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人如何過中秋？

熊逸

2019-9-13

加餐 | 宋朝人如何過中秋？

轉(zhuǎn)述師：金北平

你好，歡迎來到《熊逸·宋詞10講》。

課程上線，剛好趕上中秋節(jié)，這是我特意為你準(zhǔn)備的節(jié)日禮物。

在唐朝，中秋只是一個小日子，重要性遠(yuǎn)遠(yuǎn)比不上新年、清明、端午這些民俗大節(jié)。

正是在宋朝，中秋開始被當(dāng)成了大日子。

宋朝雖然版圖很小，打仗總輸，很沒面子，但在沒面子的底下，竟然很有里子。

我們在前面的課程里講過，宋朝是一個商品經(jīng)濟高度發(fā)達(dá)，富裕程度前所未有的時代。

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達(dá)可以催生很多現(xiàn)象，比如節(jié)日增加了。

節(jié)日接二連三，為什么大家不反感呢？因為手里有錢，總想找名目花掉，心里有話，總想找機會去說，節(jié)日就是最好的名目和最好的機會。

所以在商品經(jīng)濟的浪潮下，北宋的中秋比唐代熱鬧得多。酒樓、商鋪會做專門的中秋裝飾，推出一大波新酒、新果，當(dāng)然還少不了應(yīng)季新出的螃蟹。

京城，也就是今天的河南開封，有一種特殊的風(fēng)俗，在中秋之夜，小孩子無論男女，都會穿上成年人的衣服，焚香拜月。

男孩子祈禱自己早日金榜題名，女孩子祈禱自己能像嫦娥一樣漂亮。

中秋與團圓

在今天，中秋節(jié)是個跟家人團聚的日子。給中國文化種下這個觀念，可能要歸功于蘇軾和他的《水調(diào)歌頭》。

宋神宗熙寧九年，公元1076年，蘇軾，或者用人們更熟悉的稱呼，蘇東坡，正在山東密州擔(dān)任知州，這個職位大約相當(dāng)于今天的市長。

那一年的中秋，蘇軾和同僚好友一邊賞月，一邊聚餐，興致高漲。

蘇軾是個性格豪邁的人，一玩就玩了個通宵，酒喝得大醉。

就在這種熬夜加醉酒的狀態(tài)里，他寫下了一篇千古絕唱《水調(diào)歌頭》，內(nèi)容既有中秋感懷，也在記掛著整整五年沒見的兄弟。

這首詞，后來被公認(rèn)為中秋詠月的第一名篇：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風(fēng)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zhuǎn)朱閣，低綺戶，照無眠。

不應(yīng)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詞的上闋，從飲酒賞月開始，忽然發(fā)起牢騷，好像對人生有點倦怠了，這是職場中年男性常有的心態(tài)。

怎么改變呢？那個年代并沒有辭職創(chuàng)業(yè)的選項，所以蘇軾只想要“乘風(fēng)歸去”，飛到月亮上去。

但轉(zhuǎn)念一想，月亮上的生活未必就好，那么高，一定冷死人！

算了，不如跳個舞吧，看看跳舞的時候月下的影子亂轉(zhuǎn)，這不是很有趣嗎，煩惱不也就排解了嗎？人間，也還不錯。

詞的下闋，先把重點放在月亮身上，看它在天空中運行，轉(zhuǎn)過樓閣，月光照進(jìn)窗子，照在失眠的人的身上。

這個失眠的人，也就是我本人，很想質(zhì)問一下月亮：

你這冷冰冰的沒有感情的東西，為什么偏偏在我思念親人無法入睡的時候變得這么渾圓美麗呢？難道你是故意用你的圓滿來反襯我的缺憾嗎？

不過，我想你不會故意使壞，因為“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這都是客觀規(guī)律，既不依我的主觀意志為轉(zhuǎn)移，也不依你的主觀意志——假如你有的話——為轉(zhuǎn)移。

