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情況很特殊,有兩位父親,一位是生父,一位是養(yǎng)父。去世的這位是我的親生父親,且去世那一天正是我四十歲生日這一天,所以不論過去多少年,我永遠(yuǎn)不會忘記生父的祭日。
小時候的記憶基本上都模糊了,每每閉上眼睛后浮上心頭的畫面只有可憐的幾幅:扎著小辮手挎竹籃扯菜在小溪邊開心玩耍,只有小伙伴的身影,父親不知所蹤,應(yīng)該是為全家人的生計奔波忙碌去了;酷夏季節(jié)的傍晚,沒有電燈的年代里,忙碌一天的家人在院中擺放著竹床板凳,聽大人們聊天納涼,困了,記得要和爹爹睡覺,仿佛還能感受到那個時刻的溫馨和甜美。
后來留存記憶的就是上學(xué)后的暑假里去探望爹娘后被養(yǎng)父母抱著返城時泥地里我灑下一路的哭聲。六歲時,我被正式過繼給未曾生養(yǎng)的小姨媽。從此和親生爹娘各居兩地,過上了別人眼中的城里好日子。
說說親生爹娘家的境況,身處農(nóng)村,家里是太想要一個男孩,結(jié)果娘跟生豬仔似的,一共生了十個娃,不幸的是有三個沒有存活(其中有一個男娃),留下來的是七個女孩,我位列第七。雖說我是最小的,卻沒有得寵,實在是家里孩子太多,又窮,何況我依然是個丫頭片子。不過,在我印象中爹眼里,我還是他最喜歡的孩子,眼睛大大的,瘦瘦的,小時候水靈靈的,像他。
后來在城里教書的小姨媽小姨夫兩口子沒有生養(yǎng),據(jù)說當(dāng)時除了我之外,還有大姨媽的小女和二姨媽家小兒,共三個孩子隨小姨媽挑選,最終,我被小姨媽看上了,這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于當(dāng)時而言,我心里是不快樂的,誰愿意從小就與父母分離呢!但在一眾親戚眼里,我可是走運,去城里享福了。
小姨媽可能是自個兒沒有生養(yǎng)的原因,不知道怎么真正疼愛和教育孩子,以為給我吃飽穿暖有學(xué)上就很好了,再加上小姨媽不想我與自家親人來往過多造成我和親生爹娘之間的心里隔閡。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比如我當(dāng)時還是農(nóng)村戶口,家里還有我的地,每年糧食豐收之時,都是爹親自挑著糧食送到家里來,而我卻沒有碰到過一次,還有我的三姐奉爹的指示給我買了漂亮雨鞋及其他衣物等,而結(jié)局是被養(yǎng)母扔出去,她的意思是她有能力給我購買一切,這些也是我長大后聽姐姐說的,總之我在和親生爹娘漸行漸遠(yuǎn)。
有段時間,我總幻想著我不是親生爹娘的孩子,而是某個不熟識的人因為不能撫養(yǎng)我拋棄的,還幻想著有一天這個不存在的人來找我。那段時間真是有些迷離,盡管每年暑假我都會回老家小住幾天,那幾天我的爹娘已經(jīng)把我當(dāng)做了客人,存在著生分之感。善良的爹爹看我回家,總是默默地囑咐娘給我弄點好吃的,還親自到村里買豬肉燉湯(那會兒是農(nóng)村最高規(guī)格的招待)。
爹其實很有才干,我印象中他會很多技能。為了養(yǎng)活一大家子,他經(jīng)常很早起床去河邊抓小魚小蝦,烘焙干然后賣出去補(bǔ)貼家用。爹爹手很巧,農(nóng)閑的時候,他又去劈竹子,只見竹條子在他手里上下翻飛,左右晃動,一會兒功夫就見一個個精美的竹菜籃,鳥籠子新鮮出爐,拿到集市上去賣,十分搶手,賺了錢就給我們改善伙食。除此之外,爹爹還是農(nóng)村器樂隊的成員之一,最拿手的樂器好像是敲鑼,還會唱幾句花鼓調(diào)。這手絕活也常緩解了我們這個大家庭的捉襟見肘。
以前農(nóng)村紅白喜事都喜歡請個戲班子,吹吹打打,唱戲熱鬧一番。過大壽,結(jié)婚嫁女以及殯葬等,搭個棚,每晚唱戲,爹爹會熬幾個通宵,不僅可以解決自己的幾天開銷,而且還能給我們帶點好吃的,工錢當(dāng)然是一分不少交給娘管理。這份工作爹爹似乎做了許久,以至于我后來長大了,很喜歡在他們戲班子里混玩。記得有一年元宵節(jié),他們班子排練蚌殼精的舞蹈,突然其中的一個女演員病了,我毛遂自薦上陣表演,可開心了。老爹已經(jīng)長滿了褶子的臉上笑開了花,逢人就介紹說這是我小女,那幸福的模樣,至今想起來還忍不住嘴角上揚,可惜爹爹已不在了。
