
想到尿床,想到練習走路,
想到哭
之后想到的是鄰居家的燕子窩——
嗯,被我捅破的,炒蛋的滋味依然清晰
再然后是天藍色的書包,里面全是玻璃珠
紅領巾,一直是校門口的通行證
離手的紙飛機,依然不肯回來
黃昏平靜,河面以下是游泳的童年
我,還是我們
偶爾光著屁股沖出水面,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