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德隆回到下江縣衙,已是四天后的傍晚。剛下車,就要去見師傅。
侍衛說緣來師傅,剛才出門去了。祁德隆吩咐侍衛:“師傅回來,立即報告。”
他徑直走向辦公室,處理幾天堆積的公務事。
緣來出去了,是被白衣女鬼請走的。
老人家慈悲,幫女鬼救人,做功德。這已是第九個人了。白衣女鬼飄飄忽忽的前頭領路,緣來緊隨其后。走了約一個時辰,他們一人一鬼,來到一片桑樹林里。
天色向晚,樹林里暗了下來。
女鬼飄蕩著回到緣來面前。急切的說:“師傅啊,您速去,前頭小土坡后,有人尋短見呢。”
“無量天尊!貧道來也。”話音未落,緣來已在十步開外。
上了土坡。暮色中,緣來隱約看到,一個身體懸掛在大樹上。
不好。一枚銅錢飛出。繩子應聲而斷。緣來并未上前,他在樹陰里看著。
幾聲干咳,大口的喘氣。接著一個青年人的說話聲:“可惱啊可惱,生意賠光,身無分文,想死也死不掉。”
停了一會兒,地上立起個人影。“罷了罷了。命不該絕,我不死了。”
人影向樹林外移去,很快消失了。
“呵呵。”緣來高興。捋一捋胡須,轉身想走。
“哪里去?”
陰森的斷喝聲,緣來看到一張赤紅的鬼臉。
與其說看到一張鬼臉,不如說感覺到有一片紅色。圓形,是那種赤紅,和暮色相間,紅的鮮艷,紅的陰森。
“救了他,你去死吧!”
緣來感覺到自己的脖頸,被一雙冰冷的手掐住。那片赤紅,在眼前飄動,發出重重的喘氣聲。
“呵呵,來得好,孽障!”緣來冷冷一笑。
“喃無,喃無,薩哆羅,娑婆呵。”
咒語,低沉,蒼茫,在暮色里回蕩。
緣來剎那間化成一團金光。道家的三昧真火。赤面鬼驚呆了,雙手抓在烈火上。他嘶吼著,逃向遠處。
緣來收了功,歉意的看著遠去的赤面鬼。
白色閃動,白衣女鬼飄到緣來面前。一躬到地。“師傅啊!給您行大禮了。”
緣來詫異的問:“怎么了?”
“師傅啊,謝您大恩。我們救了九條人命。”女鬼興奮的說。
“今天我功德圓滿,可以不找替身,直接投胎做人了。謝謝您啊! ”
衣裙飄動,白衣女鬼深深的三鞠躬。
“好,好,好!做人去吧!”
女鬼飄走了。忽然又折返回來。
“師傅啊,每次救人,驅走鬼魂的時候,您都心有不忍。”緣來點頭,默然的看著女鬼。
“我有一個咒語,求您幫我傳授出去。即可以救命,也可以救鬼,順便給我做點功德。”
停了一下,白衣女鬼接著說:“但凡世人尋短見,跳河也好,上吊也好……無論是那種方式,在他(她)的邊上,一定有個孤魂或野鬼,等著替身。這個咒語,可以點醒人,也可以點化鬼。
大千世界,無掛無礙。自去自來,自由自在。要生便生,莫找替代。”
朗朗的咒語聲,慢慢消逝了。翩翩的白衣裙,也看不見了。夜色更濃了,緣來走出樹林。
故事講到這里,說書人有一感想。鬼世界好,還是人世界好?
有一本道書上,記載了一件事。南北朝,佛家有一大士道生。就是“生公說法,頑石點頭”的那一位。
道生法力大。陰陽兩界統管。有一天,閑來無事。就去超度一個小鬼,想讓它成人。
小鬼有靈,預先知道了。嚇個半死。它橫下一條心,寧下地獄,絕不自找麻煩去做人。于是,它寫了一個詩偈,呈給道生法師。
曾經做鬼五百秋,也無歡喜也無愁。
生公度我做人去,只恐做人不到頭。
鬼心直,鬼有神通。除不“開悟”,凡神仙有的本事,鬼都有。伸手,錢就來了。才想去美國,已經站在奧巴馬面前了。給他兩耳光,他也找不到北。
人有什么好啊!除了一身衣冠,懷的都是鬼胎,做的都是鬼事情。
憑生有一愿望,感動一位鬼朋友現身。大鬼、小鬼、女鬼、男鬼……俱佳。清茶一盞,暢敘一番,實乃三生之幸事也!
哈哈。扯遠了。言歸正傳。
緣來回到縣衙,已是下半夜。
祁德隆還在忙公務。衛兵報:“緣來師傅回來了。”
祁德隆趕緊招呼衛兵,捧著飯菜去師傅屋子,他要和師傅共進晚餐。
看著捧來的飯菜,緣來樂了:“這是晚飯,還是早飯?”
祁德隆歉疚的說:“弟子公務在身,怠慢了師傅。”
緣來笑著擺擺手。
夜深人靜,師徒二人,相談甚歡。
緣來滿意的看著徒弟。自己浸淫了幾十年的道家功夫,可以傳續了。牛首山清虛觀,也有香火傳人了。
緣來高興,從兵器架上抽出一把寶劍。笑著對徒弟說:“上次你說戲班里的周師傅,亂劍劈花生?”
