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朵花。”
“謝謝，我很喜歡。”
林萱下意識道了一聲感謝，抬起頭來，卻看不到身影。四下蒼茫，庭影寂寂。這是晚春深夜的一個花園，種著雛菊，海棠和苜蓿草。花園的中間用籬笆圍起來一個小小的圓圈，里面放著各異的花，不只是雛菊、海棠和苜蓿，也有郁金香，百合和琉璃。他們被整齊的擺放著，或待放，或萎蔫，或凋零，一支，一支。
這是為了紀念一個人，而這個人林萱只見過一次。為了緬懷他，她種下滿花園的花草，在每個月月色最好的時候，剪下長得最好的一株。空庭春晚，梨花遍地。
前些天照例去東山街的小花店取新的花種時，她又撞見了那位很有禮貌的男孩子，年紀或許比她還要小一點，笑起來很好看。
“您今天看起來真美。”男孩邊挑選著花束，邊笑著向她打招呼。
捋過耳鬢幾縷發絲，林萱淺笑著，“你好啊，李過。”
她一襲碎花白色長裙，在花間被簇擁著，巧笑倩兮。不知是花色醉人還是人映桃面，細碎剎那之間，帶著花香的暖意在李過的心間波動。
兩人每日的交集僅限于此，一天，一天。
今晚的月色真美啊，一輪殘月，玉宇澄清，遙記幾點疏星，矮矮的掛在邊上。風也溫柔，花氣襲人。林萱靠在院中那棵大榆樹下，透過樹影去看那寥寥幾顆。
是什么時候開始變成像現在這樣，變成了一個熱愛生活的人呢？三年前的現在，那一天的月亮又是怎么樣呢？ 如果沒有那個人，大概會過的很糟糕吧。 三年往前，是被灰白包裹著的苦澀。高考失利，父母離異。明明那三年那么努力，結果還是這么差；明明爸爸媽媽那么相愛，卻會被 物質上的誘惑所打敗。好不容易一點一點變好，卻被突來的疾病所擊倒在地。醫生說自己的視力會隨著時間而衰退，逐漸失明。 一次一次掙扎著起來，卻被生活重重錘在地上。
趴在地上去聽，萬籟有聲，風動聲囂。花臥柳而眠，月枕云欲醉。一切的一切，是如此之美，卻跟你卻一點關系都沒有。畢竟你死掉了，萬物依舊，笙簫不斷。
不如去死吧。
李過漸漸比林萱早一點來到花店，挑中一個最好的位置，慢慢的選著花兒，眼睛不住的瞟向門口，‘林萱小姐什么時候會過來呢，她今天會怎么打扮呢。’他有意無意的問著店長婆婆關于林萱小姐的事。
“她呀，她可不是一個容易的人吶。”每當李過多問一點，婆婆就會笑著用這句話搪塞過去。使得李過越發好奇她的過往。‘像她那樣的人，肯定從小到大都是萬眾矚目吧，肯定優秀得遙不可及。’
“不如下次萱過來的時候，你自己問問她吧。”當李過又一次問起，婆婆抿著嘴說道，“兩年前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可生分人了哇。冷冰冰的，穿著一身很素的衣服，又不說話又不笑的。”
“沒有吧，我看萱姐就，就很，就很開朗啊。這樣就很好啊，她那樣的人，人緣肯定很好吧。”少年臉上有意無意攀上一抹紅意，說話說的磕磕絆絆。‘見到她那樣的人，一天的心情都會變得很好吧。要是，要是，要是每天都能見她笑就好了。’
“哈哈，你這小伙子怎么說話都不利索，倒不如我個老婆子了，萱丫頭啊，這幾年倒是變了很多，你瞧，她不就來了嘛。” 李過猛的望向門口，身影窈窕，陌生又熟悉。今天是長長的淡綠色風衣搭配一頂亞麻色的遮陽帽，綴著一支白花。“萱姐，早，早上好啊，你今天也很漂亮。”李過漲紅著臉，說著說著便從林萱旁邊的正門竄出去了。 遠遠聽見萱姐在后面喊，“謝謝你，你今天也很帥哦，要加油哈！”笑意他的臉上彌漫開來，今天又是美好的一天呢。
當一個人決定用死亡作為不滿的宣泄口，她會想找到一種最適合自己的死法。不想在冷冷清清的房子里獨自迎接死亡；但是她又怕疼，被撞或者割腕都太疼了。想著還沒有體驗過自由落體的感覺，這一輩子都要結束了，要不就用這種方法吧。但是死后太難看了。
那就想一個折中的方法吧，跳江吧。
要在這邊最漂亮的澄江上跳下去，隨春水一同飄去無人的地方，任意西東，漂泊無定。拋開死亡所籠罩的薄紗，貌似還是很美好的。