爹爹的第二份事業(yè)就是養(yǎng)蜂,我小時候就有印象,喜歡打赤腳的我總是不小心踩著地上的蜜蜂,被蜇過很多次,眼淚汪汪地去找爹爹,他給我抹點清涼油。我不喜歡喝蜂蜜,也不喜歡喝中藥材熬的湯,這點和我爹一模一樣,娘說即使我沒有在爹的跟前長大,可血緣遺傳到哪都不能避免。后來爹似乎停了幾年,具體原因我不清楚。后來又重拾養(yǎng)蜂技藝,那會我已經(jīng)結(jié)婚生子了,我孩子小時候去看望外公的時候,爹爹極其寵溺地牽小兒的手,帶他看蜜蜂,給他講蜜蜂的故事,小兒也親密地稱呼他“蜜蜂爺爺”。
有一年,我還幫著他賣蜂蜜,同事朋友要買的,大概百來斤吧,爹聽我說后,立即挑著蜂蜜就上我家來的,當(dāng)時給沒給錢我不記得了,只記得爹爹憨憨的笑容。他話不多,逗著小兒哈哈笑。每年過年帶小兒去看望他時,他騎個小電驢跑鎮(zhèn)上給外孫買好些個吃的,極為寵溺。我以為這么勤勞善良的老人一定長命百歲,看他氣色也挺好的,再者六個姐姐都很孝順,他的生活還算順心如意的。
沒想到,2012年的春節(jié)過后,接到五姐夫打來的電話,說要帶爹爹來我所在的城市醫(yī)院看病。我放下電話,當(dāng)時就懵了,不能呀,我爹這么好的身體。第二天,我先去醫(yī)院掛號,兩個姐夫帶著爹爹來了。看上去,爹爹沒啥變化,瘦了一點,黑黑的,可他一直都這么黑呀!做完核磁共振后,醫(yī)生把我們拉到一邊,告訴我們實情,老人患了肺癌且腦轉(zhuǎn)移了。這句話猶如晴天霹靂,炸的我半響呆住了,眼淚刷的就流下來了。姐夫提醒我別哭,別讓老爹看見了。我趕緊抹干眼淚,帶著爹爹回家了。
姐夫回老家了,找其他姐姐們商量怎么辦。當(dāng)晚爹爹住到我家,這是我搬新家后第二次在我家住,我忍住悲傷,把他安頓好,出去買了一些不常見的水果。晚上我和老爹坐在沙發(fā)上,一邊聊著家常一邊吃著水果。記憶中爹爹是很講客氣的,而這一晚他主動要吃沒有吃過的水果,還嘟囔了一句,我沒聽清,但看他神情,十分得悲觀,我又悲從中來,差點又落淚了。
第二天,姐夫們商量著說再送他去省城醫(yī)院看看,確定一下,到底怎樣。我上班沒有跟過去。在省城上大學(xué)的兩個姨侄幫著在網(wǎng)上掛號,帶他住賓館。聽姐姐說爹爹很開心,勤儉的他這一輩子都沒這么享受過。后來醫(yī)生看過后,只說了一句帶老人家回去吧,該吃吃該玩玩。開了一些藥,爹爹就回老家了。
爹爹病情發(fā)展很快,此前還能好好的他不久之后就不能說話了,癌細(xì)胞已經(jīng)壓迫了他的神經(jīng),此后我?guī)е胰巳タ赐菚庾R還清醒,只是不能說話。現(xiàn)在想來,后悔之至,為啥不拿紙筆讓他寫呢。再后來,姐夫打來電話,說爹爹快不行了,要我趕緊回家。我簡單交代工作和家事后,一個人回家了。還記得抵達(dá)縣城,姐夫騎著摩托車來接我,一見面就說爹就等你一個人回家了,眼淚瞬間淌下來。
到得家中,再看爹爹,已經(jīng)骨瘦如柴,喚他,他眼睛轉(zhuǎn)動,還認(rèn)得我,我連忙走開,不聽話的眼淚又掉下來了。爹爹躺在床上,插著氧氣袋,口里呼氣呼哧呼哧的,很是痛苦。待平靜了一會,來到床前,陪著他,握著他的手,自顧自地說著話,希望爹爹能擺脫痛苦。深夜,家里人都在身邊,爹爹呼吸急促起來,我們輪個在爹爹面前喚他,他面上沒有表情,病魔折磨太厲害了,眼珠輪番轉(zhuǎn)過來轉(zhuǎn)過去,帶著萬分的依戀終于離開了人世,這一天我剛好四十。四十不惑,可我卻充滿了疑惑,上天為什么這么不公平,這么一個善良勤勞的老人,本該安享晚年的他走得如此匆忙,如此痛苦?
爹爹離世后,我竟然屢屢夢見他,難道是我倆生來的緣分未盡,依然夜夜延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