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郁的咖啡香彌漫在空氣中，深深地呼吸起來，仿佛連初冬略帶的涼意都一哄而散。
四周故意做得滄桑的墻面如今已經真的變得滄桑，上掛著不少大小不一的相框，有些是舊時剛剛開業那會店主靜心布置上去的可愛小貼畫，還有一些是許多年里攜手來過的小情侶留下的痕跡，看去有些凌亂，還有點時光漸逝的美感。
也不知道那些不曾再來的情侶，最后是不是都圓滿地結婚了。
我匆匆走到桌邊，習慣性地一邊向掌心哈氣一邊快速將手搓熱，然后脫掉外衣，坐到他對面的位子上。
桌上的拿鐵還冒著絲絲的白氣，看來他如我所料地剛到不久，就好像他知道我一定會點一杯拿鐵一樣——我們都太熟悉對方了，熟悉到我們的身影始終遍布在彼此迄今為止的人生之中。
這話用來形容兩個男人之間的關系好像有點不對勁，但事實如此，畢竟人的一生中除了愛情，還會有很多很重要的感情，比如友情。
“她結婚了。”他見我坐下，說道。然后狠狠地吸了一口煙，又長長地呼出，我看得出他的心情就好像那團煙霧一樣厚重而綿長。
他沒說她是誰，但是顯然他知道，我知道是誰。
…………
我認識他的時間幾乎和我認識自己的時間一樣長，而這么長的時間來，他只交過一個女朋友，就是她了。
他說他們第一次見面是在離她家不遠的居民樓樓下，那時候她穿著初中的校服，抱著課本，而他牽著自行車。
“你有點胖。”她笑嘻嘻地說。
“亂講，這很標準！”他反駁。
我還記得他告訴我他們的相遇非常偶然而簡單，大概就是：
“在一起吧。”
“嗯。”
真是一點都不華麗。
后來一直到高中畢業，他總是一放學就蹬著他那輛自行車火急火燎地離開學校，因為他們的學校距離好幾公里，而放學的時間卻是一樣的，所以他不得不急。
但我看得出他很開心，即便被大雨淋得亂七八糟，他總是笑著回到家里，然后默默地消化那種奇妙的感覺，這是他唯一沒有和我分享或者抱怨的東西，哦，不止是我，大概所有人他都沒有分享過吧？
那時候他們總會在家長的嚴格約束下偷出時間溜到公園里見面，一直到必須回家的最大時限才狂奔回家，往往會遲到個半小時。
在我談戀愛之前，我根本就搞不懂到底是多么神奇的力量可以讓兩個人每次都一起在同一個公園里面閑逛一整個下午？
那段時間里，如果他哪天能抽出空來找我玩，那他們肯定吵架了。
每一對情侶，哪怕是夫妻總會吵架的，甚至會常常吵架，只要他們在乎對方。
不過在我看來，那不過是非常富有情調的拌嘴，用現在的話說就是虐狗——我多么希望有那么一個人，可以一直到老都拼命和我拌嘴。
不過那時候我們都只是情竇初開的少年郎，誰也不懂所謂感情的深奧之處。
于是他總是氣呼呼地跑來找我，然后又一言不發、一杯接一杯地喝著奶茶，時不時拿起手機，又強忍著放回牛仔褲的口袋里。
“吵架了？”尷尬的我那時候并沒有更好的辦法來打破局面。
“切，有什么好吵的，女朋友而已，再換一個就是了。”他用力將嘴唇扯成一個類似笑容的弧度，真的很難看。
其實他們之間的事情，通過其他朋友我是聽說過的，大概就是他不喜歡做什么事情都要發個說說（那時候好像還不流行微博，也沒有朋友圈。），甚至都不怎么對她說起，對他來說，事情想做就做了，說出來味道就不一樣了，我承認他不是個浪漫的人。
但這就是他。
可她總看到同學的男朋友為她做這做那的百般呵護、言聽計從，卻看不到他為她做些什么，我知道她的家境不錯，挺高冷的，卻非常需要有人呵護，最好能讓她實實在在的看到，不然她就沒有安全感，對她來說他一定就像一根木頭。
這，就是她，我為什么知道？大概因為他屬于很實在靠譜的男人，而我比較感性吧。
反正就是他希望她懂，可是她不懂；她覺得他懂，可是他真的不理解。
不過他們還是有共同點的，就是都非常的倔強。
“有時候，承認在乎一個人，真的沒什么好丟人的。”那時候，他哥哥和我們都這么勸他。“不開心就不開心，想發信息就發信息，你這樣笑起來真的很像在哭欸。”
“喜歡個鬼。”他總是裝得很不屑，但是卻總會不自覺地望著她家的方向。
我知道她一定也是這樣的，因為他們通常會冷戰很久，然后他就會失神很久。