祁德隆也站起來:“是啊,周師傅劍劈花生,是我見過的最好劍術。”
“呵呵。”緣來笑著捋捋胡須。他讓祁德隆取來一把綠豆。
右手劍指當胸,左手背后握劍,起劍式。低喝一聲:“灑過來。”
祁德隆手腕抖開。一把綠豆,迎面灑向緣來。
好個老道。劍花蕩起,寒光翩翩,剎那間,收劍入鞘。
祁德隆讓人端過壁燈,低頭察看。"啊!……”驚得張大了嘴巴。
緣來師傅四周,落滿了一地綠豆。再仔細看,每顆綠豆,都被劈成了兩半。
祁德隆是行家。這手活計,只在故事中聽過。
“功夫,和做事一樣,貴在專一。一把劍,一口氣,化成一顆心。出劍,是出心。劍是心,心是劍。劍心一氣,一體。劍在舞動的時候,心就是劍,無我,只有劍。”
緣來說得開心,從香案上取過一根檀香。點燃,小心的把香立于茶幾上。
緣來再次抽出寶劍。他讓徒弟把燈吹滅。黑暗中,緣來依稀端了一架勢。手起劍落,一招“力劈華山”。銀光閃處,寶劍收回。
緣來輕輕的跺腳。香頭上閃亮的火星,分成兩點,跌落案上。祁德隆點上油燈,他又被震撼了。
一根并不很粗的檀香,齊刷刷的被劈成兩半。再看紅木茶幾,依然光滑。沒有一絲被劈過的痕跡。精準,特別是恰到好處的力度。祁德隆贊道:“師傅厲害,真正是出神入化啊!”
緣來搖搖頭,此乃小道,不值一談。他習慣的摸摸下巴上的胡須。接著說:“武術,現在叫國術,最早叫武藝。俗話說,‘學成文武藝,貨于帝王家。'與洋人不同,我們的文化要每個人,都能像磊石一樣,昂立于天地之間。所以,國人最講究的是,修煉自己。
當然,修煉有多個方面。僅從學武之道來說,也有很多步驟。第一練武功,第二練氣功,第三練內功,第四練道功,第五練禪功。
"不過……”緣來不以為然的說:“這五步功夫,用一句話就可以概括,內練一口氣,外練筋骨皮。當然,完全學成,也是很不容易了。功夫練好了,可以做到身輕如絮。飛葉吹花也可殺人。甚至于長生不老,也是可以做到的。
但是,這練來練去,必須要有這個肉身。所以,功夫再高,也是有形的,只能是等而下之。禪師罵人‘守尸鬼,色殼子。'離了肉身,一切玩完。”
祁德隆遞上一盞茶。緣來喝了一口,接著說。
“但是,你也不要小看這個肉身的修煉。前面講外練筋骨皮,內練一口氣,這口氣還是很重要的。這口氣練好了,可以變有形為無形。從形而下的器世間,化為形而上的空世間。
道家的三花聚頂,五氣朝元,就是這個氣為依憑的。道家說,‘只修性,不修命,此是修行第一病。只修祖性不修丹,萬劫英靈難入圣。'可見,純粹的道家,正統的修行,也是主張,性命雙修,丹道并重的。”
緣來喝口水,繼續說:"佛家似乎更強調形而上。它的理論基礎是‘四大皆空。’但是,從方法上來說,佛家的方法,并不空。也是‘有。'是在有的基礎上的空。佛家講心能轉物,即同如來。”
“師傅說的對。”祁德隆插話。
“去年,在寶華寺,弟子和蓮癡和尚談到修行‘白骨觀。’和尚說,大乘佛法,開悟佛境界,都是以小乘為基礎。一味求空,落于狂禪。他讓弟子打坐,修煉不凈觀和白骨觀。只是……”祁德隆遲疑的看著師傅。
“只是什么?”
“弟子發狠心,苦修了快兩年。小有收獲。靜心時,也可觀人觀自己,一付骷髏而已。可是,依然放不下肉身。有時感覺,白骨流光,這色殼子還挺可愛。真正是‘縱然白骨也風流'啊!'
多年來,練各種功夫,從理路上說,最喜歡的,還是太極。溶在里面的易學,陰陽之道,天人合一,讓人癡迷。加上佛學,無中生有,化三千大千世界,一心而己。”
祁德隆說的興奮起來。“是故于中,小中見大,大中現小。不動道場,遍十方界。身含十方無盡虛空,于一毛端現寶王剎,坐微塵里轉大法輪。”
他朗聲念著佛語。
“是啊!佛者,心也。”緣來接過話。
“明得心,即成仙成佛陀。明不得心,縱然功夫再高,移山填海,依然浪死虛生,空向人間走一回。正所謂,頂上有光猶是幻,云生足下未為仙。? 何為心?心在何處啊?”祁德隆似自語,又像是在問師傅。
“心內觀心覓本心,
心心俱絕見真心。
真心明徹通三界,
外道邪魔不敢侵。”
緣來信口念道。祁德隆喃喃重復,似有所悟的樣子。
趴在桌子邊,睡了一覺的衛兵,打一哈欠。見長官還在說話。拎起開水壺,上來續水,祁德隆下意識的把茶杯遞過來。
緣來見時機到了。伸腳輕點了一下衛兵的小腿,衛兵身體前傾。
“哎呦,”一聲驚呼,半壺滾燙的開水,透透的澆在祁德隆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