自古以來就是這樣了，誰也改變不了，想開了就好。不然的話，如果人類只想要歡與合，不想要悲和離，如果月亮只想要晴與圓，不想要陰和缺，那就純屬癡心妄想了。

既然悲歡離合與陰晴圓缺都是客觀規(guī)律，是我不能改變的，那我總可以燉一鍋心靈雞湯寬慰一下自己吧？

好吧，我應(yīng)該這樣去想：我和親人雖然只能離別，沒法團聚，但至少我可以希望我們都能好好活著，看著同一輪月亮，在同一片月光下，寄托同一種思念。

這首詞雖然寫得漂亮，影響力驚人，但主題并沒有任何新意，無非是望月懷遠(yuǎn)。

古人在兩地懸隔的時候，不要說打不了電話，往往連通信都很難。思念總需要找到一個媒介，月亮舍我其誰地承擔(dān)了這個角色。

原因不難理解：在同一個時間，無論兩個人隔著多遠(yuǎn)，看到的都是同一輪月亮。

望月懷遠(yuǎn)不一定非要在八月十五，任何時間都可以的。但是，很可能是因為蘇軾這首詞，讓八月十五的月亮有了特殊的意義。

蘇軾借助一詞多義，一個“圓”字，時而指月輪的形狀，時而指人生的圓滿，時而指親人的團圓，三個意思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中秋月圓和人間團圓，人間團圓和人生圓滿，就這樣交織在了一起。

吃月餅的真相

今天我們過中秋，自然要吃月餅，不過，直到宋代，吃月餅這個活動還都沒流行起來。

元朝初年，有一位名叫吳自牧的杭州人，深切懷念南宋治下的杭州盛況，寫下一部《夢粱錄》。

其中講到中秋節(jié)的民俗，吳自牧回憶說這天晚上，家家戶戶都會熬夜過節(jié)，活動項目不外乎喝酒、唱歌、賞月。

商業(yè)街延長了下班時間，一直營業(yè)到第二天黎明。官府破例不搞宵禁，任憑市民們通宵快活。

普通人家雖然玩不起太奢華的活動，但也會“安排家宴，團圞子女，以酬佳節(jié)”。最后這十六個字是吳自牧的原話，全家團聚的意思終于出現(xiàn)了。

全家團聚的時候要吃什么呢？當(dāng)然有各種好吃的東西，但唯獨沒有月餅。

事實上，宋朝已經(jīng)有了月餅。《夢粱錄》記載杭州的各種糕點，有荷葉餅、芙蓉餅、菊花餅、月餅、梅花餅，等等等等，但并沒有把月餅和中秋節(jié)掛鉤。

另一部同類著作，周密的《武林舊事》，也記載了南宋的月餅，但把它放在“蒸作從食”的類別里邊，也就是說，這種月餅并不像今天這樣是烤出來的，而是蒸出來的。

還有一個流傳很廣的傳說，說在元朝末年，籌劃反叛的民間武裝在中秋前夕用月餅傳遞消息，每個月餅都在餡里夾著一張紙條，寫著“八月十五殺韃子”。

這個傳說很不可靠，而且并不合理：要在當(dāng)時的底層社會里邊用文字傳遞信息，這太高估普通人的文化水平了，更別說“韃子”的“韃”是個好難寫的字。

在可靠的史料里邊，要晚到明朝，甚至很可能是明朝中后期，中秋節(jié)吃月餅才終于形成風(fēng)俗。

明朝崇禎八年（1635年）刊印的《帝京景物略》是一部記載北京風(fēng)土人情的著作，其中對中秋節(jié)有一段記載。

說當(dāng)天要辦祭月活動，祭品用到的水果和糕餅必須都是圓的，切瓜必須切成蓮花的造型，還要去市場上買來專門的一種紙，名叫月光紙，紙上有精美的圖案，畫著菩薩沐浴在月光下。家里還要在月亮升起的方位設(shè)置一個拜祭點，叫作月光位。

典禮開始的時候，要給月亮上供，叩拜，然后燒掉月光紙，撤掉供品。

供品當(dāng)然不會浪費，不但全家人都會分著吃掉，親戚之間還要你送我，我送你。有時候這需要一點體力，因為這部書里說，月餅可以做得很大，直徑能有二尺。

還有一個重點：如果出嫁的女兒這一天正巧在娘家，那么無論如何都要趕回婆家，因為這一天也被稱為團圓節(jié)，一家人必須在一起。

今天如果有小兩口為了過節(jié)到底回男方父母家還是女方父母家爭執(zhí)不下的話，那么以上這條史料可以作為一個參考。

當(dāng)然，它既可以作為男方立場的佐證，也可以站在新社會移風(fēng)易俗的角度，以反面教材的身份支持女方的立場。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月餅可以放多久