后來我們都各自去了外地讀大學，在偶爾的通信中，我知道他們并沒有因為各自在不同的城市而選擇分開，雖然還是經常拌嘴吵架，經常會胡思亂想，經常會沒有安全感——這是太遠的距離和太長的時間帶給所有情侶的不安。
那時候聽他說他們之間如何如何，我總能想象出那個畫面，她一定會拼命告訴他，她很沒有安全感；而他一定會請她相信他，然后掛掉電話自己消化自己的不安，接著每個假期都會提前離開學校，去她的學校陪她幾天再回家，就算她也馬上就放假回來了。
他們就這么挨過了大學時光，更讓所有人都看不懂的是，大學回來之后，我們全都發現他們之間的默契和感情竟沒有一點生疏，反而急速升溫，她總能一眼就看出他打扮得帥氣光鮮的外表下的所有心思，就連說話的方式都如出一轍。
就好像，對方是一把鎖，而另一方終于用心地將自己打磨成了可以打開這把鎖的鑰匙。
他們是怎么做到的？我們都不知道，鬼才知道。
這一年多里，是我見過他最開心的日子，該用什么詞來形容他的狀態呢？
意氣風發？干勁十足？
都有。
那段時間我們都覺得，這樣的兩個人如果沒有結婚，那我們真的會很不習慣的，因為所有的朋友都已經接受了他出門總是帶著她的畫面，并且習以為常。
但是非常尷尬的是，現在我真的不習慣了。
…………
“她還是沒有安全感。”他又接著對我說，我發現他的目光不知什么時候已經變得深邃而柔軟。
“嗯。”我喝了口咖啡，閉上眼睛體會著咖啡的香味。
畢業的這幾年他所追求的事業并不是太順利，而她畢業就到了家里的產業里工作，收入豐厚。
如果你認為他們分開是因為一時的經濟懸殊，那就不對了，因為她不是那樣的女孩，至少在我見過她的幾次面里，我看得出她是個有夢想的、善良且富有愛心的女孩，至少完全不會勢利。
他依然執著地追求自己的理想，而她希望盡早結婚。
抓不住夢想讓他沒有安全感，而遲遲不能擁有自己的家讓她沒有安全感。
他希望她能懂，她覺得他應該懂。
“對方算是她母親介紹的吧，沒兩個月就領證了。”他無奈地笑笑。“是我得意忘形了，我不知道她竟然急到這種程度。”
“那是挺沒安全感的。”我聳聳肩，無言以對，我知道這時候我也不需要說什么。
“她為什么不明白，所謂愛情，是兩個特定的人之間，缺少任何一個就會不見的東西。”他收回目光看著我。“你會隨便找個人結婚嗎？”
“殺了我吧。”我搖頭。
“所以她需要的并不是我咯？而是隨便一個誰的陪伴？只要能馬上結婚？”他問我，他的表情和語氣都很平淡，只是有些失落，還有些故作吊兒郎當。
“你想說是她的錯嗎？”我皺了皺眉。
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是又吸了一口煙。
“如果連分開都還在相互責備，這樣的感情是不是太讓人疲憊了？還是說拼命把錯誤推到對方身上才能讓你自己覺得更容易接受呢？”我很認真地與他對視。
“我看得出你們之間的默契不是隨便兩個人就可以實現的，只是你們畢竟在不同的人生道路上，經歷了不同的人生，你沒錯，她也不會錯，因為你們都選擇了自己覺得對的選擇，而這個選擇讓你們覺得最合適，不是嗎？”
他看了我很久，然后一口氣把煙吸到底，接著低頭看著地上已經變舊的仿古地磚，很久。
久到我面前的這杯拿鐵已經見底，而我開始考慮要不要點些小吃墊墊肚子。
他突然抬起頭，像小時候那樣對我笑了笑，我看得出，這是一種因為被人理解而如釋重負才會有的表情。
“謝謝。”他站起來，伸了個非常夸張的懶腰，好像一種解脫。
“小事。”我搖搖頭，起身拍拍他的肩膀。“吃晚飯了嗎？”
他眉頭一挑，頗有意味地笑道：“謝謝老板。”
“滾。”我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穿起外衣，搭著他的肩膀，走出了咖啡店。
…………
如果你們曾經深愛過，
那么，
尊重她的選擇，
是那么愛她的你，
現在唯一能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
不要讓她失望，
也不要讓你們一起度過的那些年失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