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時代進步,我越來越不滿意媽媽做的團年飯。我們本地的習慣,每逢過年,嫡親都在一起吃飯,從大年早上開始,輪流作東。像我有兩個叔,三十這天早上在我家坐席,下午在二叔家,初一早上則是在三叔家了,這就叫團年飯。有些人家兄弟姊妹多的,團年飯吃到初三的都有。
從小,團年飯都是媽媽做的,從臘月二十四忙起:蒸醪糟、拆豬頭、炒瓜子花生、炸麻花、打肉糕、做蒸肉、扣肉、苕丸子……一直要忙到大年前夕深夜才能結束。時過境遷,一些傳統的食物抬不上桌面,加之工序原始辛苦,漸漸消失了,取而代之有了一些新花樣,比如牙簽羊肉,鐵板牛肉,鹵雞爪……只是有些菜始終沒變過。
我自幼父親去得早,挨過餓,受過凍,所以省事也早,從小就愛上灶臺忙活兒。后來在外多年,孤身一人,每當心情不好便愛下廚,下廚對我是一件很放松的事情。而每年回家過年,見媽媽還是老做法,便不滿意了。嫌這菜沒品,那菜抬不上桌面,指指點點,儼然美食家的姿態。
那一年,媽媽聽膩煩了,說,今年的團年飯,你做?
這有何難?做就做。已經二十五歲還單身的我接下了那一年的團年飯。三十那天一大早,我系上嶄新的紅色圍裙,挽起袖子,雄心勃勃地走進廚房,準備改天換地,做一桌驚駭世俗、革舊迎新的團年飯。
首先,我推掉媽媽的老做法。往年,火鍋一定是雞,排骨則油燉裝大湯碗,然后雜七雜八拼十幾個盤。我不同,這次排骨作火鍋,雞作盤。
我把雞放開水里煮八成熟撈起,用蔥花醬油辣子作成味碟,整了一盤白切雞。可我把雞撈起來剁時,發現雞肉很生,撕不開,只好再下鍋煮,撈起時一嘗,雞肉又老了,如同嚼木。這道菜在我們本地是沒有的,也從未有人吃過。我不過是在外鄉吃過幾次,覺著這個自己也能做。不料初次上陣便折戟而歸,偏偏這是團年飯,我本還想靠這道菜炫耀一番的。白切雞成了回鍋雞,灶神呀,為什么這時你給我當頭一悶棍?
第二道菜,鐵板牛肉。媽媽從不買牛肉的,她說“我不會做牛肉”,這是事實,可主要是嫌貴,一生勤儉的她從未買過牛肉,當然不會做。而這一次團年飯由我捉刀,我特意選購了這份食材。
我并不會做牛肉,可吃過不少,也不見得有什么難,時常在餐館里吹噓:“這牛肉讓我來做肯定比廚師強。”何況我還有奇兵,一個手機撥通做大廚的哥們。
“鐵板牛肉怎么做?”
“這還不簡單,先將牛肉切片,用油炸熟炸硬,然后用辣椒、大蒜、花椒拌著一炒就OK。”
原來如此。我將切好的牛肉片下進油鍋,炸一會,嘗一嘗,還不硬,繼續,再嘗一嘗,還是沒硬,繼續。終于媽媽在一旁說道:“兒子,別炸啦,牛肉都快沒了。”
我也預感不對,趕忙出鍋,幸好搶救及時,還給我留下了一盤焦炭。這一次真硬了,甩出去估計能擊碎玻璃。
兩道招牌菜已經讓我威風掃地,現在只能靠第三道菜作主打曲目了:紅燒魚。一般說來,這鳊魚都是清蒸,每年都吃清蒸我膩了,便改做紅燒魚。先去鱗、剖腹、洗凈。打上花刀,為了入味,用鹽腌一會兒。然后燒好油,先將魚炸熟。
等魚下了鍋,致命的問題出現了,魚身裂開很大的口子,怪我打花刀太深太長,下鍋一炸便大張八開了。結果不好給魚翻身,稍不注意魚就爛了。我滿頭大汗,七翻八弄,一條好好的魚變得慘不忍睹。只好提前烹水,紅燒魚變成水煮魚了。最后為了證明這是變異的紅燒魚,我還是氽了一些生粉。
二叔三叔的家人陸續來了,進屋一看,是我在主廚,喜上眉梢。
“喲,到底成人了,能主廚啦!”二叔說。
“呵呵,我從小就會做飯。”我一陣小得意。
“呆會兒有沒有吃頭哦?”三叔嘿嘿直笑。
“保證有,您就瞧好啦。”我死鴨子嘴硬。
當我精疲力盡把菜炒完了,準備開飯。媽媽問:“這就開飯啦?”
“嗯。”
“就這么幾道菜?”
“嗯。”
“你沒算算有多少人吃飯?這么幾道菜夠?今天可是團年,不是吃便飯。”
我到大廳一看,桌上幾道稀稀拉拉的菜如一群潰逃的殘兵敗將,凄涼的供在那兒讓人恥笑,十幾個人吃它們肯定連盤子加上都嫌太寒磣。
“兒子,你這可不行,要加菜。平常你做自己一個人吃得家常便飯沒問題,可團年飯是宴席,你還不行。”
我不得不對媽媽言聽計從了,迅速加菜,那些本來我早看不上眼的菜,成了關鍵的救火大隊了。
好歹,能開席了。三叔夾了一塊牛肉,喂進嘴里,大叫一聲“哎喲”。大家問怎么了?
“這真正的是鐵板呀。”
眾人哄笑,我臉上掛滿了五顏六色的彩虹。三叔說:“還行,不論如何,你學著當家了。”
那也許是我吃得最糟糕的團年飯,我的三大招牌菜,最終以招牌形式永遠留在餐桌上作為了象征。從此我再也不敢做團年飯了,只給媽媽打打下手,后來給妻子打打下手。
我一直不明白我做得那三道菜為什么至今在老家沒有興起,而媽媽那些老做法依然保留在團年飯的餐桌上。轉眼也快十年過去了,我已定居他鄉,才明白是因為那些菜充滿了鄉味,即便外鄉菜再好,也抹不去那一份深深的記憶。
不得不說,每個人都會懷念媽媽做的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