那就好好吃一頓吧，再去看看那得不到的美好。最后一天，請別讓我一個人。
于是那一天，曠了一整天的課。偷偷跑出學校去看動物園看大熊貓，去海洋館，去植物園。去了很好很好的餐廳一個人點一大堆好吃的，去了電影院，看了一場評分很高的電影。
從影院出來已經晚上十一點了，橘黃色的街燈亮澄澄的打在臉上，看不清天邊掛著的月亮和星星。‘或許都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躲了起來吧。’但月亮星星怎么可能會知道此時此刻那個女孩的心呢。
只是，只是原諒我最后一點的癡心妄想吧。
從橋上看澄江，江面映著兩邊鱗次櫛比樓房的亮光，明晃晃連成一片，波影搖曳中，風徐來。自殺是一件很需要勇氣的事，哪怕抱著去死的心，要邁出那一步，還是很難。
翻身過欄桿，深呼氣，把雙臂展開，感受著空氣中風帶來的泥土 的氣息。縱身一躍。 耳后傳來一聲驚呼，“不要！”林萱回眸瞥見了他。頭發散亂的一個男人，看起來好像有點邋遢？ 這是入水前最后的意識了。
也許，這就結束了吧。咕嚕，咕嚕，咕嚕嚕，好難受，好難受。嗆水的感覺這么不舒服嘛，早知道，早知道就換一種死法了。 被發現的時候肯定很丑吧。
誒，為什么我還聽見了一聲噗通聲？ 水流灌進口鼻，席卷崩騰著，林萱下意識的雙手亂揮，掙扎著。四周只有水，什么也抓不住，一如人生。 當掙扎逐漸小了，她向著江底沉下去，依稀望見，從江里望見粼粼的光線，因水面而扭曲的天空，幾點明亮。只是這明亮，逐漸的，暗淡了下去。
就，這樣，結束吧。
再次醒來的時候，意外發現自己居然沒有死掉。環顧四周，發現自己居然在橋的梁柱下的小平臺上，身上蓋著一件臟臟的西服，男士的。伸手去摸索，摸到了一部手機，關機的。
‘是跳橋前看到的那個男人救的我嗎？他在哪里？’林萱想開口發聲，嗓子卻疼的要命，頭暈沉沉的，不想動。 腦海里使勁回憶著，希望記起來剛才到底發生了什么。只記得一只手，把自己從水里撈了起來，她努力回憶那個男人長得什么樣，只是得到模模糊糊的印象，頭發亂糟糟的，有點不修邊幅，聽他的聲音，年齡應該不會很大，嗯，好像還有一點帥。
算了，想不起來。頭又這么痛，先湊合著睡下吧，明天再說。
那，還自殺嘛。 自殺好難受，要不，要不算了吧。明天，明天再說吧。
迷迷糊糊之間，她好像聽到有人對她說，“要好好活下去吶，愛你所愛，行你所行。”好溫柔的一句男聲。
“好，好的。”林萱下意識說了出口。 “那就說好了哦。”
再醒來的時候，林萱發現自己已經在醫院躺著了。多虧晨跑的大爺視力好的出奇，遠遠望見了她躺著，倒是嚇得不輕，又是110，又是120的。 在接受完一切檢查無誤并在公安局登記造冊并遭了一頓痛批后，終于被放出來了。
“你們這種年紀的娃娃啊，動不動就輕生。曉得珍惜自己的生命不？你倒是運氣好，有人把你救了下來。昨晚還有個年齡比你大一點的男生也跳了江。”警察叔叔一頓好罵。被訓的迷迷糊糊的林萱愣了一下，“還有一個跳江的？” 算了，關我什么事，城市這么大，有一兩個很正常。對了，我得聯系一下昨晚救我的那位先生，他的衣服和手機還在我這，我得好好感謝一下他。
回到學校，又被老師和學院領導一頓臭罵，夜不歸宿。好不容易抽身，爸爸和媽媽又分別打來了電話，同樣，一頓臭罵。 在午飯排隊的時候，刷著手機里的信息，一條城市新聞一閃而過：昨夜我市一名二十五歲男子跳江輕生。經過警方調查，生前生活壓力大，故跳水輕生。 當準備劃過去的時候，林萱看到了跳江的那個地點，澄江！ 心跳莫名加速，噗通噗通，把血泵入顫抖的手指，壓迫著，點進了那條新聞。腦袋一片空白，她一路翻找，看到了聯系死者的電話號碼，156......。
她全身都震了一下，從西服口袋里掏出了那個手機，好幾年前的款式了。很長一段時間的開機，那么長一段時間，偌大的食堂，她只聽見了手機的開機音樂。然后收到了幾十個未接來電，全都是一個人打過來的，大概很著急吧。
深吸一口氣，信息量有點龐大，有點喘不過氣來。他打開電話簿，一個數字一個數字的對照，1,5,6.....
