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流浪了半個地球之后,我們又一次不知道該往哪里去。
我們開始列想要的東西。
“溫暖的地方”
“便宜的”,老湯補充。
“有朋友在,還有很多奇奇怪怪的人的”
“有姑娘的,或至少有大保健的地方。”
篩選下來,我們很快統一了答案,先往大理福尼亞,然后飛東南亞,或是印度,或是印度尼西亞,反正意思就是“再說吧”。
2、
好的開頭是成功的一半。
但在我這個行當,事情并不是這樣的。
科賓就說過,“與專業培養和高學歷相比,不幸的童年更能成就一個作家。”
所以這趟旅途,我們的開頭可以說是開得相當“不賴”的。
出門就晚了。
而且行李太多,像是搬家,更像是逃難。
出租車司機停下來,瞟我們一眼,又瞟一眼行李,就把車開走了。
好不容易跳上一輛公交,坐了38個站后,發現坐過了。
正午時分,我們扛著大包小包往回走,大街上陽光猛烈,飛沙走石,路過的人看著我們,像是在看兩頭鴕鳥。
2、
第一輛車,哥們是裝監控的,東北人。說起東北人酒量好。
“其實也不見得酒量多好”,哥們說,“我們做事吧,首先得有氣勢。”
“‘拿什么酒杯啊?拿碗來!’“他手一揮,模仿起酒局的動作,“氣勢得先上來,至于能不能喝,就另當別論了。
“不能另當別論啊”,一到喝酒就裝死的老湯回,“不裝死的話,真會死的啊。”
(酒后躲在姑娘們的后面裝死的老湯。我一跟他說不用喝酒后,他就爬起來跳舞了。)
3、
第一站是林芝。
這個地方有股樟腦丸的氣味,是一座浸泡在回憶里的城市。
我的記憶是普通人的記憶,無非就是些“那時候我在遠方,那時候我貧窮而自由”的破玩意。
記得那時年少,青旅床位二十一個,邊上有家烤鴨店,香味總是彌漫整條大街,但價格比普通烤鴨貴一倍。
那一年里,我三次路過林芝,總是舍不得,或是沒錢吃。
這回再次路過,也沒想著要找來吃。
從某一個歲數起,就明白了一個道理:記憶中的美好,還是讓它留在記憶中里吧,無論是舊時的食物,還是當年的情人。
老湯的記憶氣味要濃重很多。
那年他二十四歲,胡子剛長出來。那是他的第一次。
第一次嫖妓。
“什么感覺?”小麥問他,
“百味雜陳啊,她拉著我講了半個小時呢,世界的昏庸無道,男人的寡情薄意,還有年輕人無處發泄的荷爾蒙,情色業惡劣的工作環境……”
“停停停",小麥打斷他,“我問的是,那事感覺如何?”
“噢,那事啊”,老湯回過神來,“那事太快了,根本來不及留下印象”,他說,“記憶中只有這么一點感覺,”他拿起筷子,在紅酒杯咣咣地晃蕩。
我能想象出那個場面,
在大街的寒風中,小湯第一次窺見了生活的真相:所謂人生,就是短暫歡愉,無盡唏噓。
那一刻,二十四歲的處男小湯一下子長成了老湯。
出發前一個星期,老湯就開始念叨故地重游,要回到林芝,回到那條燈紅酒綠的大街,回到所有悲慘故事開始的地方,尋回自己的青春。
當再次站到那個街口,發現風情街還叫風情街,但大紅燈籠和倚門賣笑的妹子都不知所蹤了,只有垃圾袋和塵土在風中飄揚。一問緣由,原來是嚴打,整條街都關了。
老湯扔下背包,一屁股坐地上,鼓著嘴,兩眼失神。
“小伙子,你沒事吧?”一路過的老頭拍拍他,
“叔,永失我愛的感覺,你有沒有試過?”老湯熱淚盈眶。
4、
第二站,林芝-魯朗。
當年總是羞澀地躲在云里的南迦巴瓦,長成了沒羞沒臊的大姑娘,“中國最美”果然不是瞎吹的。
一輛中國人壽的車把我們搭上,老湯再一次展示他有愛無類的本性,一路在撩一個已婚有娃的姐姐。
被扔下后,路邊等車,沒有車。
百無聊賴,老湯開始對牛彈琴,不是感嘆知音難遇,只是因為牛不會罵人。
一輛農用三輪車停了下來。
“大車不帶你們嗎?”藏族小哥問,
“不帶”。
“上來吧”,他大手一揮。
老湯跟我輪流躺在后斗,軍大衣蓋著,群山和云朵在眼前閃回,自由和風從耳邊掠過。
小哥是昌都人,混的黑道,十年牢獄出來,發現世界變化太快,當年的謀生技能都已經過時了。
打工賺了點錢,立即搞了輛小三輪,以三十碼的速度,走三千里路,回昌都,回家鄉。
“那里或許還是當年的樣子吧?”他眼里滿是希望。