月餅雖然是個應(yīng)節(jié)的食品，但在明代，中秋的月餅要是沒吃完，簡直能一直放到年底呢。這在一部奇書，名叫《酌中志》里有記載。

這本書的作者劉若愚是一名高級宦官，歷經(jīng)萬歷、泰昌、天啟、崇禎四朝，多數(shù)時間都在司禮監(jiān)供職。崇禎帝繼位之后，扳倒魏忠賢，清洗閹黨勢力，劉若愚也在被清洗之列，牢房一蹲就蹲了十幾年。

令人欽佩的是，他是在牢房里寫出這部書的。著書的目的，主要是為自己伸冤，此外也有文人立言的偉大意圖。

《酌中志》談到，從八月初一開始就有人賣月餅了，到了八月十五，家家戶戶都擺出月餅和瓜果，不吃，都供著，等月亮出現(xiàn)了，開始焚香，然后儀式結(jié)束，大吃大喝，酒席能搞整個通宵。

如果月餅沒吃完，有剩的，會收起來，存放在干燥、涼爽、通風(fēng)的地方——重點來了——等到年底，取出來全家一起吃，這叫團圓餅。

這種月餅既然能從中秋節(jié)放到年底，應(yīng)該和我們今天吃的月餅差不太多了：

餡料必須高油高糖，本身既是餡料，也是防腐劑，并且整塊月餅必須是烤熟的，而不是蒸熟的，因為只有脫水才便于保存，才能從中秋一直放到年底。

但是，這還并不是月餅的保存極限。

明代文壇有一個性靈派，代表人物是袁氏三兄弟。他們是湖北公安人，所以合稱“公安三袁”。三兄弟當(dāng)中的老二袁宏道和度門法師交情很好，而這位度門法師有資格出入皇宮。

有一年正月十五，度門法師給袁宏道帶了一些來自皇宮的月餅。袁宏道很興奮，一連寫了三首詩，題目是《元夕度門出宮中月餅同賦》。我們先看第一首：

曾向昭容手內(nèi)傳，綠綈親押圣人前。

三千里路秦宮月，和雪和煙到楚天。

前兩句說這些月餅來歷不凡，是從皇宮來的，后兩句說度門法師很不容易，大老遠(yuǎn)地把月餅從京城帶到湖北。

我們再看第二首：

盤中猶折半宮花，刻鳳攢龍自內(nèi)家。

不是國師爭袖得，也應(yīng)墜破紫袈裟。

大意是說：把月餅取出來，太精美了，月餅上的龍鳳圖案是皇家才有的。還好度門法師有身份，不然我可沾不到光。

法師啊，這么沉的東西勞煩您揣在袖子里，不遠(yuǎn)千里帶給我，它沒把您的高檔袈裟墜破了吧？

我們再看第三首：

曾是金娥印得成，留將舊樣說陰晴。

等閑放出中秋月，并與春燈一夜明。

這一首最有民俗學(xué)的意義。前兩句還在繼續(xù)品味月餅的圖案，不重要，重要的是后兩句：“春燈”指的是正月十五的花燈，這一天是元宵節(jié)，也叫燈節(jié)，是一年當(dāng)中最會張燈結(jié)彩的日子。

不但天上的滿月和人間的花燈交相輝映，而且，這月餅既然是中秋的月餅，便仿佛在正月十五的晚上帶來了八月十五的月亮，一年當(dāng)中最美的燈光和最美的月色竟然同時出現(xiàn)，實在太激動人心了。

就這樣，袁宏道看著這些至少五個多月前生產(chǎn)出來的，完全沒有真空包裝和干燥劑保護的，被一位大和尚跋山涉水、沐風(fēng)櫛雨、貼身攜帶的月餅，在想像中同時欣賞著元宵節(jié)的花燈和中秋節(jié)的明月，無比的滿足。

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吃了沒有。

最后，還要做個預(yù)告：我正在寫一個關(guān)于蘇軾的專題課，現(xiàn)在，我也要去拜一拜月亮了，對著月亮默默訴說心愿：希望我的新課能夠被你喜歡。

祝你中秋愉快！

最后，得到設(shè)計師還為我畫了一張壁紙，甚是感謝。如果你喜歡，也請笑納。

快