眼前一黑，愣在原地好久。直到后面有人推搡她，“喂，你還排不排隊了，你前面都空了好長一截隊，你不吃飯我們還要吃飯....”
她躥出食堂，一路狂奔。好像所有的信息通通遠離了她，直到她累到跑不動了，跌倒在操場的草地上，她突然驚覺，手機里有一條備忘錄她沒看到。備忘錄里只有簡單幾句話，“好好活下去，愛你所愛，行你所行。當你堅持不下去了，那就去看看花吧。哦，對了，我叫蘇珣”
“如果有機會的話，我能送你一支花嘛。如果有機會的話，我想我們會是很好的朋友。”溫柔的最后幾個字眼跳入眼眶，滾燙又灼烈的滴落在草地上。那一天的太陽是那么大，應該很溫暖吧。風花草木，嬌俏可人，無一不好，無一不美。林萱就那樣蹲在角落，沒有哭聲，只是任由眼底淚珠流淌。 褲袋里自己的手機鈴聲響了，不知道是誰打過來的，或許是媽媽吧，自從和爸爸離婚后她就一直一個人，老是關心我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手機鈴聲是張國榮的《風繼續吹》，手機嘟嘟響著，‘讓風繼續吹，不忍遠離。心里極渴望陪著你......’
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什么時候， 起風了，風也知我意，吹散匡山霧。她接通了電話，電話那頭是軟糯的溺愛聲線，她努力把顫抖的音調收斂，用最溫柔的聲音跟對方說，“謝謝您，我很好。”
林萱笑了，盡管她今天看起來臟臟的，盡管笑得梨花春帶雨，盡管電話那一頭的人根本看不到她的笑。 她還是盡量笑得很燦爛，一如昨日逛街時的笑顏。 風又散了，葉聚又散，鴉棲復驚。
沒人知道為什么林萱變了，只知道以前那個不愛打扮，冷冰冰的女生是不見了。雖然還是不近生人，但看得出她在慢慢的變好，開始打扮得漂漂亮亮，開始努力把成績趕了上來，拿到了全優。開始喜歡買花。
一年后，林萱大學畢業。她選擇回到家鄉的小縣城，開了一家小小的衣店。雖然錢賺的不多，但是很充實，很安心。在縣城，她認識了很多很好的人，有時會把鄰里聚在一起吃飯。她還把離婚后一直獨居的媽媽接了過來。雖然視力越來越差了，但是朦朧的望月，糊成一團的月亮和餅一樣的星星也很好玩。
她認識了一個叫做李過的男孩，他很有禮貌，也很帥氣，喜歡穿一身筆挺的西服，頭發也有好好打理，在學校里肯定也有很多人喜歡他吧。?
又是一天清晨，來到花店，看到男孩從自己身邊躥過去，看到店長婆婆笑意的眼神，看到花意解語，玉暖生香。窗外香氣瀉地，陽光迤邐而來，越過廊間，住進行人匆匆的眼底。
天氣真好，活著也不錯。?
嘿，珣，那片花園里的花又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