也許是離家鄉越來越近了,看到路過的女孩,他都會興奮按喇叭,“老子回來嘍”。
“哎,最是人間留不住,故鄉的小路,鄰家的姑娘。”
5、
第三站,魯朗-波密
午后,剛出城,“你們也是搭車嗎?”一哥們走來,“這里太難搭了,我從早上開搭的,一輛車都搭不到啊”。
他身后有輛自行車,春天從福建出發,騎行,走了新疆,新藏線,滇藏線,一晃半年過去。
“太累了”,他說,“騎不動了。”
自行車邊上有個鍋,他一邊吃著火鍋,一邊和女朋友視頻。
眼看他火鍋沒咋吃,都在咔咔咔地笑。
“媽的”,老湯說,“是我我也不騎了啊。”
6、
第四站,波密-邦達
“上來上來”,司機很豪爽,貴州人,很壯,練自由搏擊,是貴州某縣響當當的一個人物,車開得跟飛機差不多。
“不要怕”,他看到老湯緊握把手,“我們貴州都是山,彎道就跟我家后院差不多。”
路上教老湯泡妞:
砸錢,逛商場,買!開敞篷跑馬,接!酒吧里,對面七八個人挑釁,上衣一脫,大吼一聲,“你們過來”,一拳一個,剩下的全跑了。
老湯頻頻點頭,口水橫流,“道理我懂,但我做不到啊兄弟。”
入夜到了然烏湖,老湯說一定要露營一晚,不能讓帳篷白買。
“你挑的時機和地方都很好”,我說。
然烏湖海拔四千,零下十一度。他的睡袋“極限溫標”是零度。
“媽呀,太冷了啊”,老湯在他的小帳篷里嗷嗷,“風霜雨雪地跑了那么遠的路,難道就為了受這苦嗎?載我去路易斯安那的輪船啊,你在哪里?”
也不僅僅只有冷。
哥們不知從哪拖出一個輪胎,生起篝火,彈彈琴,唱唱歌,星光襯著雪山,倒映在湖中,牦牛的鈴鐺咣當作響,仿佛少女的腳步。
7、
第五站,左貢-飛來寺
路邊唱歌,老湯隨著風塵起舞,誓要在陽光中找回瘋狂的自己。
車子呼嘯而過,一輛都沒(敢)停下來。
一輛騷氣的紅色吉普停下,“你們這是在干嘛?”
好奇的代價,是得拉上兩個流浪漢,一路干到了大理。
哥們在大理干旅拍,底下有六臺車,這算是落魄的時節了。
他賺過幾千萬,也討過飯,當過特種兵,混過黑社會,還跑去緬甸當過雇傭軍,殺過人,也被人用槍指過腦袋,還扛過炸藥包去要錢,警察和黑社會來了都不管,要到了九十萬,但為了擺平這事,花了一百多萬,還躲了半年。
“不過名聲打出去了”,他說,“混黑道的,爭口氣很重要”,
他的故事太多,一時半會說不完,反正就是那種,讓其他人覺得自己白活了的人生吧。
不過,旅行的意義之一,就在于看到一些跟不一樣的活法,從而找到屬于自己的路吧?
分別前,他跟我分享了幾種把老湯弄進去的方法,刑期從七天到七年不等。
這是我這一路聽到的最實用的信息。
8、
哥們想兩天從拉薩干回大理,被我們勸了下來,飛來寺的青旅住下。
多年前我也是住的這里,床位只漲了五塊,窗外就是梅里雪山。
六年前第一次來,等了三天,沒看到。三年前再次路過,沒看到,心想命里跟梅里就是沒緣分。
這一趟,夜半趕到,本來沒抱什么希望,沒想到能一睹芳容,豈止是芳容,簡直是一絲不掛,赤裸相對。
覺得自己運氣不錯,值得痛飲狂歌,卻被青旅老板一語道破,“什么運不運氣的,季節對了,幾乎天天都看得到。”
多少自以為的緣慳一面或命運捉弄,其實只是沒去努力,或是時間不對。
9、
到大理,源泉開車來接,去我們開的民宿,說是“我們”,其實我就是個小股東,而且這回是頭一次來,開業都已經兩年了。
房子背靠蒼山面朝洱海,老石墻前花草相望,竹林掩映的池塘漂了幾片落葉,櫻花開了一樹,金毛在草地上趴著,漂亮得不太像是“我”的地方。
“這是我們家股東”,源泉跟管家“國慶”介紹到,“有活干直接叫他,都是他欠下的,別不好意思。”
“這個就更不能跟他客氣”,源泉指著老湯,“這就是個蹭住的,而且臉皮很厚,不踢一腳他是不會動的”。
10、
第一個活是“剪花”,不難。但是需要細心,這就太難了。
“整個枝丫剪下來,不是更快么?”老湯提議。
“好像是喔。”
剪了一會,“別剪了別剪了”,管家國慶路過,帶著哭腔,“芽都給你們剪沒了啊”。
老湯跟我尷尬地對望了一眼,我想到的是,“總有一天,我們會在黃昏時來到小胡同,一起守在垃圾桶旁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